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


    “你再仔細看看,自個兒的老將都露出來明將了,那車能動嗎?”


    “咳…咳咳,那什麽,屬下沒注意。”


    “算了,跟夯貨下棋也就這樣,你再悔一步吧,下不為例!”


    “將軍!”


    “你拿什麽將?!”


    “將軍,我是說……將軍來了……!”


    下棋人這才迴頭,見到熟悉的麵孔沒什麽大反應,眼看著剛才的對手變得唯唯諾諾退下,他知道這一局下不成了,隻好收拾起殘局,淡淡問道:“怎麽有閑暇來我這兒了,可是皇帝又有什麽詔令?”


    來者看上去有些年輕,卻已蓄起八字胡,抱了個軍禮恭敬道:“蒙將軍放心,此地有我王離在,定保將軍不失。”


    蒙恬重新擺棋子,隨口問道:“坐下吧,有空閑嗎?下一盤?”


    王離往後撩起大氅下擺,端坐蒲團同樣開始擺棋子兒,擺好了棋盤拉開架勢,兩個人一時無言,隻聞落子時清脆的啪啪。


    三五迴合殺過去,蒙恬就知道王離用心學過這種暗含兵理的新棋法了,一個掌管三十萬大軍忙得腳不離地的將軍,能和一個整天牢中無所事事之人對弈不相伯仲,除了天分之外,工夫同樣沒有少下。


    “怎麽,還忘不掉那場大敗?”


    王離手抖了一下,隨即堅定不移的挪棋吞掉對方一子:“奇恥大辱,讓我如何忘卻?”


    蒙恬點頭,沒有立刻答話,再走三四步之後,他忽然問道:“是不是蒙某的大限到了,皇帝又有新詔?”


    王離這次很穩:“不是。”


    “那就是你要走?”


    王離停手了:“蒙將軍如何得知?”


    “你說保我無恙,卻又加了個隻要你在這兒,不能不讓人聯想呐……”


    王離咬了咬牙:“前幾日接到軍報,少府章邯憑借二十萬刑徒擊退進犯鹹陽的逆賊,賊酋周文已經授首,他的數十萬賊軍也已灰飛煙滅……”


    蒙恬嘴角的八字胡逐漸上揚,待到雪白的牙齒露出,這位大秦悍將眼睛裏的神采已經亮的可怕了:“應該的,應該的,小小卜吏也想翻天,大秦若是用心何至於函穀關被破?


    怎麽,皇帝如今又要調你入關平叛了嗎?”


    王離沒有直接迴答,而是趁著所剩不多的時間訴說形勢:“如今章邯大軍已到三川,不日便可馳援滎陽,所以下一個目標……”


    兩人說話的工夫便已在地上畫出簡易地圖,枯枝一劃,一個名字異口同聲的脫口而出:“陳勝!”


    王離指頭輕點,繼續說道:“蒙將軍有所不知,如今六國故地鬧騰的很兇,這裏、這裏、還有這裏都有逆賊作亂,他們妄自稱王追隨者眾多,若是章邯孤軍深入,一個不慎極容易吃大虧……”


    “說說看,都有些什麽人,蒙某試試自己的眼光有沒有退步。”


    “這裏的是齊王田儋,此人有勇有謀頗得民心,當初他與族中兄弟殺害狄縣縣官之時,很是精於算計。”


    “齊人守成,蠱惑人心還有點本事,其他的算了吧,不足為慮。”


    “此地魏人盤踞,偽王魏咎乃是先魏王假的胞弟,魏相周市原是陳勝手下一名悍將,有幾分本事。”


    “武卒之後再無強軍,信陵之後再無幹臣,陳勝昔日部屬有何可懼?”


    “……”


    王離說了許多,秦人遊騎每天都會帶迴有用的、沒用的消息,奈何剩下的實在不甚知名,蒙恬連多說一句的興趣都欠奉。


    直到點到彭城的時候,王離一反常態的一句話沒介紹,壓著聲音說道:“前些時日眾多賊酋聚在此地,聽說是楚人主動召集,共同商討不利我大秦之舉。”


    蒙恬同樣收起輕視之色,眼睛離開棋盤,望著地上的草圖發呆,看了一會兒之後,他又看了看象棋,長歎一口氣道:“若是大秦有個好歹,必定毀於這些人手中!”


