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夫人筷櫡掉落時,林鵬吃得正酣。


    桌上幾盤菜,他的筷子幾乎都伸向了那碟子醃酸蚱蜢,竇婆婆幾人分明更愛被炸得焦脆噴香的蝗蟲和蟋蟀。


    美食總能讓人心情愉悅,人一愉悅就會放鬆,當林鵬又搛了一個醃酸蚱蜢,頗有些得意地衝著薛明珠揮斥方遒:


    “當年我在墨江,每逢秋收過後,農人們捉了來後就剪去翅膀和小腳,除去腸肚淘洗幹淨,然後用小火炒黃,待冷卻再拌入薑、蒜、鹽、茱萸、米酒和蔗漿醃製起來,隨吃隨取....”


    林鵬說得興起,手下筷櫡也不停頓,全然不顧“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眉飛色舞地又衝著竇婆婆滿足地喟歎:


    “就是這個味兒,真是一模一樣。”


    許是這些時日這事那事的太多,腦中的弦也繃得過緊,這會兒事事如意了,林鵬也就全然輕鬆下來,那些平日裏在腦中須得轉上幾圈才能說的話,此時居然脫口而出:


    “不單單在南詔,墨江的醃酸蚱蜢,也是別有一番滋味啊!”


    林鵬說著又飲了一杯葡萄酒,心裏對自家孫女用葡萄酒搭了醃酸蚱蜢很是中意,並不知林老夫人正盯著他已停下了筷櫡,眼中的吃驚不及掩飾,雙眸隱隱泛紅。


    “鵬...”


    薛明珠才吐一字,忙忙就咽下了餘下之言,真是糊塗了,差點兒就在林老夫人麵前換錯了名字!


    她有些懊惱地迴頭心虛地看向林老夫人,就見林老夫人正麵色慘白,嘴唇哆嗦,手中的筷櫡早掉了下來,見薛明珠看向她,林老夫人顫抖著指著林鵬問她:


    “他是誰,明珠?”


    薛明珠心頭劇震,知道林老夫人這是起了疑,她勉強扯起一絲笑,訕訕地掩飾:


    “母親,他不就是國公爺麽?”


    聽著自己幹巴巴的話,薛明珠覺得自己都不能說服自己,忙又描補:


    “哈,我們小暖兒就是巧極、慧極,這幾個菜做得是真地道,不說國公爺喜歡,就連母親也歡喜吧,看看,這吃得都不認人了!”


    這說的叫什麽話,真是欲蓋彌彰!


    竇婆婆略皺了皺眉頭,心下腹誹:這個薛明珠平日看著也是一副利索能幹的樣兒,如今看著卻也是個蠢的,這還不如不說,如此一描,豈不讓林老婦更加起疑了?


    若她所料不錯,必定是那碟子醃酸蚱蜢讓林老婦心生疑竇的,不過,這是他們林國公府的事,隻要不牽扯著林暖暖,她是不打算插言多嘴的。


    其實,也不過就是那點子陳芝麻爛穀子事兒,要她說,值當隱瞞什麽的?不過就是林老婦從前被她姐姐同那王皇後幾人暗算,將個林琨偷龍轉鳳地養在府裏。


    這若說了還好些,如果讓林老婦自己從旁人口中聽了,再自己探查,那才叫一個糟呢!


    自然,竇婆婆不會將心中所想說與林鵬知曉,她的耐性可是在了林暖暖的身上有,至於旁人..


    那是想都不要想的!


    林老夫人此時手抖得厲害,她頭暈目眩,耳邊好似有人在唿喊,隻她頭暈乎乎地有些聽不真切。這會兒,她早就顧不得邊上還有旁人,隻摸索著拉住了林鵬的手,目光有些渙散,


    她是問林鵬,似乎也在詰問自己:


    “你說,你是誰,告訴我,你是林琨,是我同老國公的二子,對不對?對不對!”


    說到後頭,林老夫人的聲音幾乎是咬牙切齒,字字帶血了!


    她的一直心有疑惑,這幾年,不合情理之事實在是太多了。不過她都選擇了沉默,選擇了視而不見,選擇了裝聾作啞...


    她為的不過是一家安寧。


    夜深人靜之時,那種念頭甫一冒頭就會被她死死掐斷,她不敢想,不忍想,她老了,她隻想著家和人安,隻想著自家的曾孫女兒迴來後便和美一家親。


    可是如今,眼看著林國公的舉止愈發的同林鵬相近,心裏那個念頭再也掩不了,藏不住,此時突突地就要往外蹦兒,


    他的兒子到底是誰,如今的林國公是何許人?


    可這話,她能說麽?說了,還有母子情麽?


