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舍裏,段熲邁步而入,如上次一般,身邊不曾帶著護衛,隻有他孤身一人而已。


    腰間懸著一把拍髕刀,隨著他的走動,輕輕做響。


    “原來是你。”


    當日他曾見過劉備,隻是不曾問過劉備的姓名。


    以段熲如今的身份地位,即便是袁氏兄弟和曹操那般背景非凡之人,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小兒輩罷了,何況是區區劉備。


    這次同樣如此,他隻是打量了劉備幾眼,也不待劉備二人迴答,轉身便朝著陳續走去。


    之前陳續每次見到他來,總是要躲迴到賬房的木桌之後。


    隻是這次陳續卻是呆坐在原地,愣愣出神。


    段熲也有些好奇,何等酒水,能讓陳續這個口味刁鑽的老家夥如此失態?


    他隨手拿起一壇,直接灌進嘴裏。


    隻是一口之後,他將手中的酒壇放下,接著盤腿落座在陳續身側。


    “喝出來了?”陳續扯了扯嘴角,“我還以為過了這麽多年,你早將這種酒水的滋味忘了。”


    “怎麽會忘。”段熲輕聲一笑,“這酒水的味道我可是想了很多年了。”


    “當年咱們決戰東羌,一日數戰,全靠老李這自釀的酒水才能勉強扛了下來。旁人是喝了酒水就要大睡,隻有咱們是喝了老李的酒水越發精神。”


    “還記得當時軍中那些湟中義從還和我扯什麽軍中不可飲酒的老道理,結果真打起來,他們還以為咱們是不會累不會餓的神仙。”迴憶起當年舊事,段熲身上的戾氣倒是消減了不少。


    陳續也是笑道:“原本在營中熬夜值守是個苦差事,可當時值守之人就能有一壇老李臨時湊出來的酒水,倒是一時之間爭搶了起來。”


    段熲歎了口氣,“是啊,當年你我還是上馬揮戈的大好年紀,如今卻是過了這麽多年了。”


    他感慨一聲,“這麽多年,這老李也不知藏到了何處,多年沒有音訊,不想如今倒是突然冒了出來。”


    “老李昔年就要強,當年我和他還有書信來往之時,曾寫信要他來雒陽。畢竟是天子腳下,總是要比他四處奔波好上一些。隻是他當時始終不曾應下來,後來書信中斷,我也就沒了他的消息……”陳續歎了口氣。


    段熲問道:“這酒水你是從何而來,莫非是又與老李有了聯絡不成?”


    “你今日來的剛好,這酒水是這位劉備劉郎君送來的。”陳續指了指劉備。


    段熲這才看向劉備,指點道:“你這酒水可是從老李那裏而來?你和他又是何關係?他如今又過的如何?為何不親自前來。”


    一連數問,言語之間頗為倨傲。


    簡雍便要上前反唇相譏,卻是被劉備攔了下來。


    他上前幾步,俯身見禮,“這酒水確是李老所贈。”


    劉備抬起頭來,目光幽幽,“至於為何李老不曾親自前來?隻因他在不久之前已然離世。”


    段熲原本舉起手中的酒壇,想要再飲幾口。隻是此時聽聞此言,手中舉著的酒壇卻是懸在了半空之中。


    劉備再踏前一步,“所以如今李公親手所釀的酒水,其實已然所剩不多了。段公還是要珍惜一些。故人故事如沉酒,飲盡,也就盡了。”


    段熲沉默下來,反倒是陳續先開口,“老李如何去的?他的年歲要比老夫還小上不少,如今老夫還能苟且偷生,他如何就去了?”


    他言語之間帶著些悲傷,隻是卻也不至於如何難過。他們這種人,這條性命本就是當年在戰場上撿來的,多活一日,便是賺了一日。


    “李老是死於宦官之手。”劉備沉聲道,“是被宦官在外的勢力逼迫而死。”


    段熲猛然抬頭,目光之中滿是殺機,死死的盯著劉備。


    不想劉備卻是半步不退,直直的與段熲對視。


    兩人眼眸之中,如有猛虎。


    他身後的簡雍雖不知事情的詳細經過,可也看出事情有些不對。


    他上前幾步,扯住劉備的衣袖,想要將他拉迴來,不想劉備卻是一甩手,將他甩了開去。


    饒是以簡雍的才智,一時之間竟也是愣了下來。


    他一直覺得劉備心思深沉,在三兄弟之中唯有他一人無須擔心,今日不知為何如此。


    段熲陰沉著麵目,一身之上,殺機凜冽。


    他曾百戰羌胡,一身殺機自是非常人可比。


    “當日備在河內的一處破廟之中偶遇李老,時逢雨夜,李老與備談及了許多當年舊事。曾談及他當年從軍之事,也曾談及彼時的護羌校尉段紀明!”


