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小的通直郎,本來一輩子也未必能入宮覲見;跟天子說話,那更是癡心妄想。


    也正因為是朝賀的場合,才有了秦少遊站在這裏的機會,可是這個家夥居然在這個時候東拉西扯。


    為臣者忠,為子者孝,話是這個話,可問題就在於,這樣的場合,你這樣的身份,這些話是你該說的麽?


    殿中鴉雀無聲,他們知道秦少遊還有後話。


    秦少遊一字一句地接著道:“君臣父子是大義,可是微臣以為,這師生之義,怕是不下於父子,今日這樣的好日子,臣有生員五人至今還在獄中,因此不免觸景生情,臣在這裏朝賀聖皇,聖皇當然是心中歡喜的,可是身為人師,自己的生員卻身陷牢獄,想到他們的處境,不由心生悲涼,有一句話叫君臣同義,也有一句話叫師生同德,臣為人師,懇請陛下沐雨露之恩,為臣的生員做主。”


    “……”


    又是滿殿嘩然,這個家夥竟是跑來鳴冤。


    大過年的,居然玩這一套。


    可是秦少遊的臉色平靜,說完後,深深行了個禮。


    其實他心裏清楚,這是無奈之舉,因為幾個生員,對於殿中任何一個人來說,都不過是螻蟻一般的存在,沒有人會為他們抱不平,也沒有人會高看他們一眼。至於天子……那更是笑話,武則天的性子,他豈會不知,國子監是朝廷的機構,國子監革除了生員的學籍,無論對錯,武則天都不會過問,因為過問,那豈不是天子錯了,讓一群酒囊飯袋來署理學政?


    所以秦少遊即便請托上官婉兒去求情,極大的可能也是沒有音訊,後世的文人墨客,隻記住了唐人的詩歌和豪放,可是誰會記得這是一個權貴碾軋小民的時代,冤屈與否不重要,事情的本身也不重要,對於為政者來說,最重要的是誰更有被利用的價值,僅此而已。


    而很明顯,一群沒有任何背景的生員是遠遠及不上國子監,也遠遠不能和算學的生員相比的,算學的生員絕大多數是官宦子弟,天子站在小民一邊,就會觸怒到整個官宦們的利益,他們的兒子被人打了,單單這一條,陛下不肯為他們做主,就足以讓人‘寒心’,武則天要收買的,當然是這些人,而絕不可能是升鬥小民。


    所以秦少遊私下裏求情不會有用,唯一的辦法就是在這個隆重的場合,在這眾目睽睽之下破釜沉舟。


    武則天目光高冷,雖是柔弱嬌軀,她沒有表態,可是這具柔弱的身體中,卻如泰山一般。她隻在這個時候,身子微微前傾,而無數人看到了她這不經意的動作,心中開始猜測起來,他們滿臉震驚之餘,也感受到了這種細微變化中所帶來地肅殺之氣。


    陳祭酒和算學博士吳應龍沒有想到秦少遊居然會這樣做,他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另一邊的趙博士看過去,趙博士一臉茫然,也是始料未及。


    秦少遊是在作死!


    可是他的行為卻足以讓人警惕,因為這個家夥既然跑來說這些話,那麽勢必是抱了玉石俱焚的決心,無論是陳祭酒和吳應龍,他們的目的無非隻是狠狠把四門學壓下去,打擊趙博士,打擊秦少遊,至於幾個生員,不過是功成之後的枯骨罷了,誰曾想到最後落到這不死不休的局麵。


    此時,陳祭酒已經開始朝吳應龍使眼色了,秦少遊既然已經在這樣的場合說了這些‘話’,陛下就非要過問不可,這個時候可不能讓秦少遊顛倒‘黑白’。


    吳應龍會意,他隻能來做這個馬前卒了。


    恰在此時,武則天的聲音響起:“秦卿是要訴冤?”


