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高不會想到,昔日嶧山下的一次偶然相遇,已經使子嬰大不一樣了;他更不會想到,沙丘之變的時候,子嬰才是第一個想到了禍起蕭牆之人,並且從此早早給贏氏留了根……


    趙高隻看到,自己派去請子嬰登位的侍者被他拒之門外,非但未惱,反而心中稍鬆嗤之以鼻,一個王位嚇病一個人,此人不過爾爾!


    額頭搭著一塊濕帕,趙高才是真的病了,他想不通自己為什麽一踏上陛階就胸悶氣短、渾身大汗淋漓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以至於到手的位置又要讓給旁人……


    君、臣、佐、使,也許真的每個人一生下來就已注定他的命運,命裏無時莫強求?!


    一而再,再而三,天命如此,那就遵從天意吧!


    退一步想想,即便子嬰登上王位又怎麽樣?反正胡亥都殺了,子嬰若是安分守己的做個有名無實的秦王倒也罷了,如若不然……


    哼、哼、哼……


    “趙成……明堂太廟準備的如何了?今日能否舉行大典?”


    “兄長,都準備妥當了。”


    “趙嬰呢?還是不允嗎?”


    “我派了三次人,趙嬰府上每次都是恭敬有加,但是一說到稱王,他便這裏疼那裏痛的裝腔作勢,膽子小的很。”


    趙高疑惑道:“此人以前久於戰陣,怎麽會隻有這點膽量?是否不妥?”


    趙成笑道:“那是兄長沒見到他現在的模樣,眼圈烏黑一看就是整日惶惶,馬鹿之爭的時候,許多大臣都是這樣。”


    “原來如此……再去請趙嬰,這次你親自去!”


    趙成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最終施禮退出去了。


    ……


    ……


    “咣啷!”


    “趙嬰,你別給臉不要臉!我與丞相數次相邀,那是抬舉你!關中贏氏可不止你一個!惹急了我,誰做大王都是一樣的!”


    子嬰臥在塌上,大熱的天以半截裘被蓋住身軀,雙手緊握的模樣似乎生怕周圍人上前來搶,語氣猶豫不決:“郎中令,此事並非在下有心拒絕,而是我這身子骨實在撐不住哇,咳咳……咳咳咳……”


    趙成冷笑:“你就繼續病著吧,希望丞相親自來的時候,你也是現在這番模樣!”


    說完之後,趙成轉身領著自己的人走了。


    子嬰有心看了許久,這才從塌上爬起身,走到正在煎熬草藥的陶罐處,小心翼翼的煽動火苗照看著。


    “公子,你這病裝的連那兩個奸佞都不信,何苦如此上心一碗湯藥?”


    “相裏先生有所不知,這藥不是給我喝的……”


    相裏業笑得很玩味:“隻要趙高前來,在下殺他僅需一劍,你不會是盼著他把藥喝下去,然後毒發身亡吧?”


    “咳…咳咳……”


    “什麽人!”


    “墨家的人真是沒落了,連我這病怏怏的老頭子到來都沒察覺,難怪身為钜子卻形單影隻,咳…咳咳……”


    來的是個不知幾旬的老者,身軀壯碩又瘦弱,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相裏業留意到此人露在外麵的手臉異常幹枯,好像僅僅剩下一層粗皮貼在骨頭上那樣。


    但是這老頭的骨頭架子很寬大,即使年事已高一副疾病纏身的樣子,也能看出他年輕時必然是個壯漢,說不定還曾馳騁沙場。


    “未曾請教前輩是……”


    “見過老宗正!”


    子嬰一見禮,相裏業頓時明白眼前人是誰了,宗正執掌皇帝親室與外戚勳貴,說白了就是大秦贏氏的族長,而這個年紀這個身材,隻有可能是早已不管事的上一任老宗正——贏騰。


    大秦劃分郡縣的時候,將鹹陽所在的一畝三分地稱作內史郡,這等京畿要地,尋常人執掌不得,贏騰就曾把這四十二座城邑通通握在手中。


    後來征戰天下,老頭子當年更是一馬當先,率先將韓國納入大秦版圖,從此開啟了六國的哀歌,那時候,他叫贏騰,也叫內史騰。


    “晚輩見過老前輩……”


    受了二人之禮,贏騰的眼睛很明亮,像是沉寂許久的寶刀重新綻放光華那樣奪目,輕咳兩聲說道:“奸佞趙高將至,老夫不便與你二人多說,大秦的將來全看今日。


    倘若功成,我當與隴西贏氏為你們舞之賀之,倘若趙高不來……”


    “前輩放心,相裏自問還有幾分身手,趙高今日不至,我定親自到他府上取其首級,以慰這些年被他殘害的英靈!”


    老贏騰白了他一眼,說道:“倘若趙高不來,太廟之中我也早有布置,定讓此賊今日伏誅!”


    ……


    ……


    “還是不肯?”


    “是啊兄長,這家夥似乎被嚇破了膽子,我派去盯在那裏的人說,他曾幾次三番試圖逃走。


    甚至有一次,趙嬰被抓之後以頭搶地,聲稱自己願意效仿公子高殉葬皇陵,求丞相放過他的兩個兒子……”


    趙高聽完之後忽然坐起身,額頭濕帕掉落的同時,他感覺渾身病氣也被抽走了,精神一振:“既然是這樣,那我親自上門去請,他若再不從,架也得架到王位上!”


    “這……兄長,我想不通!”


    “有什麽想不通的!天命仍然眷顧贏氏,你是想要一個膽小怯弱的君主,還是再跟隨始皇那樣的君上?


    快,更衣備車,我這病好了!”


    車駕越來越豪華,車隊的氣勢越來越雄壯,腳下的路卻早已變成另一番模樣。


    這座大秦最核心的城池,許久沒有三人以上的百姓湊在一起閑話家常了,商肆越來越少,剩下的也都早早關門,士人們最喜歡待的各種館舍,如今更是青苔遍布訪客罕見。


    一路上,趙高都在盤算怎麽迫服子嬰,到了地方之後,他發現出來迎接自己的人並不多,陌生麵孔尤其少得可憐。


    看著那些或矮、或黑、或醜陋不堪的侍女站在風中瑟瑟發抖,趙高的心情如同腳步一樣歡快起來,嘴上佯怒道:“子嬰怎麽說也是公子,為何隻有這點人服侍?他府上還有些什麽人?”


    “迴丞相,公子府上的下人全都在此了,倒是屋裏……”


    “嗯?!”


    “屋內有宗正贏騰正在勸解,還有內侍韓談不離左右。”


    一個老頭,一個宦官,甚至那個宦官還算得上是故人,趙高放下心來,邁開步子就往宅院裏走去。


    前後門與各處牆院有兵丁守著,水榭樓閣有軍士站著,從大門到內宅,甚至來個瞎子隻扶著相隔不遠的人牆也能走進去,這個架勢,讓趙高更加自信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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