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一場雨後,這天氣便開始熱了起來,縱是在山東非但這樹葉早就展出了嫩葉,就連同那早晚的晨寒幕涼也散去了,到了近中午的時候,那能讓人熱出一身汗來。


    也就是這天氣,最適合做買賣,周村自古以來素以出產棉布聞名,家家戶戶皆會於農閑時紡紗織布,再運到布莊出售。


    像這清明後的農閑時,正是春時布市最熱鬧的日子,一個個布莊前排滿了扛著布交布的百姓,而市集上除去許多小商販外,這周村的市集上的夥計一大清早便將各種洋貨擺在店鋪最顯眼的的地方,圖著夏忙前的布市上能多賣些貨來。在過去的一年間,這周村的洋貨越來越多了,而絕大多數洋貨都是從朝鮮來的,甚至就連同那布莊裏銷的棉紗亦是從朝鮮運來的。


    “紗嘞,便宜了……”


    老石頭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長旱煙管斜擺在他身邊,有一氣沒一氣的喊著。清明節後的太陽已經有些熱了,隻曬的老石頭背脊上熱烘烘地,像背著一盆火。


    今個這太陽可真夠毒的,坐在太陽底下的老石頭覺得身上更加熱了,熱的有點兒發癢。他還穿著那件過冬的破棉襖,他的夾襖還在當鋪裏,卻不防才得清明邊,天就那麽熱。


    真是天也變了!


    老石頭心裏說,就吐一口濃厚的唾沫。在他麵前擺著紗,那可婆娘和兒媳婦一個冬天裏紡出來的紗,若是擱往年,這紗還沒紡出來。就被布莊收走了,可現如今這紗卻是不好賣了——布莊裏賣的都是更便宜的洋紗,那洋紗粗細不比土紗差,甚至更結實一些。


    有了便宜結實的洋紗,這家裏頭紡的紗自然也就沒多少人願意要了。除非是洋紗不夠的時候,才會有人來買這土紗,可現在這紗線莊裏的紗卻越賣越多,就像是那紗像大水淌來似的全沒了個盡頭。


    “石頭叔,您老還在這賣紗哩?”


    “嗯!”


    應了一聲,半晌沒賣出幾斤紗的老石頭顯然沒什麽心思搭理別人。


    “現在這紗可不好賣啊。那仁川的洋紗可比土紗便宜一成多!”


    一旁賣針線細腦的陳老六頗有眼力勁的說道著,平常他是推著獨輪車走村竄莊的賣著貨,這集上熱鬧了自然也就趕到了集上,這當口沒了生意,自然同身邊的老石頭聊了起來。論輩份,他得喊老石頭個叔。


    “洋紗洋紗,早晚咱這口袋裏的銅細都得讓洋鬼子給騙了去。”


    洋鬼子怎樣就騙了錢去,老通寶不很明白。但他很相信莊子裏的徐老爺的話一定不錯。並且他自己也明明看到自從鎮上有了洋紗,洋布,洋油,這一類洋貨,他自己田裏生出來的東西就一天一天不值錢。就是這過去供不應求的紗線,現在也賣不上價了。而在另一邊那派到鄉下人身上的捐稅也更加多起來,就是去年。這又加派了什麽海防捐,說是要防著洋鬼子來打咱大清國。


    都是洋鬼子害的。想著那書裏頭說的洋鬼子:紅眉毛,綠眼睛,走路時兩條腿是直的。可不是鬼是咋的,這老百姓的銅細,都讓洋鬼子給坑沒了。


    “瞧您說的。那仁川的紗說是洋紗,可不還是那統監府辦的廠子。咱自己人用洋人的機子造出來的紗!就連那棉花,也是咱大清國的棉花不是!”


    一旁說道著的陳老六趁著話的口。點著了一袋煙,去年他在莊子裏收棉花可沒少掙銀子,這可多虧了仁川那邊定下的規矩——棉紗換棉花。那些個布莊又豈能把人都派出去收棉花,到最後這生意不還是落在他身上,過去走村竄莊的是用針線細腦換棉紗,現如今卻是用棉紗換棉花。


    “依我說,石頭叔,您老那紡車還是停了的好,用洋紗多利索,十六支的仁川紗,織出來的布,可比過去結實多了,穿一個冬天都磨不爛,出了冬往當鋪裏頭一擱還能多賣上一塊銅元哩。”


    “假洋鬼子,比真洋鬼子還可恨哩,過去洋鬼子的東西都是擱在城裏頭,那像現在,這集上賣的都是洋貨,早晚大家非得給這假洋鬼子給坑了……”


    生意受到影響的老石頭自然不會說他們的好來,其實這也是自然,可一旁的陳老六卻是不以為意的從錢袋子裏摸出一塊銅元來。


    “石頭叔,您瞧,這假洋鬼子弄的銅元,咱可不還是麻利的用嘛,要是沒這銅元,咱老百姓的日子可真不過!”