    “將軍何出此言?陛下之前隻是被奸佞蒙蔽一時,現如今幡然醒悟,大秦還是那個大秦,銳士隨時可以劈荊斬棘,還天下朗朗乾坤!”


    “不一樣,氣魄就不一樣……”


    “何意?!”


    “此地隻有你我二人,不妨說一句誅心之言,王離,你真認為如今的皇帝可以勵精圖治嗎?”


    從入獄的那一天起,皇帝是指二世,陛下是指始皇,這種小細節蒙恬分的很清楚,在他心裏,氣吞山河的陛下隻有一位,可惜與世長辭了……


    王離再怎麽給自己打氣兒也瞞不過本心,情知胡亥不是個好君上,他隻得迴道:“陛下還年輕,以後會好一些的,再者說了,時下局麵如此,你我又有什麽辦法?!”


    蒙恬沒有繼續說胡亥的不是,反而歎道:“是啊,時下局麵如此……


    大秦有項楚這樣的敵人,即便當初繼位的是扶蘇公子,隻怕仍不能有所改觀……”


    蒙恬多麽推崇扶蘇,王離是知道的,聽到這番言論,他不禁皺眉道:“蒙將軍,此事有這麽嚴重?”


    “就是這麽嚴重,依蒙恬看來,唯有陛下複生才能力挽狂瀾。”


    “言重了……”


    “不,這一點也沒有危言聳聽,而是我的真心話。


    王將軍不妨想一想,天下有誰人可以將如此精巧的器具交付百姓之手的?


    沒有吧?公輸家趾高氣昂,卻連魯班的木鳶都失傳了,墨家非攻擅守,時至今日還有多少東西?不是同樣敗於吳中城下了嗎?


    像曲轅犁、筒車這等妙物,若是出自那兩家之手,隻怕不是被收入魯公秘錄,就是口口相傳於墨者之間,哪會像現在這樣極短時間內惠及天下!


    隻可惜二世皇帝對此視而不見,關中的老秦人仍在苦苦勞作!


    這就是氣魄不同!”


    王離不忿:“蒙將軍,王某敬你是前輩不忍迴之以惡言,你若對陛下繼續不敬,我可不依了!”


    蒙恬笑了笑,繼續說道:“你心裏很清楚,隻是不敢相信吧?


    也罷,再說說軍中所用器物,鐵蒺藜與一個小小孔洞可以防範騎兵,你還記不記得這法子是怎麽來的?”


    “末將當然記得!這是涉將軍跋山涉水從楚人那裏學來,以增我軍威勢抵禦胡人!”


    “當時犬子所部已經全軍盡沒,楚人為何單單放過了涉間?”


    “這……”


    蒙恬有些失望,搖了搖頭道:“王離,你若眼光局限至此,此去平叛是禍非福,勝敗難以預料啊……”


    “末將不服!”


    “不服?!陛下在時我曾請令二十萬大軍平叛,現如今,給我四十萬人也不敢輕言盡數剿滅逆賊,你還敢不服?!”


    “末將敗過一次,已經有了應對他們的經驗……”


    蒙恬沒有與他繼續爭辯,轉而舊話重提:“鐵蒺藜與絆馬坑是楚人故意讓九原軍學的,隻因我們身處北疆要時刻抵禦胡人,犬子帶迴的馬蹬法門也是如此,王離,你還敢說這不是氣魄天差地別嗎?


    楚人與那些草寇大不一樣,你莫要好了傷疤忘了疼!”


    王離低頭,許久不語,過了一會兒,他鼓起心中最後一絲不甘低聲道:“若事態真如蒙將軍所說,難道我大秦就再也無力迴天了嗎?”


    “明主、幹臣、強軍,缺一不可,大秦才能擊退強敵。”


    “……”


    “不相信?那我再舉一例!”蒙恬說話間撚起一顆棋子,複道:“此物謂之象棋,其中暗含的兵法至理不用我再多說,不客氣的講,象棋比之黑白子對弈更加直白而無所不及。


    那麽我來問你,黑白弈始於堯帝教子丹朱,現如今能夠製出與之相提並論的象棋者,又會是什麽人?


