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後,東風趁夜而起。


    城外南蠻叛軍的營帳裏,黎木正坐在上首,大聲斥責著跪倒在地的蘇朗。


    蘇朗低頭垂眉,不敢出言。


    「蘇君,當初你自言一日之間便可攻下陽泉城,我當日不曾多問你一句,便將從蓼城之中帶出來的人手都交予你了。如此信任,不可謂不厚了。我且問你,這世上有幾人能對一降人至此?」


    「可你是如何做的?昨日一戰折損數百,今日一戰又是如此!蓼城帶出來的人馬都要被你折損盡了。」


    「若是有些用處也就算了,可你攻城至今,依舊連陽泉的城牆都不曾攀上,大將軍問起,我該如何答?若是實言,依照大將軍的脾氣性子,蘇君,你這顆頭顱隻怕就難待在項上了。」


    蘇朗唯唯諾諾,低聲稱是。


    這南蠻人想要和他耍心機,到底還是嫩了些。


    當初用蓼縣之中的降人試探攻城,可是他們兩人商議之下才做的決斷。不然憑借他一個降人,如何敢獨自做決斷,不要性命了不成。


    若是陽泉城也如蓼城一般,被攻打幾次便一戰而下,到時黎木的報捷信上,未必會提及他一字。


    可若是不成,就像如今這般,黎木便可將責任都推到他身上。


    這些都是文官們玩剩下的東西,他自然一眼便能看透。


    隻是他雖能看穿黎木的所思所想,可形勢比人強。他如今降在人下,莫說黎木要他頂罪,即便是就這般殺了他,他也無話可言說。


    黎木訓斥已畢,語調轉緩,「蘇君,不是某苛責你。而是我在大將軍那裏已然早早的立下了軍令狀,要知大將軍軍法嚴苛,即便是我,若是犯了軍法,依舊是要人頭落地的。所以蘇君啊,明日我再給你一日,若是不能攻下陽泉城。」


    「那就提頭來見吧。」


    言語之後,他便死死的盯著蘇朗。


    「還請將軍多派些南蠻之兵給我,明日蘇某必下陽泉城。」蘇朗咬牙道。


    如今箭在弦上,容不得他不搏命。


    可僅憑那些降人,即便是拿命來填,也必然拿不下陽泉城,所以他也隻能咬著牙,向黎木多要些南蠻兵馬。


    黎木滿意的點了點頭,隻要明日蘇朗再帶人拚上一日,到時自家再帶著南蠻精銳壓上,就算這陽泉是座鐵城,他也有信心一口吞下。


    自家大將軍常言他隻知勇武,不知用謀,這次等他輕取此城,看看迴去大將軍還有何話說。


    想到此處,他彎腰伸手,攙扶起蘇朗,「蘇君莫要惶恐,你我親如兄弟,我又何嚐想要如此?某也是逼不得已,軍法森嚴,容不得兒戲。」


    蘇朗雖已起身,可依舊不敢抬頭與黎木對視,他諂笑道:「在下知道將軍的苦處,明日定然盡力。」


    「蘇君知道便好。」黎木一笑,迴到木桌之後落座。


    「蘇君,此時正是大好時辰,不如將你家的舞女叫來跳上一曲如何?也有幾日不曾聽過蘇君家的歌舞,這耳中實在是癢的很。如今驟然想起,真是不能忘懷啊。」


    ….


    「是,在下這就去把她們尋來。」蘇朗俯身行禮。


    「蘇君,今日天色不早了,若是跳完了舞,隻怕夜色就更深了,不如今日就讓他們留在我這裏如何?不知蘇君可會放心?」黎木笑著看向蘇朗。


    蘇朗神色不變,依舊一臉諂笑,「全憑將軍做主。」


    黎木笑了笑,他若是想要蘇朗家中那些舞女,隻要一句話便足矣,蘇朗還不是要乖乖給他交出來。


    隻是如今他不再是當年那個整日裏在山中四處狩獵追著野豬野鹿亂竄的山中野人了,他以後可是要跟著自家大將軍打


    天下的人。


    「將軍。」蘇朗突然道,「在下一直覺得將軍的主帳相距城下實在是太近了些,若是?」


    「蘇君,你我到底誰才是縱橫沙場的宿將?」


    黎木自顧自的倒了杯酒水,「莫要怪我直言,我殺過的人,比蘇君你讀過的書還多。你能想到的事,我如何想不到?我設營在此,本就是為了引誘他們出城,若是守城之人真是個好漢子,敢帶人出城來戰,更能殺到我這營帳之前,那我便親手取下他的頭顱。」


