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恐怕不見得吧。”安牧眨眨眼,忽而起了心思,道:“大將軍可敢和我打個賭?我賭你從開始到結束,五日之內,你攻不下於闐城。”


    郎懷抬起頭來,正對著安牧道:“公主要賭些什麽?”


    “你若贏了,待我復國之後,願意每年出十萬黃金,資助大唐在西域的軍餉,連續十年。”安牧見郎懷眸中一喜,又道:“若大將軍輸了,須得替我做一件事。”


    “哦?何事?”謹慎起見,郎懷沒做應答。


    安牧啐道:“怎麽應個事情都這般婆婆媽媽?十萬黃金我都不在乎。”


    郎懷灑然一笑,隻能道:“一言為定,還請公主莫說出讓本將為難的事,免得本將食言而肥。”


    說話間,路老三的大嗓門遠遠傳來:“阿懷!阿懷你在不在?”


    郎懷忙起身往外走,高聲應道:“三哥這個點兒來,有什麽事?”


    路老三未穿鎧甲,光著膀子進來,看到安牧也不害臊,道:“我閑著無聊,找你練練手。”


    孤軍重新開拔,每日晝伏夜出,朝著既定的目標緩緩行進。由於中軍之中輜重營的存在,行軍速度比郎懷所料慢了兩日功夫,才抵達最後一處沙洲。


    第二日夜裏,他們就要進入百餘年來有著西域禁地之稱的死海,為此次平西最瘋狂的一次冒險。自離開龜茲後的第五日,郎懷早已傳令下去,告知普通士卒他們此次行軍的目的。憑藉她如今在軍中的威望,隻有很小一部分士卒抱著疑慮的態度,但因為之前那殺氣滿滿的軍令,不得不老實跟著。


    一路行來,幾乎均是在可以飲水的沙洲駐軍,這些人才消去疑慮,對郎懷更是敬畏有加。


    孤軍抵達最後一處沙洲,是六月末的黎明時分。各路軍熟練的在一串水塘邊安營駐紮,搭帳篷休息。各路軍統領則齊聚中軍大帳。


    天氣炎熱,郎懷外罩紗袍端坐,看著麵前鋪平的地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半晌,她才開口道:“全軍休整三日,備足飲水,再行出發。”


    曾經征西軍的一員、如今左路統領王雄道:“大將軍,咱們馬匹帶多了兩成,進入死海,可這是巨大的損耗。不知可否……”


    郎懷道:“不可,這些馬自有用處,卻不是累贅。”郎懷抬起頭,手肘在案上,交叉十指,對韋斯道:“你下邊的那些斥候,歇半日後,盡數散出去,讓諸國營也休息休息,這一路他們辛苦了。”


    “是,末將領命。”韋斯躬身行禮,心下明白其實是要他去覓林先所部的蹤跡,以免大漠茫茫,匯合不了。這件事隻有郎懷路老三在內得幾人知曉,是以還不能公布出來。


    待得第二日午後,韋斯氣喘籲籲趕到中軍大帳,來不及行禮便道:“大將軍!林將軍的人馬到了,就在三十裏外。因著怕引起誤會,停駐了等您安排。他們糧糙不濟,還請大將軍速速救濟!”


    郎懷本半倚著讀兵書,此時魚躍而起,迅速戴上麵巾佩劍,吩咐道:“你且去歇歇,竹君,傳訊於三哥,帶足水糧,去林先那裏!陶鈞,隨我出發!”


    上次見麵,還是為固城公主送親。二人相伴樂餘,均有不服,卻惺惺相惜。一別經年,郎懷參悟不透林先是如何從那殺局中逃得性命,還拉起這麽龐大的隊伍來。但無論如何,都是讓人敬佩的。


    郎懷顧不得等衛隊,和陶鈞二人雙騎,毫不惜馬,朝著西邊狂奔。三十裏轉瞬即至,遠遠看到前麵的部隊真如馬匪一般,著裝參差不齊,營地也很是隨意。有幾個穿戴還算有人樣的正在前麵等候。


    滾身落馬,郎懷見著眼前的林先,張口欲言又止,下巴卻禁不住顫抖起來。她的目光略過陣前的幾人,林先、安素泰、齊古,都是曾經並肩作戰的生死兄弟。


    熱淚直湧,倒是林先率先開口,道:“咱們做了馬匪,都尉這是要大義滅親麽?”


