劉備二人出了酒舍,上馬直奔賈詡在城北民安裏的住處。


    雒陽自然是天下名城,如今已然不下長安。


    帝都所在,冠蓋如雲,豪富如雨。


    路上橫行之人,多是非富即貴。


    故而外來之人行走在雒陽之中,無不是小心翼翼,也唯有袁公路這般世家子才敢在路中橫行無忌。


    一城入目皆繁華,隻是唯有這城北要稍稍落寞一些。


    而賈詡所居的民安裏,更是個隔絕在外城之北的偏僻去處。


    甚至雒陽之中,有不少人都不知有此處所在。


    當日劉備等人也是在城中多方問詢,這才尋到了這裏。


    每座城池之中,定然有那麽一處所在,為的便是專門收納那些落魄的貧寒之人。


    生老病死,無人問詢。


    有人生於富貴,生前死後皆留名。


    有人生於貧寒,生死之間,默然而已。


    朱門彩燈寒家月,一處人間兩處看。


    劉備二人牽馬走在民安裏的長街之上。


    地上坑窪,還積著不少雨水,前幾日剛下過一場雨,已然過了多日,雒陽城中的道路早已無事,可此地卻依舊泥濘。


    民安裏的裏長是個五六十歲的的老人,此時正跟在他們身側,句僂著腰身,臉上帶著諂媚的笑意,「自劉君上次前來我便為劉君留心了,那賈詡自從前日迴來之後就不曾再出過門,郎君來了多次,這次定然能與他相見。」


    劉備自懷中掏出一把五銖錢,塞進老人手中,「有勞裏長了。」


    劉備來了多次,每次總是要給上這個老人些銀錢的。


    落後兩人半步的裏長搖了搖頭,推辭道:「不過就是稍稍留意的事情,如何能屢次要郎君如此多的錢財,萬萬使不得。」


    隻是話雖如此,他卻依舊將那把五銖錢死死攥在手中。


    劉備笑了笑,「裏長無須推脫,備最是喜好結交,日後你我還有往來,裏長安心收下就是了。」


    平日裏極能察言觀色的老人聞言一笑,「那便多謝劉君了。旁的事情不敢說,在這雒陽外城的城北,隻要劉君有事隻管招唿,某定然能盡些綿薄之力。」


    劉備二人也不再多言,牽馬朝裏中走去。


    裏長站在原地,目送著二人走遠,這才轉身,蹣跚著朝自家走去。


    不想劉備卻是不曾帶著關羽直去尋賈詡,反倒是悄然跟在老人身後。


    「兄長這是何意?為何要跟隨此人?」關羽低聲道。


    「雲長心中難道沒有困惑不成?弟有困惑,為兄自然要為你解之。」劉備笑道。


    方才在裏門處時關羽一直陰沉著麵目,兩人相處多年,劉備又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


    頓住腳步的關羽沉默片刻,如實道:「那裏長一看便是趨炎附勢的貪財小人,兄長英豪,為何要費心與這般人結交?」


    「雲長,當初在涿縣之時,你能與那些遊俠傾心相交。如今為何又看輕這個裏長?」劉備笑了笑。


    ….


