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曹居良是誰,行伍出身,若是連這點耳力都沒有,沙場上那些瞎了眼的刀槍劍戟,豈非都要落在身上?不迴頭,自然是有不迴頭的道理。


    跑吧!


    能跑多遠?


    就算迎著風跑又如何?


    能跑得過閻王爺?閻王要你三更死,豈能留你到五更。


    曹居良始終沒有轉身,身後的腳步聲消散在風中,他瞧著底下的茂林,瞧著風掠過枝頭的瘋狂,眸中顏色愈深,嘴角叼著荒草,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足足有小半個時辰。


    “將……軍?”伍千跑來,“要啟程了。”


    曹居良點頭,漫不經心的穿過林子,迴到了隊伍中,北瀾那頭的使臣有些不耐煩,大概是歸心似箭,免不得有些閑言碎語,他亦沒有理睬,隻是翻身上馬,指揮著眾軍士整理行裝,繼續出發。


    風吹起車窗簾子,內裏坐著麵無表情的郡主宋嵐。


    待隊伍翻過山嶺,徹底消失不見,明影這才緩步走出,瞧了一眼身後扛著麻袋的男子。


    不多時,有人從林子裏牽出幾匹馬,男子將麻袋丟在馬背上,旋即翻身上馬。


    那麻袋落在馬背上時,裏頭傳出了低啞的嗚咽,但很快便又歸於平靜。


    幽冷黑暗的世界裏,伸手不見五指,耳畔似有鬼哭狼嚎,又好似狂風怒吼,冷戾的感覺席卷全身,凍得宋嵐冷不丁打了個哆嗦。


    她吃力的睜開眼睛,模糊的世界裏,什麽都看不見,待腦子清明,她才徹底醒過神來,發現自己手腳被縛,也不知身在何處?


    “這是什麽地方?”嗓子裏像堵了一塊棉花,幹啞得不成樣子。


    宋嵐努力的挪動身子,終於靠坐起來,眼睛適應了周遭的昏暗,隱約能看見些許東西,不遠處似乎有人影晃動,卻分不清楚到底是什麽人?


    脖頸處的疼痛讓記憶開始倒灌,她依稀記得自己好似要逃跑,誰知剛跑了一段路,頸後忽然一涼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醒了?”是個女子的聲音。


    宋嵐定了定心神,“你可知道我是誰?敢劫持我,你不要命了?快點放開我,聽到沒有?”


    “郡主好大的口氣,都這個時候了,還不忘下達命令!”女子的嗓音裏,帶著清晰的諷笑,繼而是低低的沙啞,仿佛有夾雜著哭腔,分不清楚到底是何情緒。


    宋嵐愣了愣,“你既然知道我是郡主,還敢這樣對我,不怕朝廷……”


    “嗬,朝廷?”女子打斷她的話,音色冷戾,“我既然知道你是誰,又敢劫你,還會懼怕朝廷?宋嵐啊宋嵐,你果真是蠢得可以,你以為朝廷現在還會稀罕你?燕王妃下獄,宋宴宛若喪家之犬,拋棄生母逃離京都城,你……又算什麽東西?”


    宋嵐厲喝,“混賬東西,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我是郡主,你快放開我,否則朝廷一定會派大軍前來,北瀾也不會放過你!”


    下一刻,下顎處的劇痛讓宋嵐吃痛的低唿,整個人都止不住顫抖起來。


    昏暗中,有人狠狠鉗著她的下顎,微亮的火光從遠及近,終是照亮了周遭,也讓宋嵐看清楚了眼前之人,“是你?!”


    宋嵐認得這張臉,“你是靳月那賤人的狗奴才!”


    “啪”的一聲脆響,明影一巴掌將宋嵐的臉打偏。


    鮮血沿著宋嵐的唇角緩緩溢出,她惡狠狠的瞪著明影,咬著牙低狠的罵了一句,“狗奴才!”


    “狗奴才又如何?如今你連條狗都不如。”明影重新鉗住宋嵐的下顎,迫使她不得不與自己對視,“以前在燕王府的時候,你處處針對大人,不斷的折磨大人,奈何大人不反抗,咱們隻能忍著,但是現在……拔了牙的老虎,又算什麽東西?”


    宋嵐咽不下這口氣,“放開我!”


    “放開她!”明影起身。


    門外的人走進來,快速解開了宋嵐的繩索。


    “姐姐,為何要放了她?”底下的小丫頭憤然,“這種人就該剁碎了喂山裏的野狼。”


    明影問,“知道為什麽把她帶出來,又不帶迴京都城,而是擱在這荒山野嶺嗎?”