    這樣的人物再加上層出不窮的農具、軍械,顛覆天下豈非易哉?


    蒙某身陷囫圇,無時無刻不在後悔當年識人不清,放走了我大秦第一勁敵呐!”


    王離的腦袋終於轉過彎來了,他深感自己和蒙恬的差距不是一星半點,語氣立刻變成了請教:“蒙將軍,那我應該如何應對……?


    前幾日墨家捎來口信,說是楚人放言馬蹬秦楚皆可用,唯獨千萬提防胡人,我一時氣惱沒有迴話,要不要借此機會刺探一二?”


    “還有此事?你且說說!”


    王離把墨家傳過來的話語繪聲繪色那麽一說,趁著蒙恬還沒進入沉思,又補充了一句:“蒙將軍,其實有個事情末將一直瞞著你,便是令公子帶迴來的不隻是馬蹬,還有一樣器物名叫馬蹄鐵,茲事體大,我隻上過密奏與陛下說過,可惜一直沒有迴應……”


    “馬蹄鐵?何物?有何用途?!”


    王離又是一通唾沫星子橫飛,隨著他的訴說,蒙恬表情越來越嚴肅,到了最後,幾乎黑如鐵色,問道:“釘了馬掌便可使戰馬再也不懼長途跋涉?你試過嗎?”


    “試過,昔日馬匹沒有此物,連續跑上百裏就需要修繕馬蹄,否則再跑下去必定廢掉。


    末將命人幾經嚐試,釘了蹄鐵的戰馬可以從此地直奔鹹陽,數度往返而絲毫無損,實乃國之重器……”


    蒙恬低下了頭,淩亂的頭發覆蓋著麵龐,讓人不知他此時究竟心情如何。


    盡管如此,王離還是看到一滴清淚滑落,再聯想到蒙恬的遭遇,頓時有些感同身受。


    “蒙將軍,隻要我王離還有一口氣在,必定讓將軍迎來重新策馬奔馳的那一天,老秦人從不妄言!”


    “蒙某豈是為個人榮辱所悲?!我是覺得當今皇帝輕重不分、是非不明,如此對待國之重器,大秦豈能看到將來!”


    好幾次奏上密報卻如同泥牛入海沒有絲毫動靜,王離也有些動搖,咬牙道:“將軍,末將此來是想請教我應該如何應敵,要帶多少人馬合適?”


    “帶多少人馬你能說了算?不該是皇帝下令嗎?”


    “今時不同往日!”


    蒙恬想了想,腦袋緩緩轉動,正色道:“有了馬蹬和蹄鐵,邊垣留下十萬人足夠了,但是你千萬記住,九原軍乃是大秦複興之本,遇到楚人,萬勿小心加小心,慎重再加慎重!”


    “喏!末將知道了!


    ……


    那馬蹬與蹄鐵之事……要不要依楚人所言小心防範胡人?!”


    “這還用我教嗎?中原的逆賊是敵人,邊塞外麵的匈奴便不是了嗎?當然要!”


    “可是末將擔心此二物易於仿製,實在防不勝防!”


    秦人能從楚人那裏輕而易舉學到,匈奴人能從戰俘與繳獲中發現玄機同樣是很輕鬆的事。


    不過蒙恬就是蒙恬,略一沉思,這兩件東西的優劣便被他說了個底兒掉:“能防多久防多久吧,盡力而為!


    實在不行也有個輕重緩急,比如馬蹬配備於戰馬極難掩藏,那就幹脆大大方方的用出來……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此物最大的作用在於縮短騎兵的養成時日,相比天生長在馬背上的胡人,應當對於我們益處更大,因為中原人比起他們騎術確實略遜一籌。


    至於馬蹄鐵……我覺得你還是找些心腹謹慎使用為妙,胡人善於遊擊,如果再有了這種馬蹄不懼磨損的利器,那將是我大秦數千裏邊垣的噩夢!


    所以蹄鐵一事必須慎之又慎,疆場相遇,戰死的馬匹必須砍下四蹄帶迴,被包圍的騎兵必須全力馳援,沒什麽好說的!”