    林老夫人的手,更加抖動得厲害起來!


    “你是林...”


    “母親,我是林鵬!”


    林鵬一臉哀痛地看向林老夫人,說完就推桌跪於了她麵前,重重地磕了個頭:


    “都是兒子不孝,瞞著母親多年,讓您憂心了!”


    竇婆婆歎了口氣,環顧幾人,丫鬟是早就退下了,如今就隻多她一個外人,看來這美味兒是吃不成了,她推開碗碟,站了起來,轉身就要離去,卻聽林老夫人不答林鵬之言,倒是喚住了她。


    “竇婆子,你留下。”


    這話說的,還當自己是從前那個耀眼奪目的長公主呢!竇婆婆不滿林老夫人對她頓喝,卻順著她意坐了下來。


    “你早就知道了吧!”


    林老夫人仿佛沒看到跪在她麵前的林鵬,隻問竇婆婆。


    “是,”


    竇婆婆點了點頭,臉上的溝壑被她擠得聚到了一起。


    “你在心裏早就嗤笑了我不隻一迴吧。”


    “對。”


    竇婆婆果然衝她嗤笑出聲,算是應景兒了。


    “你—”


    林老夫人的手顫巍巍地指向竇婆婆,說出的話也極為不客氣:


    “嘲笑什麽,我再怎樣,總也強過你。”


    在世人眼中竇婆婆孑然一身,身後連一個養子也無,是個鰥寡孤獨之人,同林老夫人這樣有兒有女、孫男娣女齊全,故而,林老夫人這話真是紮人心了。


    “你是比我強,卻總比我瞎。”


    竇婆婆仍舊是一副淡淡的模樣,說完也不管林老夫人,隻又說:


    “再者,我要那麽多兒女做甚。”


    說著就又嫌棄地曆數林老夫人的兒女,林琨心術不正、詭計多端是個歹毒之人,定遠侯府的林氏,平日看著還好,隻一有個風吹草動,就會跑得不見蹤影,根本就不中用。


    這迴兒隻這麽略一試探,就顯出了原形,更不用說她的子孫還同馮驥才和薑朝有牽扯,


    至於眼前的這個林鵬,小肚雞腸、有勇無謀!即便當年有人害他,那也不能一別幾十年不露麵,也就隻有薛明珠這個傻子才能候著他,


    若換做是她,哼,才不會!


    薛明珠被竇婆婆前頭的話說得直頷首,待言道她也是個傻子,薛明珠自不樂意了。


    這人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吧,竇婆婆也敢說她?她自己闊別南詔,在大夏一人獨處就是幾十年卻又是為了哪般?


    這一通攀扯,倒將林老夫人說得平心易氣,看向林鵬的眼神也不再那麽哀怨嚇人。


    隻是...


    “我隻要阿暖就好,旁的,我根本就不計較,”


    竇婆婆在林老夫人的傷口上撒完鹽後,又繼續炫耀:


    “我的山、我的樹、我的莊子,我的鋪,我都要給我的阿暖,所以,我要那許多人作甚,要來豈不是要同我的阿暖爭家產?”


    林鵬先還很悲壯地跪著,脊背挺直,預備了許多的話,想著同林老夫人慢慢地說一說,讓她能懂些許自己的苦心孤詣。


    可竇婆婆這會兒又是山又是樹,又是莊子又是鋪的,不知不覺就將林老夫人的精神頭兒全都移轉到了誰給林暖暖的東西多上頭去了。


    林鵬無可奈何地聽著這兩位耄耋老人如同孩童一般攀比著自己名下的店麵鋪子、溫泉山石、珠寶首飾,甚而至於..


    “阿暖的豆包兒和花豹子可都是我送的。”


    這個,林老夫人還真是沒法子比。她頗有些悲哀地發覺,自己好似既沒有溫泉莊子,也沒有豹,更沒有龜....


    那個該死的竇老婆子居然還戳她的心窩子,拿她紫金山連片的阿芙蓉給林暖暖燒,而方才她居然在花境看著林暖暖比對,說自己小氣,說自己那般就好似生怕林暖暖將那園子裏的花給禍害了!居然這般抹黑自己,來氣自己!


    能比麽?


    那阿芙蓉能跟花境的名花貴草比麽?再者自己什麽時候看著了?


    這竇婆子從來就是不講理的胡攪蠻纏主兒,她居然說,有何不能比的,都是花兒,都稀少,都能讓人喜歡...


    是,可為何偏偏絕口不提那些個阿芙蓉是害人的毒花!


    林老夫人拿著鳩杖使勁兒地敲了敲桌子,直著嗓子同竇婆子吵嚷:


    “你那些可是害人花兒,你問問暖暖,你那是不是害人花!”