    “百戰羌族,佑我邊陲。破廟之中,雨夜風聲,聽聞英雄故事。備也曾心生仰慕。”


    劉備沉聲道:“在李老眼中,當年的段校尉是值得以性命交托的英雄豪傑。”


    接著他將李平後來所遇的事情一一道來,屋中寂靜,隻能聽到他一人的言語。


    “臨去之時,李老心中隻有兩願。”


    “其一,不過是想多活些時日,能親眼見到自家孫女,得遇良人。”


    劉備抬手指向段熲,一字一頓,“其二,李老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見到當初那個下馬步戰,持刃揮戈,敢戰不顧身的段校尉。”


    段熲將手中的酒壇放下,緩緩站起身來,他右手按在腰間的拍髕刀上,眯起眼,沉聲道:“小兒莫非以為我不敢殺你不成!”


    劉備不卑不亢,也是按住腰間劍柄,踏前一步,此時與段熲相距不過七八步而已,他朗聲而答,“久聞段公當年西擊東羌,刀斷矢盡,血染征袍猶然奮戰不休。若是當年相遇,備必退避三舍,於路旁為段公壽!隻是如今時過經年,不知這雒陽城中醇酒美人,高官厚祿,可曾軟了段公的骨頭?今日手中之利刃,尚可出鞘否!”


    “小子敢爾!”


    段熲手中拍髕出鞘,刀身不長,卻是倒影著幾縷寒光。


    他自涼州而來,隨身之物如今也隻剩下這把短刀了。


    故而閑來無事之時,他會時常磨礪。


    一身殺氣自他身上驟然生發,對麵的劉備卻是半點也不懼,腰間長劍已然出鞘一半,露出鞘中些許鋒芒。


    “夠了。”一直默不作聲的陳續將手中已然空了的酒壇狠狠砸在地上。


    “段紀明,你這隻涼州猛虎,如今也就隻能和後輩逞逞威風了不成!”


    段熲聞言默然無語,反手收刀入鞘中。


    他重新坐下,沉默不語。


    陳續長出了口氣,低頭掃了一眼地上破碎的酒壇,將悲傷之色收斂了起來,“好了,如今老李已然去了,活人總不能背負著他人而活。”


    他又看了眼段熲,“這些年我雖與段紀明不睦,可也知道他有他的苦衷。你也不必相逼,再說要為老李出頭,還輪不到你!我這個老家夥還不曾死。”


    劉備也是放下按劍的手,任由手中長劍迴鞘。


    前行幾步,他與段熲相對而坐。


    陳續笑道:“劉郎君,你來此地,應當不止是為我送幾壇酒水,讓我品嚐的吧。想來你第一次來到此地,就該知道我與老李有些幹係了。你引而不發,便是為了今日?”


    “陳老猜的不差。”劉備點了點頭,大方應承下來,“備這次來卻是有所求。”


    “如今李老這酒水的配方就在備手中,備想要將酒水在雒陽城中售賣,隻是尋遍了城中也不曾尋到一個滿意之處。”


    “所以你便看上了老夫這個破地方?”劉備隻說了一半,陳續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陳老所言不差,備確是看重了陳老這家酒舍。”


    “如此說來,你是想用銀錢買下此處?”陳續饒有興致的道。


    “買下自然不會。一來李老經營多年,是此中翹楚,備有何能,敢自言比李老做的更好?就算真的接手過來,隻怕落到備手中,說不得反倒是經營不善,落個慘淡收場。二來,備其實也不曾有這麽多的銀錢來買下這處酒舍。雒陽城中寸土寸金,備隻是邊境而來的區區小子,望而生畏。”


    段熲冷哼一聲,“小子還算有些自知之明。”


    劉備一笑置之。


    陳續歎了口氣,“如此說來,你是想要在我這酒舍之中占上幾成了?說說看,你想占幾成?”