    郎懷一愣,醒起他是在取笑自己,也展顏道:“大勢所趨,你們不若歸降了本將,為國效力。”


    幾句玩笑話沖淡了方才的悲喜交加,林先摟過郎懷肩頭,帶著她踏進營地。


    “我知道你瞧見定說沒有規矩散亂,但咱這不是為了討生活麽?若真按著之前,早就被叢蒼瀾瑚剿殺了。”林先一把鬍子,笑嘻嘻道:“結果真做了幾月馬匪,倒是讓弟兄們滅了不少陽奉陰違的,連帶砍殺許多叢蒼瀾瑚的後備軍,就是糧糙太少,真他娘的摳!”


    這八千多人,許多都是征西舊部,於闐一戰活下來,又躲過此次打劫的。見著郎懷,都會高聲問一句:“大將軍!”


    曾經貴為沐公的郎士新,最喜歡別人對他的稱謂,便是大將軍。


    終究是熱淚盈眶,幾人走進爛著數個破洞的大帳中,郎懷才澀聲問道:“你怎麽逃出來的?”


    林先卻不答話,從糙床地下摸出個牛皮包袱來,安素泰齊古均收起吊兒郎當的神色,甚至下意識站直了身子。


    包袱好幾層,輕手掀開最後一層,露出個土陶罈子。郎懷頓時有所了悟,果真聽林先道:“我奉軍令,從於闐趕往疏勒,也是命不該絕,路上貪耍,又生了場病,耽誤幾日功夫,沒參加那場喪命宴。”


    “待得病才好些,便得了消息,叢蒼瀾瑚設計,在宴上埋伏死士,將參與的各路將領一網打盡。薛帥也被毒殺,懸屍於疏勒城東。”


    “我一尋思,隻怕叢蒼瀾瑚早就準備好了,隻怕於闐也早就不保。但我心下不甘,帶著親隨秘密潛迴疏勒,仗著熟悉地形,偷迴城主府,取了薛帥的印。我越想越氣,一時間逞匹夫之勇,去搶了薛帥的屍首。薛帥一世英名,怎可欺辱於外敵!”


    “之後,我想著無論如何,也得好好為薛帥安葬,便一把火燒了,隨身帶著薛帥的骨灰,秘密召集還活著的弟兄。我知曉叢蒼瀾瑚定會堅壁清野,便命大夥脫去軍裝,偽成馬匪,再怎麽著,隻有活著,才能有反擊的一天。”


    林先說罷,將骨灰罈遞給郎懷,道:“薛帥生前最得意的,就是他帶出了個你。安葬一事,就拜託你了。”


    郎懷忙雙手接過,道:“嗯。”她心下淒楚,想起當初薛華潤物無聲般的關懷,不由百感交集。


    第127章橫漠築長城(三)


    距離踏入死海,已經過去了七日。若說之前的大漠無垠,還能讓人生出向往來,此處則荒蕪一片,了無生機,直讓人想要逃離。


    林先手下的兵並沒有打散建製,依舊是他統帥。林先也明白郎懷的苦衷,有意無意讓這些老兵油子和郎懷的那些人馬混在一處,如此言傳身教,再打上幾場硬仗,就可以看出作用了。


    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郎懷的眼神仍舊朗澈。她接過竹君遞上的水囊,看著遠處異樣的天色,有些不安。


    “看著情形,夜裏怕要起沙暴。”安牧拄著自己的馬刀,還有些怕這些漢人不懂,正待解釋,久在西域的林先已然變了神色,道:“公主能確定會起沙暴?”