    哼!


    她家小暖兒當年可是將她竇婆子看作一個老毒物的!


    “你心裏想著它害人,那它就是毒,你若心裏想著它是嬌妍的花兒,那它就是美!”


    竇婆婆不緊不慢地將林暖暖某一日誆騙薛明玉的話略做改動,專拿來噎林老夫人。


    果然,林老夫人被噎得咳嗽起來,她氣得邊咳邊指著竇婆婆,直說:“毒婦,你就是個毒婦。”


    說完,又指派仍舊跪在地上的林鵬:


    “你這傻子,看著你娘被人欺負,一句言語都無,真是個沒有血性的!我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沒用的!”


    “娘?”


    林鵬一怔,不由抬頭看向林老夫人,卻見林老夫人因著方才那一通亂吼亂吵,麵色倒是紅潤了許多。


    他還想再細看,生怕林老夫人哪裏不舒坦,林老夫人卻不給他機會,隻麵色一沉,冷聲嗬斥:


    “真是氣煞我了,去,給我弄杯牛乳茶!”


    說完,就又得意地看向竇婆婆,雖不曾說話,隻那裏頭的未竟之言,卻是誰都能聽得出來,麵上的洋洋得意之色更是溢於言表,仿佛在挑釁:


    “看,我兒子給我倒牛乳茶呢。你呢?”


    薛明珠才還懸著的心,瞬時更是飄飄蕩蕩沒著沒落起來,


    這...


    方才分明還是一副被人欺騙後的悲憤欲絕樣兒,


    此時難道不該是抓住林鵬質問:“怎麽是你,你是林鵬,那林琨呢,我的琨兒呢?”


    或是唾林鵬同他們這一幹人一臉,憤而發難:為何要骨肉相殘、兄弟鬩牆?


    她怎麽也未料到會是眼前的這種情形,薛明珠不由捏了捏自己的手臂,疼啊?


    她又看向林老夫人,想要仔細地查看她的麵色,卻見林老夫人正好朝她看過來,


    “老祖宗,”


    薛明珠不由站了起來,一臉的心虛忐忑,心裏好似揣了許多隻兔子,蹦跳著讓人沒著沒落,她忍不住在心裏飛速地想,若是林老夫人問她,她該如何說?


    讓她默不作聲,她能做到,可若是林老夫人這般問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圓好這謊...


    無法,薛明珠隻好巴巴兒地盯著林鵬,希冀他能給自己一兩個眼色或是暗示。


    林鵬卻是已然被林老夫人灼灼的目光看得不敢抬頭,他站了起來,起身要走,根本就忘了他哪會衝泡什麽牛乳茶!


    “看看我這兒子、媳婦,還真是夫唱婦隨,琴瑟和鳴的很,罷了,明珠你同他一道去吧。”


    竇婆婆淡然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旋即低頭隱沒。


    林老夫人早就看到了她麵上的形容,不由在心內歎了口氣,終究是什麽也沒有說,隻催著林鵬二人快去。


    林鵬嘴巴動了動,心下一橫,堅毅的目光射向林老夫人,略站直了脊背,就要說話,


    “怎麽還不去?”


    林老夫人一副在人麵親丟麵子的憤憤模樣,林鵬無法,隻好歎了口氣,同薛明珠一道,走了出去。


    見他夫婦二人走遠,竇婆婆這才將珠簾一挑,看著亂竄的珠子,幽幽地迴轉向林老夫人:


    “你早就知曉了?”


    林老夫人半晌沒有作聲,再說話時,聲音裏好似帶著無盡的滄桑和失落。


    “嗯,”


    一個嗯字說完,幾乎用盡了林老夫人畢生之力,她雖極力隱藏,眼中卻仍舊淚光點點,她想要作出一副淡然,話卻鯁在喉中,不能發出!


    竇婆婆不知何時已坐在了林老夫人的身旁,一把就攬住了她的肩膀,輕輕地拍幾下,婉轉的聲音帶出了絲絲憐惜:“苦了你了,林姐姐!”


    林姐姐?


    一聲林姐姐,讓林老夫人的身子為之一震,耳畔是一個少女的低喃:


    “姐姐你同沐風哥哥都是姓林的?”


    “不是,我名諱裏有個林字,”


    “那我就不叫你林姐姐了!”


    “姐姐,我才知曉,你同沐風哥是...那往後我就喚你林姐姐了,不是因為你的名諱,是因為沐風哥..”


    “莫要胡說...”


    “哈哈,林姐姐,你的臉怎麽那麽紅..”


    林老夫人得思緒漸漸飄遠,眼中的霧氣愈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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