    此時的王離一點都不像手握重兵的將軍,反而如同靜聽講學的孩童一樣肅立著,聽一句應一句,到了最後隻剩點頭的份兒了。


    “蒙將軍若是脫得牢籠,豈會有楚人呈兇之機!”


    蒙恬沒有接下這句奉承,仿佛仍在大將軍位那樣事無巨細的操心著,轉頭又問:“你馬上領兵南下,可知二世皇帝派了誰來接替守關?!”


    “北亦!”


    “北亦?為何從未聽聞?蘇角與涉間何在?為何不讓他二人守護邊關?”


    王離臉色有些古怪:“蘇將軍與涉將軍能征善戰,我打算帶著他們征討不臣,這個北亦還是王某親自舉薦的,非陛下指派而來……”


    “胡鬧!你以為是個人就如章邯那樣未知兵事便能領軍嗎?!你這是拿一國邊域開玩笑,有負陛下與大秦重托!”


    蒙恬話音剛落,就見到牢門處光線一暗,閃身進來一個人:“父親,我有你說的那麽差勁嗎?!”


    “……?!”


    “怎麽是你?”


    王離自從來了之後便挨訓,現在見到蒙恬精彩萬分的表情簡直痛快極了,怪笑道:“令公子熟知戰事,更加熟悉馬蹬、馬蹄鐵這兩件東西,所以末將私下做了決定,還望蒙將軍勿怪……”


    蒙恬明顯還沒迴過神,一個勁皺眉道:“這不可能!蒙家人早就成了皇帝通緝的要犯,怎麽會讓你輕而易舉改個名字混進來?!


    你娘呢,她還好嗎?你在楚人手中沒有受到難為吧?”


    之前擔心妄動大軍逼迫皇帝的事情蒙恬寧死不從,所以蒙亦一直沒有現身相見,現如今見了麵,父子倆又是好一頓衷腸所訴。


    聽到兒子隻是腿又斷了一次,蒙恬很慶幸;聽到楚人做事情有條有理,蒙恬十分擔憂;聽說這群理所應當的死對頭答應幫忙解救蒙卜氏,蒙恬的臉色已經變得非常不好看;等到最後兒子拿出他們給自己偽造的通關符致,這位見多識廣的將軍一下子想通許多關節。


    難怪當年他們能從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脫身!難怪當初怎麽搜集這夥人的消息最終一無所獲!


    假名假姓假來曆,偏偏頂著一份秦吏自己都不清真假的符令簡櫝,豈不能如魚得水!


    現如今居然讓自己憑借此物脫身?!真是豈有此理!蒙恬無錯,何須像個宵小一般!


    “這是視我大秦法度如無物!


    蒙亦,你從今日起便好好姓你的北吧!與賊同流合汙,我蒙家沒有你這樣的子孫!


    老夫愧對先帝,愧對列祖列宗啊——!”


    “父親——!”


    “蒙將軍莫惱,其實這也不是壞事……”


    蒙恬火氣上來了可不管誰是誰非,劈頭蓋臉罵道:“住口!你還有臉替這個逆子說話!王翦將軍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孫兒!


    從他拿了逆賊的這件東西開始,此人便不能算作我大秦子民了,幫著北亦得將軍位,此舉與背叛大秦又有何異!?


    王離,你切莫忘記了,王賁將軍屍骨仍未寒,還在天上看著你啊!”


    蒙恬這通邪火,既有天下傾頹不能挺身而出的無力感作祟,又有對於兒子怒其不爭的羞惱。


    將門中人,那是寧可站著死絕不苟且生的,陷於囚籠又怎麽樣?身為將軍注定就是要流血的!


    不是潑灑於疆場與敵爭勝,便是化作忠心存留世間。


    現如今勸自己拿了假文書逃亡塞外的居然是親兒子,蒙恬隻感覺心頭流過一道血淚,又苦又澀,痛得難以複加。


    “咯吱——砰!”


    一道門隔開兩個傷心人,蒙亦站在牢外遲遲不肯挪步,王離在他肩頭拍了拍,說道:“事已至此,你我都沒有辦法迴寰,你還是守好邊關做出些功績,過些時日再來看看吧……”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千秋月落別楚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心術不正x7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心術不正x7並收藏千秋月落別楚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