    “能確定。你看天邊,已經起烏雲,風勢也大。若是在外麵可能不會起,但在死海裏,是逃不過的。我走了兩次,都沒遇到過。咱們真是,太倒黴了。”安牧的官話越說越順溜,讓在座的將領卻變了顏色。


    郎懷亦聽聞過沙暴的惡名,斷眉都有些擰巴,道:“都去下令紮營,輜重營居中好生護著水。”


    “是。”幾位將領領命之後,見郎懷沒再開口,趕忙去部署。


    幾聲馬嘶鳴聲後,郎懷站起身,看著天邊兒濃厚的墨色,忽而心有所感,望著他們來時的方向發呆。


    她必須在叢蒼瀾瑚毫無防備之前奪迴於闐,才能重新拿迴整個西域戰局的主動。再以於闐龜茲互為犄角,遣使者和固城公主談判;又或者從別處入手,逐步蠶食叢蒼瀾瑚幾年經營,繼而將這個土蕃百餘年才出現的一位天才,扼殺於這紛亂的戰局中,好為大唐贏得將來幾十年西北的太平。


    而在這一切結束之後,她終將和明達攜手歸老,再不理會世間俗世。


    同攜手,共白頭。


    長安的那些暗流湧動,在她預料之中。至於明達李遇如何解決,她有心無力,幹脆全副身心放在西域,不去想。


    不去想,亦就少些相思。


    然而在這異域之中,竟起相思,且來勢洶湧,不可抵擋。


    胸肺中陣陣酸楚,郎懷神色落寞,對身邊的陶鈞道:“我怎麽感覺兕子離我好近?”


    “爺說笑了,長安離這裏十萬八千裏呢。”陶鈞心知她難過,刻意說著俏皮話,想替她寬心。


    “可不是,十萬八千裏,我真是癡愚了。”郎懷甩甩腦袋,接過陶鈞的藥丸子,丟進口中亂嚼了嚼,也不喝水,任由苦澀在口唇中蔓延肆虐,才緩緩咽下。


    不多時,天色大變。烏雲低垂,似乎觸手可及。好在準備周全,除卻個別士卒在外方便的,大部分都拴好馬匹,鑄好沙牆,在帳中躲避。


    竹君拿著三張饢,對還在一塊兒小沙丘上眺望的郎懷喊道:“爺,進帳吧。”


    “等等。”郎懷搭手看著北方,隻見三人兩騎,正往她的中軍帳飛馳。看那衣著,兩個都是斥候。


    怎麽這個時候,還會有敵情?郎懷不敢大意,跳下沙丘,道:“陶鈞,去叫一隊釘子準備。”


    “是。”陶鈞方才咬了口饢,含含糊糊應了聲,也不騎馬,跑著離開了。


    過了兩刻,那三人兩騎終於到了。其中兩個人正是以斥候打扮掩人耳目的郎氏釘子,另一個卻並非此次出兵的各路軍服飾。


    “沐公!末將虎賁馬力。姑娘從龜茲城追了出來,已經進了死海!咱們準備不足,隻怕水源已斷!還請沐公速速發兵援救!”馬力在兩名釘子的攙扶中下馬跪地,抬起頭後確實是熟悉的麵孔,是她留在長安的虎賁軍中一員。


    “你說什麽?!”郎懷大驚失色,上前揪住他的衣領喝問:“兕子離了龜茲?”


    “是!”馬力答得斬釘截鐵:“末將為沐公帶路!”


    郎懷顧不得其餘,揭開拴著的踏雲,隻攜了純鈞,對竹君道:“去和三哥通個信,我帶兩隊人找兕子,歸來之前,軍務皆有三哥酌情處理!”


    說話間,陶鈞領著二十來個釘子迴來。郎懷比劃了個手勢,這些人訓練有素,也不管沙暴即將來襲,將方才攜帶的水糧丟上馬背,翻身上馬,跟著郎懷衝出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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