    劉備笑道:“想來最少也能占上五成的。”


    “放肆,你在說笑不成?”段熲冷笑道,“不過拿出一張配方,就想要占據酒水之中的五成?依我看來,便是一成都有些多了。”


    “此間酒舍可不是段公的司隸校尉官衙,備也不是段公手下的下屬。放肆不放肆,隻怕段公說了也做不得數。”劉備針鋒相對。


    簡雍站在他身後,若有所思。


    “嘿,旁的事情你確是無須問我,隻是關於這酒舍之事,你卻不得不問我。”段熲笑道。


    劉備一愣,看向一旁的陳續。


    陳續點了點頭,“當初我開設這家酒舍之時,段校尉確是既出了不少銀錢,又出了不少力。原本是想在他來雒陽前為他找個支撐之地,隻是可惜了,等到他後來真正來到雒陽卻是不需要這間小小酒舍了。”


    段熲知道他的言下之意,隻是嘴唇動了動,卻是始終不曾言語。


    劉備笑了笑,“如此說來,看來事情還真的要落到段公身上。方才是小子無禮,還請段公見諒。”


    “你這小子倒是個能能屈能伸的好人物。”段熲笑了笑,“方才對我拔刀之時,你可不是這般樣貌。”


    劉備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形勢比人強,該服軟之時自然是要服軟的。隻是不知段公意下如何?”


    段熲笑道:“隻是即便你小子伏低做小也是無用。我是不會應下的。”


    “卻不知這是為何?”劉備神色不變,隻是開口笑道:“備實在想不出與我合作有何不利之處,分明是雙贏之局,段公為何會不答應?”


    段熲摸著桌上的酒壇,沉聲道:“於你而言是雙贏之局,於我而言則未必如此。以此所賺的這些許銀錢我段熲可不放在眼中。方才聽說你是盧公之徒,隻是即便是盧公親臨,我都未必會給他這個麵子,更莫說是你了。”


    劉備點了點頭,“既如此,不知段公有何所求,談生意便要有個談生意的樣子,段公總要開出價錢來,備才好還價不是?”


    “看來你也是個做生意的好手。”段熲重新打開了一壇酒,隻是這次他不再是大口吞咽,而是一口一口的小酌了起來。


    “想要在酒舍之中占上幾成,我要你做的其實也不多,最少你不能隻是個靠著盧植名頭招搖撞騙的無名之人。想要我答應,那便先去闖出些名頭來吧。”段熲笑道。


    劉備聞言不再多言,而是立刻站起身來。


    “怎麽?這般就要放棄了?放棄了也好,想要在雒陽城中搏出個名頭可不容易。”段熲譏笑一聲。


    劉備轉頭迴顧,“段公說的有理,若無身份,如何配的上李老的酒水。要搏個名頭其實未必有段公所想的那般困難,段公看著便是了。”


    他帶著簡雍便要出門而去,隻是走到門口之時,聽到段熲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段熲看著眼前紅紙泥封的酒壇,苦澀道:“劉備小兒,莫要成了另一個段紀明。”


    劉備朗聲道:“備謝段公教誨。”


    劉備離去之後,一直沉默不言的陳續這才開口,“何苦為難這個少年郎。便是把這處酒舍都舍了給他又如何?”


    段熲飲了口酒,笑道:“方才在他拔劍之時,我像是看到了那個當初的自己,那個誌氣未消的段紀明。老陳,想來我是真的老了,或許當年在我入雒陽之時便老了。”


    陳續點了點頭,這麽多年來難得的附和了他一句,“誰不是呢。”


    …………


    酒舍之外,看著後背已然被汗水浸透的劉備。


    簡雍調笑一聲,“方才我還以為你半點也不怕。”


    “那可是涼州猛虎段紀明,如何能夠不怕。”劉備苦笑一聲。


    “當時我可不曾見你有半點害怕的樣子,既然害怕,又為何出手?你劉玄德可不像是個任意使性之人。”


    劉備沉默片刻,笑道:“寧為盧子幹,不為段紀明。”


    “唯我少年心誌,不可磨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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