    「當初涿縣那些遊俠雖然出身低微,可多是豪爽敢言之人,是響當當的男兒。這裏長一看便是個趨炎附勢之人,如何相同?」關羽辯解道。


    「雲長,看人之時切忌隻看一麵,莫要我以為如何便是如何。如今日酒舍之中所見的陽球,若是從他往日作為看去,稱一聲酷吏無疑,可他何嚐不是抱著整頓吏治的心思?」


    「我此言自然也不是為那個裏長辯解,隻是也許他也有說不得的苦處。至於咱們在涿郡時的那些遊俠,你隻看到他們豪邁直言之處,可被咱們收服之前,於縣中偷雞摸狗的又何嚐不是


    他們?」


    「你本事出眾,豪勇無雙,注定是要做大事的。即便是不曾遇到我也是如此。」


    「隻是你自來性傲,有朝一日,你步步登高,抬頭望天之時,為兄希望你也能看向腳下之人。」


    「為兄自然希望我的兄弟成名成聖,可卻不希望有朝一日你關雲長成了那石壇之上高坐的神明,滿眼所見皆螻蟻,目空天下。」


    關羽默然無聲。


    劉備拍了拍他的肩膀,「雲長,為兄今日帶你來此,固然是為了來尋賈詡,可也是為了讓你看看這人間煙火。」


    -------------------------------------


    此時老人已然迴到自家門前,他打開木門,立時便有兩個七八歲年紀的少年人自院中奔了出來。


    兩個少年上前牽住老人的衣角,老人低頭望去,目中滿是柔和之色。


    此時這個方才在裏門處句僂著腰身,對著兩人麵帶諂笑的老人,悄悄用盡全力挺直了脊梁。


    他抬手摸了摸兩個少年人的頭頂,笑道:「之前那位郎君又來了,給了阿爺不少錢。」


    老人將懷中包裹嚴實的那把五銖錢取了出來,從中拿出幾枚,「阿仲,你把這些錢給你李伯送去,前些日子他在田裏摔斷了腿,老家夥孤苦無依的無人照料,我真是怕他就這般餓死在家裏。」


    年歲略大的少年將錢接入手中,重重點了點頭。


    老人又拿起幾枚,塞給另外一個少年,「阿季,你把這些錢給陳婆送去,如今家中就她一人還要照顧一個小孫子,想來日子是不怎麽好過的。不過她這個人向來要強,你就還像往常一般,將錢放在她家院中的木筐之下就是了。」


    老人將手中的錢挑挑揀揀,偶爾還要沉吟一番,不時還要交托兩個少年幾句。


    等老人交代已畢,手中的五銖錢隻還剩下一枚。


    老人看著平躺在手中的五銖錢,又看了看麵帶菜色的兩個孫兒,苦笑了一聲,「原本還想著這次剩下的錢若是多些,便買些肉迴來,咱們爺孫大吃一頓,可惜了。」


    少年終究是少年,兩人少年人不似老人般沮喪,反倒是滿臉昂揚之氣。


    年歲稍大的少年人嗓音清朗,言語之時極為清脆,他大聲道:「阿爺莫要難過傷心,日後等我當了大將軍,等阿季當了大官,定然能讓阿爺頓頓有肉吃。」


    ….


    「阿仲說的對,阿爺莫要傷心。」另一個少年人嗓音低沉,隻是聽來也是極為堅定。


    老人欣慰的點了點頭,含笑望著自家兩個孫兒。


    孩子們還年幼,不知他們這般貧苦人家的子弟想要出人頭地總是要難上一些的。


    隻是難雖難,可到底還是有些希望的。


    老人俯下身,將兩個孩子攬入懷中,「今日阿爺就給你們做個拿手好菜,就算沒有肉,也能讓你們吃出肉味來。」


    老人帶著兩個少年走入院中。


    院落的不遠處,劉備與關羽默然而立,將方才那一家人的言語都是收入了耳中。


    良久之後,劉備慨歎一聲,「少年心事當拏雲。雲長以為如何?」


    關羽沉默半響,「醍醐灌頂。」


    劉備所言的是那兩個少年。而關羽所言的,自然是那個老人。


    劉備見關羽麵色鬱鬱,笑道:「昔年荀子曾有性善性惡之說,隻是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真的重要嗎?在我看來半點不重要。」


    「雲長,有些人仗勢欺人,趨炎附勢,隻為心中快意而作惡。我不管他性善性惡,這般人,若是能殺盡,就莫要放過一人。可有些人的趨炎附勢,伏低做小,卻非是出自


    本心,就像是今日這個老人這般。」


    「這些人若是真的做下錯事,難道因為他們事出有因就不該死嗎?同樣也該死!隻是在殺他們之前,總是要理出個脈絡來的。」


    劉備笑了笑,「如此才能問心無愧啊。」


    關羽沉默下來。


    「我且為你舉上一例。」劉備忽然目光灼灼的盯著關羽,「雲長萬人敵,早晚是要上戰場的。若是有朝一日,你獨自統兵在外,而士仁與你同行,他卻在軍中犯下了過錯。雲長,你當如何?」


    關羽不能答。


    他自然明白劉備的意思,隻是士仁與他們相處多年,若是真到了那時,他可能下的了殺手?


