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蒼瀾瑚果真是個心狠手辣的,仁摩贊普其他的子嗣都被他殺了個幹淨,除了他自己隻有倫銅一脈,還存留些骨血。土蕃大亂之後大治,倒是樹立了他自己的無上權威。


    叢蒼瀾瑚此次假扮蒙參去了長安,在土蕃人眼裏,卻是他們偉大的贊普閉關禮佛,為百姓祈求平安。


    郎懷聽罷,笑道:“這人真是個勁敵,以後對著可得小心。叔叔,你這快馬加鞭,怎麽隻比我早來了幾日功夫?”


    “又不是就邏些,好些個地方要去呢。”郎士軒笑道:“聽說此前固城公主要你舞劍器而送別,倒是個風流佳話。隻這事將來傳迴長安,你怎生對姑娘解釋?”


    郎懷一窘,不知該如何做答。


    時日匆匆,叢蒼瀾瑚為唐人擺宴送別,郎懷也沒戳破他,隻裝作沒發覺他那易容打扮的詭計。


    等跨上馬兒出了邏些,郎懷迴首去看,終於明白哪怕鎮平年間,大唐軍容鼎盛之時,為何都沒攻打土蕃——唐人難以適應這裏的氣候,真在土蕃的地盤上打起來,隻怕死傷慘重吧。


    陶鈞從隊伍輜重車處趕上來,和郎懷耳語道:“爺放心,那兩位打扮成夥頭兵,有咱們釘子護著,定出不了差錯。”


    郎懷不動聲色,阿蘇馬的託付竟然被他們的釘子僥倖辦到。既如此,她也不忍為難阿蘇馬,囑託陶鈞將那母女帶迴長安便是。


    行出不到百裏,卻見一匹馬從邏些方向急追而至。陶鈞前去盤問,卻帶著那人匆匆趕到郎懷馬前。郎懷定眼看去,隻覺得那人頗為眼熟,好像是沐公府的人。


    “世子!”他一開口,郎懷就知道定是沐公府人。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三人騎馬避開隊伍,郎懷才問:“你怎麽來了邏些?是母親還是父親要你來的?究竟何事?”


    這人好歹知道利害,壓低聲音道:“是夫人派小的趕來,給世子爺報訊——立即趕迴長安!老爺七月十三病重,到現在都月餘了!”


    【


    第59章卻是雌雄難辨(四)


    開揚三十二年的頭場雪,來得格外早。才不過十月初三,已然天地皆白。


    一隊從絲路而來的商旅,趕著長安落門進城。領頭的是個中年胖子,姓陳,是常給西市集寶齋供貨的。城門司倒是認識,跟他寒暄:“陳老闆好!今年迴來得這般早?”


    姓陳的漢子抖抖鬍鬚上的雪沫,笑道:“今年想迴來過個年,雖說買賣要緊,家人也要緊不是?小六,把那壺好酒拿來。”話音方落,一個少年應了聲,鑽進馬車去了。


    “軍爺不必推辭,今年買賣好,大家一起沾沾喜氣,熱鬧熱鬧!”陳老闆性子本就豪慡,城門司也不見怪。幾個人寒暄著,待車隊均入了城,便下令關閉城門。


    眼見著城門就剩個窄fèng,有人在外高唿:“軍爺好心,咱們趕著趕著進城,若進不去,這風大雪大的,隻怕就凍死到外頭了!”


    陳老闆迴頭一看,瞭然道:“軍爺,看來也是趕迴來的行商,您便行個方便吧。”


    城門開了個容一人通過的fèng隙,城門司走近,問道:“什麽人?”


    外麵的人笑道:“咱們是郎家商行的,本該正午到,好巧不巧路上馬車出了事,耽擱了時辰。還請您通融片刻,就兩輛車!”