    小丫頭搖頭,“不知。”


    “這裏是離開京都城,去往北瀾的必經之路,留在這裏能等到想要等的人。而且這地方多好,荒山野嶺,唯有孤魂野鬼在此處遊蕩,除了咱們……什麽人都沒有。”明影勾唇,“以前總見著她拿鞭子往大人身上抽,奈何大人不還手,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大人受辱!”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宋嵐解了綁,整個人如同恢複了戰鬥力的獅子,渾身的銳刺都豎了起來。


    “大人在大牢裏打了宋宴一頓,那是出了她那份氣兒,可我這份氣兒,姐妹們心裏的氣還沒出呢!”明影將手中劍丟給小丫頭,“大人說過,最解氣的法子,是不用內裏的肉搏,拳拳到肉,使出全身氣力!”


    說時遲那時快,明影忽然抬腳,咬著牙狠狠踹出去。


    宋嵐正打算往外衝,諒這些女子不敢造次,誰知還沒走到門口,肚子上猛地驟痛,身子就像被甩出去的沙包,狠狠往後摔去。


    落地的那一瞬,她覺得五髒六腑都摔碎了,疼得她差點窒息,好半天才喘上氣來,腦子仍是一片空白。


    耳朵裏嗡嗡作響,衣領被揪住,宋嵐手腳發軟的想拂開明影的手,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明影將宋嵐從地上揪起,狠狠摁在桌麵上,原就殘舊的桌子,刹那間被巨大的力道壓得四分五裂,嘩然巨響過後,宋嵐麵白如紙的躺在碎裂的桌子殘片中,如同一條死魚般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髒穢的鞋底,踩在宋嵐的麵上,明影彎下腰,就這麽涼涼的注視著腳底下的宋嵐,“曾經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郡主,竟也有今日!現在,知道疼了嗎?”


    “狗、狗奴才……”宋嵐的臉被踩歪,壓根說不出成句的話來。


    明影冷笑,“我是狗奴才又如何?我就願意做大人的狗奴才,可你呢?有誰願意當你的狗奴才?宋嵐,多行不義必自斃,燕王府欠我們姐妹的血債,該還了!”


    音落瞬間,明影再次將宋嵐從地上揪起,狠狠甩出去。


    宋嵐撞到了牆壁上,繼而重重落地,髒器劇烈疼痛,她“哇”的吐出一口血來,恰似一灘爛泥,再也沒能從地上爬起。


    大概是真的怕了,知道明影不是在開玩笑,宋嵐躺在地上,發出了虛弱的哀嚎。


    “別、別殺我……不要殺我……”


    殺?


    明影晃了晃自個的拳頭,“我要殺你,必定不用拳頭,肯定是用剝皮刀,或者剔骨刀。對於這兩樣東西,郡主不是最清楚其中妙用?雨眠是怎麽死的,還需要我提醒你嗎?”


    宋嵐驚恐的睜著眼,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真的意識到,生命有多脆弱,總算明白了一樁事實。


    女子軍早就不是隸屬於燕王府的女子軍,這些有血有肉的女子,隨著靳月的離開,站在了燕王府的對麵,所以她們不再懼她、敬她,更不會再聽她命令!


    她們真的要反了……


    “想起來了?”明影冷笑,燭光裏帶著些許淚光,盈動中泛著猩紅,“才兩年多而已,自己幹過什麽,不會這麽快就忘了吧?我可是一直都記著呢!”


    明影一步步走過去,蹲下來揪住了宋嵐的頭發。


    宋嵐吃痛,腦袋後仰,不得不麵對著她,“放過我,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燕王府都會答應你的……”


    “我要你像雨眠那樣,脫了這身皮,你能做到嗎?”明影問。


    宋嵐哭了,這次是真的怕極了。


    “雨眠死的時候,一滴淚都沒流,你為什麽要哭?”明影磨著後槽牙,有淚沿著麵頰滾落,衝著宋嵐歇斯底裏,“我還沒動刀子你便覺得疼,那你動刀子的時候,我妹妹就不疼嗎?”


    小丫頭覺得不太對,趕緊過來,“姐姐?”


    狠狠丟開宋嵐,明影狠狠擦去臉上的淚,“燕王府覆滅,就是你們的報應!你們活該妻離子散,活該家破人亡,活該死無全屍!”


    外頭驟然響起了細碎的聲響,明影轉身往外走,“看好她!”