    【穩定運行多年的,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換源,huann.】


    「長刀雖利,卻斬不斷你心中的情誼。」劉備歎了口氣。


    隻是片刻之後他又笑道:「方才已然和你說過,理清脈絡,便足以問心無愧。若是士仁真的當死,殺了便是。」


    「雲長,你好讀春秋,當知一言。」他以手指了指心口之處,「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關羽沉默半響,點了點頭,「羽謹受教。」


    -------------------------------------


    兩人左拐右拐,來到賈詡的住處。


    長樂裏已然足夠僻靜,可賈詡的住處更在僻靜之處。


    倒也不是什麽獨門獨院的所在,左鄰右舍都是有的,隻是院前的木門一直緊閉。


    劉備上前叩門,一個須發花白,走路都已然有些艱難的老人,撐著竹杖來為兩人開門。


    老人便是賈詡右側那處宅院的主人,家中隻有一子,如今在雒陽城中給人做雜役,三天兩頭的也難得迴家一趟。


    ….


    賈詡許是見老人孤苦,便請了老人來為自家看門。


    工錢不多,可老人倒也樂的有事情做。


    「周老,不知今日賈君可在?」劉備笑問道。


    之前兩人幾次來訪,都是被老人攔在了門外,老人自然識得他們。


    「劉君還真是好性子,若是換了旁人,定然是不肯來了。劉君今日來的巧,賈君倒是在。且等我進去詢問一聲。」老人轉身入宅。


    「關某倒要看看這個賈詡是何等人物,若是欺世盜名之人,大哥到時莫要攔我。」關羽冷哼一聲。


    劉備一笑,「我自然不會攔你。」


    「劉君請進。」老人已然迴返,請劉備二人進去。


    路程不長,隻是老人腳力極慢,所以便顯得長了些。


    兩人隨著老人走入後院。


    後院之中,有一片新開出來的菜地,一個身著布袍的年輕人正站在一旁的壟上,奮力揮動著手中鋤頭。


    雖然看起來已然是極為盡力,隻是顯然此人不是常做此事,所以顯得格外笨拙。


    那人見幾人到來,放下手中的鋤頭,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邁步朝著幾人走來。


    此時劉備才看清此人的樣貌,中等身材,麵貌之上也無甚出眾之處,隻是留著些短胡,遮蔽住了半張麵貌。


    劉備看著他,莫名的覺得有些陰沉。


    「在下賈詡,閣下便是劉君?」那一副農夫打扮的人笑道。


    「涿郡劉備,賈君有禮。」


    此時老仆已然退下,故而院中隻剩他們三人。


    「不知劉君來尋詡有何事?」賈詡笑道,「詡一鄉間閭左之人,如何受的起劉君幾次相訪?」


    「備數日之前曾聽段公言賈君多良謀,故今日前來,問君良謀。」


    劉備笑道。


    賈詡上下打量了劉備一會兒,接著打量了關羽一眼,片刻之後才笑道:「君問良謀,可言語自來不入六耳。」


    「雲長與備親若兄弟,賈君直言便是。」劉備笑道。


    「恕詡直言,親生兄弟,尚且揮動幹戈,況異姓之人乎?」


    關羽怒視賈詡,接著便轉身離去。


    劉備如此看中此人,他自然不能讓自家兄長為難。


    賈詡卻似是全然不曾看到關羽的神情。


    「賈君,疏不離親,備三番四次而來,可不是為讓賈君離間我等兄弟。」


    劉備倒也是麵色坦然,他與關羽的關係自是不必多疑,隻是若是換了旁人,隻怕方才賈詡那三言兩語,便已然在兩人之中埋了懷疑的種子。


    「看來劉君倒是頗為自信。」賈詡一笑,將地上幾株歪了的青菜扶起,他笑道:「隻是劉君,對旁人真心的信任,卻是做大事的大敵。」


    劉備神色一凜,知道賈詡已然說到了正題。


    「詡雖深處閭左陋巷之中,然也聽聞劉君如今在雒陽城中的名頭。」賈詡笑道,「不然你我今日也不會相見。隻是今日一見,始知見麵不如聞名。」


    劉備也不氣惱,隻是笑問道:「賈君何意?」


    「當日初聞劉君劉家雛虎之名,詡以為劉君是行事果決之人,不想今日一見,劉君竟信所謂真心。」賈詡笑道,「人性善惡難辨,焉知今日忠心耿耿,指天地為誓,親若兄弟之人,他日會不會於身後抽刀。」


    賈詡盯著劉備,臉上再無半分笑意,「劉君,試問詡之身家性命,如何能交托到這般人手上?」


    落子爭先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寡人劉玄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落子爭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落子爭先並收藏寡人劉玄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