    蘇朗也不再多言,他知道黎木在南蠻軍中向來是以勇猛著稱,這種人自負勇力,最是勸說不得。


    「將軍神威,原來早已想到此處,倒是朗多言了。」蘇朗連忙改口恭維。


    「蘇君還是早早的去把你家舞女尋來吧。」黎木笑道,「我的性子蘇君也是知道的,不是何時都是這般好的。」


    蘇朗告辭而去。


    黎木獨自喝著酒水,自飲自酌,喃喃自語,「出城一戰?嘿,我倒是等著他們來。害我在此拖延多時,待我親手擰下城中守將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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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泉城裏,劉備正站在城頭上,眺望著遠處的南蠻營地。


    身後,城中各處守軍的領頭之人已然齊聚在此。


    韓李魏三家,以及統率縣卒的武畏。


    此時天際濃雲密布,雲幕半遮,月色為烏雲所隱,唯有稀稀疏疏的月光散落在地。


    東風北來。


    城外,歌舞之聲起,管弦之聲逆風而上,飄上城頭。


    劉備看向身側眾人,笑道:「如此生死大戰之際,城外尚有尋歡作樂的歌舞之聲。諸君,這些南蠻之人也著實是太過托大了。諸君皆是陽泉豪傑,不知能不能忍得?」


    趙俊知他心意,朗聲應道:「俊雖是一文弱讀書之人,尚且不能忍得,諸君皆是陽泉豪傑,自然更忍不得。」


    如今經曆了兩日戰火洗禮,眾人也早非當初的聞戰則恐。


    有趙俊開口,其他人自然是應聲附和,即便是武畏也是開口道:「劉君但有軍令,言說便是,武某縱然豁出這條性命,也是要為劉君搏上一場的。」


    「諸君,這幾日咱們已然守了多日的城池,那些南蠻叛軍到底如何,想來諸位都是見識過了。我且問你們,若是如今要守住此城,你們可有把握?」


    ….


    眾人都是大聲應承。


    幾日下來,旁的不敢說,對這守城之事他們倒是信心大增。


    城外的南蠻人他們也見過不少了,也並非如之前傳言中的那般難對付,身中刀劍同樣也會死的。


    同是肉身凡胎,誰又怕誰?


    「看來這幾日守城下來,諸君膽氣已壯。那備便再和諸君言說一事。」


    「我等若是能夠守住城頭自然是大功一件,隻是如今還有一份更大的功勞擺在眼前,不知諸君可有意取之?」劉備笑道。


    眾人麵麵相覷,武畏也是一愣,劉備還不曾和他說過他的謀劃。


    劉備繼續道:「如今我等連守陽泉數日,南蠻之人皆是無功而返,此時彼等士氣已墜,正是疏於防範之際。若是此時以輕騎掩之,必能克敵製勝。臨陣破敵,陣斬敵酋,尤其是在如今諸城皆失之時,必然能算的上是一件大功。」


    【鑒於大環境如此,


    「諸君,我等皆為漢家男兒。」他朗聲而笑,「昔年曾有班定遠,豪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曾有霍驃騎,橫行千裏,擒敵斬將。」


    他語聲漸高,「更曾有竇憲北驅匈奴,刻字為誓。」


    「有陳湯


    上表,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他目光自眾人身上掃過,抽劍而出,朗聲笑道:「諸君,可有膽氣隨備戰上一場?功成,諸君皆可得富貴,功不成,備必死於諸君之前。」


    「願隨劉君一戰!」眾人豪氣陡生,齊聲應諾。


    劉備尋來的這些人本就是城中的敢戰之人,都是天地皆不怕的性子,此言一出,反倒是更合他們的心意。


    趙俊對劉備的計策自然是百般支持,唯有一旁的武畏,欲言又止,張了張嘴,隻是最後還是不曾出言。


    劉備自然見到了他的神情,笑道:「武縣尉莫非更有他意?」


    「劉君多慮了。劉君之策甚妙,畏願為劉君牽馬執凳,為馬前卒。」


    武畏最是會察言觀色,見劉備神色不善,連忙開口道。


    「好,備果然不曾看錯武君。備早知武君是豪壯之人,自然不會讓武君去做什馬前卒。隻是如今確有重要之事要交托給武君。還望武君相助。」


    他將手中雙劍一分為二,將雄劍交到武畏手中。


    他笑道:「武君,有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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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泉縣衙之中,劉備正站在院中仰觀天色。