    “是!”兩個壯漢快速進門,看住了宋嵐。


    漆黑的院子裏,站著七八個人,各個黑衣蒙麵,隻露出一雙雙黑洞洞的眼睛,眸中殺氣騰然,就這麽直勾勾的盯著簷下的明影。


    “都來了?”明影冷笑,“小王爺這是想借著郡主出嫁的機會,躲到北瀾去?”


    為首的男子冷聲問,“郡主呢?”


    聞言,明影瞧了一眼身後的木門,“人在裏頭,就看你們有沒有命,能把她活著帶走!”


    “殺!”男子下令。


    幾乎不需要太多的言語,雙方手底下見真章,對方武功不弱,明影亦是不差,她們這些人都是靳月一手提拔,一手調教的,燕王府的路數,她們最熟悉不過。


    明影冷劍出鞘,寒夜裏劍鋒畢露。


    燕王府的人一直跟著北瀾使團,所以明影劫人的時候,那些探子應該都瞧見了,要不然也不會快速找到此處,這本就是計劃之中,不管來的是誰,隻要是燕王府的人……見一個殺一個!


    消耗燕王府藏在暗處的有生力量,終會將宋宴逼上絕路。


    刀劍相碰的瞬間,男子直視明影的眼睛,音色低沉而細弱的開口,“我知道你們在找小王爺!”


    “你是誰?”明影眉心緊蹙。


    男子抬手便是一掌,“贏了我,我便告訴你!”


    “好!”明影趁勢閃開,若是之前,她肯定會以為這人使詐,但是他方才那一掌卻無半分內勁可尋,足見他是假意與她交手。


    明影知道自己在賭,燕王府怎麽可能有好人,所以她賭的是……貪生怕死。


    賭,人性!


    燕王府覆滅,多少人想活下去,又懾於燕王府的餘威,不得不繼續為燕王府賣命,但若是有擺脫燕王府的機會,自然是要緊緊抓住的。


    黑衣人傷的傷,死的死,闖進了木屋亦沒能救出宋嵐。


    “撤!”為首的男子一聲喊,黑衣人當即往外撤。  明影愣怔,冷劍直刺。


    原本可以躲開冷劍的黑衣人,卻不偏不倚的撞了上來,劍……穿胸而過,刹那間鮮血迸濺,本就收到撤退命令的兩名黑衣人,此刻更是不要命的往外跑,縱身一躍,湮於夜色中。


    明影唿吸微促,快速抽劍,黑衣人當即倒伏在血泊裏。


    “姐姐?”小丫頭拎著染血的劍,喘著氣衝上來。


    明影疾步上前,一把扯掉黑衣人的遮臉布,“程南?”


    下一刻,明影快速捂住了程南的傷口,唿聲急促,“宋宴在哪?狗賊在哪?”


    程南額角滿是冷汗,鮮血從明影的指縫間源源湧出,他顫顫巍巍的覆上明影的手背,“別、別去南玥,去、去北瀾……去北瀾,我、我盡力了!”


    燕王府的知遇之恩,他無以為報,隻能以命相償。


    然則,難以泯滅的良知又讓他深陷煎熬。


    如此甚好!


    “程南?”明影知道程南的為人,雖然他跟著宋宴,但很多時候,他也會看不過去,悄悄的給女子軍遞消息,說起來……也算是個好人。


    程南瞧著漫天的星辰,視線愈發模糊,嗓子裏發澀,“他易了容,你們、你們找不到他,他、他跟以前不一樣了,你們……小心……”


    “程南?程南!”


    夜色淒冷。


    血腥彌漫。


    明影提著劍進門的時候,稍稍恢複了些許的宋嵐,驚恐的往牆角退去,他們在外麵說的,她都知道了,也就是說,她活著就會變成宋宴手裏的刀,會變成保命符。


    總而言之,她宋嵐……必死無疑。


    宋嵐慌亂的蜷起身子,顧不上傷痛,瞧著劍上的殷紅,如同看到了嗜血的惡魔,“我還有利用價值,你別殺我,隻要我活著,我就幫你們引出宋宴,幫你們找到他!別殺我,別殺我……”


    到了最後,她毫無形象的嚎啕大哭,“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看著這樣的宋嵐,明影覺得心痛,為大人心痛,曾經誓死效忠的主子,用性命堅守的執念,在頃刻間土崩瓦解,這樣的慫包,這樣的混賬東西,怎配大人用命去換?


    “宋嵐。”明影神色哀戚,眉眼間盡染悲愴,徐徐舉起了劍對準了她,“我放過你,你便將姐妹們都還給我,可好?”


    刹那間,夜鳥驚飛,聲響震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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