    他這一句話,頓時讓老石頭說不出話來,可不是咋地,自打從去年這銅元從海邊傳了過來,那印著花的銅元頓時解了市上製錢不足的急,這市上現在多一半用的都是朝鮮那邊用的當五、當十銅元,甚至就連同那銀元,用的人也是越來越多。


    若是沒有這銅元,賣紗不定得吃多大的虧,有時候那莊子裏沒錢了,可不就隻給寫張憑據嘛,可憑據又豈能買著東西,那像現在可都是實打實的銅元拿出來。


    “再說了,石頭叔,你瞧這集上的洋貨,市麵上是越來越多了,可那仁川貨也是越來越便宜了不是,就是那二兩銀子的暖水瓶,瞧著是貴,可一年省下的柴火錢,都不止二兩銀子……”


    有一搭沒一搭的同陳老六說話的功夫,終於開了張,賣掉了幾斤紗線,待收了一把銅元後,瞧著那映著光的銅元,老石頭在心裏尋思著,過去那錢上刻的可都是皇上的年號,那像這銅元,連個年號都不刻,難不成這世道真變了?


    “實不成,就把這紗便宜些賣了,改成紡布吧……”


    尋思著老石頭的皺臉上露出笑容來了,這老天爺總不欺負勤快人不是,隻要勤快,紡紗活人,織布一樣也能活人……


    “這世道要變了!”


    站在福字莊門前,瞧著街邊店鋪中擺滿的洋貨,韓武林有一口沒一口的吸著旱煙袋,於唇邊輕喃一聲,對於行商多年的他來說,見識遠不是那些一輩子甚至都沒進過縣城的老農所能比。


    對於鄉間老農來說,這市麵上的洋貨越來越多,越來越便宜,瞧著是個好事,可在他看來這絕不是什麽好事,洋貨賣的越多、越便宜,這鄉間的土貨就越發難賣,不知多少以此為生的莊戶人家會因此陷入困頓,就像這土紡越來越難賣一般,早晚有一天,這鄉間的土貨非得讓那些個洋貨給擠沒了。


    “掌櫃的,瞧把您給愁的,這世道變了,這那天世道不是變著……”


    不待夥計的把話說完,韓武林卻搖頭說道。


    “變,那得看咋變,你沒看這世道,變得……”


    是越變越亂了,這傾巢之下安有完卵,這樣的道理,又豈是一個當夥計的能懂的!


    “也不是咱們這一家不是!天蹋了還有個高的不是,再說……”


    “你知道個啥!”


    韓武林吐了一口煙,那雙眼睛眯成了一條細縫兒,對於經曆過撚亂的他來說,又豈不知這世道變亂了,百姓的苦楚。


    “掌櫃的,依我說,這世道變了也是好事,你瞧這大清國是怎麽個迴事,咱這鋪子一年才掙幾文銀子,可那官府硬生生的加了十兩銀子來,說是啥海防捐,這捐那稅的,早晚非得把咱老百姓的油給榨幹了,這世道能不變嘛……”


    對於年青的夥計來說,他看的或許不許,可卻知道這一畝地加了幾十文的捐,卻是把老百姓往死裏逼。可那官府卻似瞧不見似的,還是一個勁的攤著捐,官府攤著捐的時候,收捐的衙役又層層加上了幾碼來的。


    海防捐……


    夥計的話讓韓武林頓時便是一啞,可不是嘛,這海防捐說是一省一年也就幾十萬兩,一個縣也就幾萬兩,可這捐到了下麵卻是十幾萬的收著,這般的把老百姓往死裏逼,這世道能不亂嘛。


    “掌櫃的,前陣子在飯館裏聽著人說,這朝廷趕明還要練新軍,說是還要派新軍捐,按人頭派,一人可得二十文錢那,像咱這鋪子一年沒有*十來兩銀子,可打不住……”


    謠言也好,真事也罷,總之這市麵上到處都傳著加派捐納的消息,別說是升鬥小民,縱是像韓武林這般做買賣的聽著這消息,那心裏也是纏扯著,不過讀書人出身的韓武林,卻立即維護起朝廷來。


    “小二子,別聽外頭的人胡說,這捐納又豈是說加就加的,就是咱大清國要練兵,那也是要防著洋鬼子……”


    可他那話說著卻沒什麽底氣,就像早先說的那海防捐一般,說是讓士紳報效,可到最後卻又被攤派成了捐納,這新軍,聽說朝鮮和台灣那邊都練起了來,按幾日於縣上聽人說那台灣新軍於琉球悍勇非常,無不是以一擋十,直打的東洋人一路敗逃,若是朝廷當真練起新軍來,不定,不定到時候又能要派上捐。


    到時候,這日子可就真難過了!


    心底如此尋思著,韓武林卻是沒心思再吸那煙了,瞧著那西邊被夕陽染紅的天際,他臉全是一副愁容不展的模樣,就好像那夕陽是這大清國一般。(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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