    在他身後,隻有趙俊相隨。


    夜色漸起,晚風吹拂。


    劉備收迴視線,轉頭看向身後的趙俊,「趙君,方才我在城上的言語你也都聽到了。今夜我會帶他們出城夜襲,你一個文弱書生,留在城中就是了,無須與我等同行。」


    「劉君莫非是看不起趙某不成?」趙俊做色道,「如方才劉君所言,諸人皆願為英雄,難道我便做不得英雄豪傑不成?俊雖無武勇,可為諸君擋些刀劍還是可以的。」


    ….


    「趙君多慮了。」劉備笑道,「要趙君留在城中其實同樣幹係重大。」


    他將腰間剩下的那柄雌劍拔出,交到趙俊手中。


    「趙君,我等出城之後,這城中之事便都交托給你了。」他笑道,「當年高祖東征項羽,諸將隨行,蕭何留之,然誰可言蕭何不是英雄?」


    「如此說來,俊倒是要多謝劉君賞識了。」趙俊聞言而笑,摸著手中的長劍。


    劉備望著庭中的桑樹,笑道:「當初備初入陽泉,便知趙君才是這縣中的豪傑人物。」


    趙俊一笑,「劉君就莫要敷衍我了。俊肩不能扛,手不能抬,不過是個無拳無勇的弱質文人,如何能算的上是劉君口中的英雄豪傑,劉君休要拿我取笑了。」


    「恰如方才所言。」劉備笑了笑,「誰言隻有縱橫沙場,舍生忘死的才算是人間豪雄?」


    「讀書人,能恪守本心,不為生死所動,便已然算的上是難得的英雄豪傑。昔日劉典舍城而去,趙君困守孤城,殫精竭慮,以致鬢生白發。為一城之人口四處奔走,如何算不得豪雄?」


    「趙君,這世上的讀書之人,能如你者,其實算不得多的。未曾兵戈臨身之前,滿口大言,筆下自是康慨激昂,做得一手錦繡文章。隻是一旦兵兇戰危,便將聖人道德文章,昔日手下文墨,盡皆拋於腦後。國亡不可報,下河憂水冷。如劉典這般人。更有甚者,轉頭拔刀,持刃以對故國。如沉朗這般人。」


    說到此處,劉備也是激憤滿胸,沉聲道:「趙君,這些又何嚐不是讀書人?」


    趙俊握著劍的雙手死死握緊,當日劉典掛印而逃,城中降聲一片,武畏態度搖擺不定,唯有他一人決心死守此城。


    當時他心中的苦楚又誰知曉。


    「劉君隻管放心在外廝殺,但得俊在此城中,城中定然不會有事。」趙俊


    沉聲道。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如今劉備知他,他自然不會讓劉備在外廝殺之際,還要擔憂城中之事。


    劉備笑道:「有趙君鎮守在城中,備自然是安心的,隻是劉君做事雖有萬般好,唯有一樣不好。」


    「還請劉君言明。」趙俊不知劉備所言何意。


    「趙君,昔日你為縣中縣丞,仁義心善自然是好事。隻是如今一旦坐鎮一城,一縣之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你手中。該要狠下心腸時還是要狠下心腸的。」劉備笑道。


    「劉君之意是指縣中的三大家?」趙俊聞言道。


    劉備將與韓越所言之事告知了趙俊,「趙君,我等出城之後韓家必有動作,到時你隻需在一旁相助即可。」


    他忽然話鋒一轉,「我這次留下守城的人手之中,縣中原本的縣卒剩下的最多,其次便是李家的人手。」


    趙俊愕然的看向劉備。


    「看來趙君是明白備的意思了。」劉備笑道,「若是韓越依計而行,咱們自然是助他行事。隻是他若是有了什麽旁的心思,想要借著這個機會一家獨大。」


    「趙君,到時切莫手下留情。」


    趙俊木然的點了點頭,他實在不曾想到此處。


    劉備知他所想,以手掌拍了拍胸口。


    「趙君,這世上,唯有人心,不可試探。」


    落子爭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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