    沐公府的人,又見了腰牌,城門司便開了個能讓馬車經過的,放了他們入城。他核對了文書,沒見異常,便痛快放行了。


    長安城的門,總算嚴嚴實實合上。


    這兩輛馬車的確是郎氏商行的,裏麵的人卻是得了消息,換馬不換人的郎懷和陶鈞。主僕二人拚命趕迴來,也用了一月時間。


    按律,奉旨欽差,不得私自入城。便是迴來,也得先去復旨才能歸家。然而郎士新病重,郎懷哪裏顧得上這些?塔坨荼是瞞不住的,她直言相告後,立即啟程。這一路風風雨雨,好在一路從釘子處得的消息不過是郎士新纏綿病榻,但也足夠讓郎懷食不下咽了。


    然而今日變裝入城,看著漫天的雪花,郎懷卻是她直覺上不好。她咬牙不肯多說半句,強自忍耐著直接沖迴府裏的衝動。馬車繞進西市,郎懷趁人不備和陶鈞下了馬車,另外上了一輛車,才直奔沐公府而去。


    沐公府裏一片沉寂,除了老夫人,都在郎士新的小院中。韋氏午時得了消息,知道郎懷迴來就在今日,因而一直在郎士新耳邊道:“忭兒恆兒都在,懷兒馬上就到。”


    郎士新閉著眼,生死輪轉在他眼裏早已看淡,然而這一大家子,卻必須依靠郎懷。裴氏卻沒了哀容,在郎士新一旁,握著他的手,默不作聲。


    總算覺得胸口順暢一些,郎士新道:“叫忭兒恆兒進來。”


    郎忭掃塔時日未滿,卻是明達去求了明皇,特旨赦迴來的。大半年清修,郎忭眉目間倒去了曾經的奢氣,人也長高不少。好歹年幼之時,郎士新對他的多有疼愛的。見著父親這般模樣,他還是惶恐起來。


    兄弟二人跪在床邊,郎恆已然紅了眼睛,不住流淚。郎士新斷斷續續道:“我去之後,你弟兄二人一切都聽懷兒的,不得有差錯。郎氏一門的性命和榮辱,斷不能毀在我的兒子手裏。”


    “忭兒,記下麽?”郎士新看著這個孩子,知道他不過繡花枕頭,是個糙包,但到這般田地,卻不忍再多苛責。


    “是。”郎忭應了,心裏卻起波瀾——郎懷,又是郎懷!然而經了大事,他已然有了城府,不動聲色,道:“爹爹放心,大哥沒迴來前,我會好好照顧好家裏的。”


    “這卻不用你操心。”郎士新頗覺欣慰,道:“府裏事務皆交由慕研。”


    郎忭更是怨憤,卻聽郎士新喘著氣續道:“恆兒,好好做人,好生讀書。”


    “是,爹爹放心。”郎恆純善,砰砰砰磕著頭,道:“恆兒會好好孝順奶奶娘和夫人的,爹!爹你不要有事啊。”


    “傻孩子。”郎士新咳嗽起來,柔柔看著裴氏,卻對他兄弟二人道:“去吧,讓我歇歇。”


    韋氏站起身,知道郎士新要和裴氏敘話,便帶著兩個孩子離開。


    到了廳上,韋氏道:“恐怕過幾日還有的忙,你們迴自己房裏,不要亂想,好生歇著。忭兒,你一應東西,若有不夠的,隻管找管家要。”


    “隻記著,新修的迴廊,從懷兒院子直通未央居北側門,莫要亂闖就是。”韋氏說罷,忙著別的事去了。郎恆跟兄長告別後,乖乖迴了自己的住處。


    郎忭走出父親的院子,慢慢往自己的住處去。他的院子離著郎懷隔了老遠,倒見識不了那條迴廊。


    馬車停到後門,車夫還沒來得及答話,郎懷已經踹開門跳下馬車,陶鈞隻得抱著郎懷的東西跟上。後門裏梅君等了許久,總算等著她。


    三人一路狂奔,梅君低聲道:“院首實在沒法子,老爺已經有一日水米不進,一個時辰前醒了,跟二爺三爺說了兩句,這會兒隻有裴氏在裏麵陪著。”


    郎懷一言不發,根本不顧旁的,一路狂奔到郎士新屋外。她推開門,隻見裴氏正拿著熱巾給郎士新擦臉。


    郎懷兩步奔過去,衝到床邊跪下,啞著喉嚨喚道:“爹!”她一路顛簸,早已感染風寒,一直苦苦撐著,臉頰都是通紅的。


    郎士新清醒著,看到是她,先是心疼道:“怎麽病這麽厲害?請了大夫麽?”