    秦少遊道:“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望聖皇恕罪。”


    武則天似笑非笑,眼底幽深不可測,此時無數人看著她,她並沒有為殿中的‘變故’而吃驚,反是平靜的有些可怕,整個人紋絲不動的跪坐於禦案之後,良久……道:“你說吧。”


    吳應龍忍不住了,忙是出班,伏地拜道:“臣奉議郎吳應龍拜見聖皇,秦少遊所言之事,事關學務,臣有一言進上。”


    武則天又是蹙眉,看了看秦少遊,又看了看吳應龍,才道:“看來不但是有冤屈,還有一些紛爭了,你們說,朕聽著。”


    吳應龍道:“事情的起因自不必待言,實則是四門學藏汙納垢,大肆招募一些市井下九流之輩,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倒也罷了。就在數日之前,四門學的幾個惡徒竟是動手打了算學幾個生員,國子監聽聞了此事……”


    秦少遊冷笑道:“吳博士是要顛倒黑白麽?”


    吳應龍臉色木訥,一副老實忠厚的樣子,正氣凜然地道:“是誰顛倒黑白?事情的結果已有定讞,動手打人的乃是四門學的惡徒,國子監革除他們的學籍,交由京兆府法辦,何錯之有?反倒是你,你我同為學官,你就理當知道什麽叫禮,今日朝賀,當著聖皇的麵,胡攪蠻纏,誣賴上官,真是罪大惡極,斯文掃地。”


    秦少遊正色道:“吳博士太過先入為主了吧,四門學的生員也是國子監的生員,何來的惡徒之說?”


    吳應龍笑得更冷,臉上不由掠過深深的鄙夷:“惡徒就是惡徒,下九流罷了,其中有個叫王新的,其父是個屠狗之輩,敢問秦助教,這是不是惡徒,寒門豈會出什麽貴子?若非如此,為何會對算學的生員拳腳相加。”


    秦少遊正色道:“夠了,難道他爹是屠戶,他便是惡徒麽?這是什麽道理?”


    吳應龍見秦少遊被‘激怒’,便曉得自己占了上風,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秦少遊一眼,頗有些洋洋自得地道:“噢,我竟是忘了,秦助教的父親是個廚子,這就難怪。”


    秦少遊方才還有些激動,可是在這一刻,他突然笑了,帶著一種詭異的笑容,他隻是看著吳應龍,良久,良久,然後一字一句地道:“吳應龍……你這個狗娘養的。”


    “……”


    嗡嗡嗡……


    殿中仿佛有無數的蒼蠅在飛,傳出無數的聲音。


    滿殿的人有人錯愕,有人憤怒,有人冷眼旁觀,也有人低聲斥責。


    這是罵人,而且罵人家的娘是狗。


    如實隻是一個升鬥小民這般對罵,至多也不過是反唇相譏罷了,潑婦罵街,大抵是如此。


    可是算學博士吳應龍是什麽人,他堂堂算學掌學博士,清貴無比,被人在萬象神宮罵了娘,身為人子,假若這個時候,他反應稍稍溫和一些,都可能落一個不孝的名聲,而往往不孝又是不忠的同義詞,這不隻是承受侮辱,甚至自己的前途,怕也隻能到頂。


    吳應龍的麵目頓時猙獰,他惡狠狠地道:“秦少遊,你再說一遍。”


    秦少遊忙道:“錯了,下官方才說吳博士狗娘養的,實在不對。”


    眾人冷眼看著秦少遊,並沒有因為秦少遊的‘認錯’而原諒,不過許多人倒是不禁暗笑,這秦少遊方才分明膽大包天,轉眼之間卻又縮了。


    誰知秦少遊下一句卻是道:“吳博士理應是小娘養的。”


    吳應龍如遭雷擊,狗娘和小娘在這時候是沒有分別的,因為小娘往往是奴仆的身份,這等於是罵他奴才生出的孽種了。


    他怒不可遏,頓時陷入瘋癲一樣,一下子衝上前來,扯住秦少遊,厲聲大吼:“秦少遊,我和你勢不兩立,和你拚了!”


    讀書人打架,往往跟拳腳棍棒沒有關係,大抵都是踢陰、鎖喉、張嘴咬人罷了,吳應龍也不例外,他直接抓住了秦少遊的手,張嘴便要咬下去。


    隻是他身子幹瘦,秦少遊又比他年輕,這點氣力怎是秦少遊的對手?秦少遊直接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使他不能動彈,口裏大叫:“好啊,你身為命官,在這宮禁之處也敢行兇。”話音落下的同時,秦少遊另一隻手已是自天而降,啪的一聲,一個猩紅的掌印留在了吳應龍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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