    “爹,兒這是跑來熱的,再說有陶鈞跟著我,不礙事。”郎懷扯了笑容,道:“您放心,土蕃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沒任何紕漏。叔叔應該也得了信的,但他奉命鎮守,沒有旨意迴不來。”


    “無妨。”郎士新到底一顆心落地,對裴氏道:“我和懷兒說兩句,你就陪著我,不要離開。”


    “禦林軍派係眾多,定要提防。”郎士新打起精神,人之將去,他不得不把所有全盤托出,直說了小半個時辰。


    “你可都記下了?”郎士新慢慢鬆開手,郎懷忙道:“記下了記下了!”


    “沐公府就交給你了。”郎士新長舒口氣,帶著釋然看向裴氏,眼中的光卻漸漸熄滅,郎懷心腸俱碎,幾乎是吼著:“爹!爹!爹!!!”


    韋氏剛剛和明達走進院子,卻聽得郎懷撕心裂肺的喊聲。韋氏還來不及說什麽,明達已經撇下她跑了進去。郎懷已經失去理智,晃著郎士新的身體,下巴衣襟上鮮艷欲滴,卻是急火攻心,嘔了血。


    裴氏木頭人一般坐在一旁,似乎對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判斷力。明達見狀,使了自己所有的力氣抱住郎懷,叫她名字:“懷哥哥!你醒醒!”


    韋氏進來後,知道不能多耽擱一瞬,冷了聲音道:“懷兒,你跟明達繞過旁的人去未央居,不要讓外人看到你。”


    “我哪裏都不去!”郎懷大吼。


    韋氏點點頭,道:“也好,你私自歸京,是大罪。你爹爹囑託了你什麽?你若是不顧忌,娘和府上的人陪你,為你父親殉葬。”


    郎懷一愣,到底明白過來,默默跪好,含淚對著郎士新遺體磕足九個頭,才晃悠悠站起來。


    陶鈞忙上前扶了一把,趁著旁的人還沒來,跟著明達去未央居。


    差了蘭君卸去木板,支開迴廊那端的侍衛,明達未做思量,便帶了郎懷去了永安殿。四月不見,郎懷憔悴太多,幾乎跟竹竿一樣。


    到了永安殿,郎懷便昏迷過去。陶鈞彎了腰一把扛起郎懷,明達引著送進自己臥房,撩開窗簾,低聲道:“你好生給她瞧瞧,這裏沒人打擾的。我先出去,蘭君你陪著。”


    明達方才執著她的手,隻覺得掌心滾燙。她知曉陶鈞的岐黃之術不輸於宮中太醫,倒是安心不少。


    把了脈,陶鈞沉著臉去抓藥熬藥,蘭君將韋氏備好的衣衫給郎懷換過,扶著她慢慢躺下去睡。方才為她更衣,才發覺這人瘦弱至斯,不由垂淚。蘭君拿了熱巾給她擦了擦臉,略做思量,便起身出去。


    “姑娘,阿竹未迴,爺如今身邊離不得人。”蘭君正思量著怎麽迴話,明達便道:“我知曉你的意思,你顧好她就是。我這兒有璃兒,你放心。”


    開揚三十二年十月初三,沐國公郎士新甍。是夜,側妻裴氏吞金自盡殉情。沐公府世子郎懷由土蕃返京,未歸。


    消息傳進大明宮,明皇愕然,不顧次日雪大,親至沐公府憑弔舊友忠臣,令陪葬泰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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