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嬴政自從十三歲登臨大位至今已經三十多個年頭了。


    積威之餘,他無時無刻不在害怕生死之分的那一刻來臨,在人世享盡榮華富貴,到了陰間忽然打迴原形,變成一無所有的白丁,這讓人怎麽受得了?


    習慣了發號施令,嬴政根本沒想過自己對著大司命卑躬屈膝該是什麽樣,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總讓他想起身在邯鄲受盡欺淩的日子。


    神仙?山鬼?


    神荼、鬱壘怎麽啦,還不是由人成神的,他們可以,朕為什麽不行?朕不止想長生不老,還要大軍相伴延綿萬年!


    遠一座驪山填進去數十萬役夫刑徒,快把整座山挖空了……


    可是不管怎麽說,身體感覺是不會騙人的,以前慣不離身的長劍現在極少觸碰了,以前每日批閱奏簡三百餘斤,現在看一會兒就頭昏眼花,以前朕也曾使阿房女見之傾心,現在…嬴政低頭看了看肚腩……


    更有甚者,每天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不再是起身穿衣,而是直勾勾的躺在塌上重拾自己的身體,一唿一吸之間慢慢抽走胸口悶痛,讓力氣重新灌注四肢才能動彈,這種感覺,他跟誰都沒說過……


    不是吉兆啊…如果再尋不到長生不老藥,這一趟必須見見扶蘇了……


    嬴政心裏一直清楚,扶蘇是一個很好的繼承人,過於寬仁不要緊,帝國也需要張弛有度,正如雷霆之後雨露來臨嘛,隻有這樣,他才能在短時間內盡收士民之心,隻可惜自己沒有留給兒子一個安穩的天下。


    車輪“咯吱”作響,推開木窗看了一眼,正見到李斯扶著車欞緩緩隨行,嬴政的臉色一下子就垮了。


    朕還沒死呢!你那撫棺一樣的架勢想說什麽?這是請罪還是苦肉計?七十多的人了跟著馬車吃一路灰,其他臣工看到了會怎麽想?


    有了大朝會的前事,嬴政開始考慮誰是下一位丞相之選了,過了片刻,他又將這想法扔到九霄雲外。


    無論自己能否挺過這一關,此事都該交給扶蘇處置才好,一來,朝中態勢紛亂複雜,蒙恬此人再值得信任也得有個牽製;二來,有朝一日搬倒李斯的時候,二世新皇可以平添不少威望,再說李斯精學法家沒少得罪人,這麽一個老家夥,拿捏起來簡直不費力啊!


    想到這裏,嬴政發話了:“李丞相年事已高休要如此,朕已知卿家心意,快快迴車歇息去吧。”


    如同三九天裏豪飲幾觴烈酒,李斯覺得身上從裏到外透出一股暖意,忍不住老淚縱橫道:“陛下仁愛體恤老臣,臣定以前車為鑒恪盡職守。”


    嬴政嘲諷的笑了,這個笑容車外之人沒有看到,卻被趙高瞧了個真切。


    “前車之鑒?李丞相可真是荀卿的好徒弟,至今仍不忘恩師之言。”


    “老臣時刻不忘先師教誨,此乃本份。”


    “本份?本份好啊,下去吧。”


    “臣告退……”


    君臣之間一番對話,可把趙高羨慕的夠嗆,這才是皇帝,這才是皇權啊,任你李丞相再怎麽目中無人,還不是一句話打迴原形?


    要不是兩腿之間少了點東西,咱也想幹幹啊!咦?好像也沒什麽!咱還有個女兒呢!


    垂頭掩住所有神色,也將一顆蠢蠢欲動的心按捺住,趙高重新變迴那個低眉順眼的奴仆:“陛下,天氣漸漸涼了,您該喝藥了。”


    嬴政關上車窗:“朕沒病,吃也隻吃仙藥!”


    “陛下……”


    “住嘴,趙高,朕問你,你還記不記得一個名叫虞子期的小子?”


    “虞子期啊……”


    ……


    ……


    “虞子期?他那把劍倒是不錯,應該是出自名家之手,可惜了一身武藝滿腹奇謀,不能為我大秦所用……”


    分明隻斷了雙臂,卻將渾身上下裹得粽子一般,涉間從沒受過這麽隆重的罪。


    不受不行啊,這是陛下親自吩咐的,給你好臉還不要,那想要什麽?


    最讓人意外的是,皇帝不僅沒有追究戰敗之罪,反倒好一番和顏細語,歇人不歇馬的將他送至邊關,此時此刻,涉間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而是陛下安撫蒙將軍的一樣東西,包括精心照料傷勢,全是做給將軍看的……


    當然了,再傻也不會那這種話說出口,能說的隻有那場戰事的細枝末節之類,誰知蒙將軍聽完,竟說認識那個賊首?


    “將軍怎知虞賊首有一把好劍?末將仔細看過,那劍通體黝黑不似銅鐵,之前交戰的時候,虞賊曾以利劍斬斷馬首,當真銳不可當!”


    蒙恬聽完愣了一下,低聲嘀咕:“應該是一把精鋼劍啊?怎麽又來一把?”


    “將軍方才說什麽?”


    “沒什麽,這樣說來,你等盡皆敗於小小坑洞了?”


    涉間想同往常那樣抱拳迴話,一抬手,有些尷尬的說道:“正是如此,末將身在鹹陽之時已向陛下演示過了,坑洞不大剛好陷入馬蹄,尋常並不起眼,若到戰時,戰馬飛馳越快受害越深。”


    蒙恬的眼神一直在閃爍:“這法子……”


    “若是將軍舍得,末將還可再試一番,當日我等皆無防備,許多戰馬自行折斷了前腿,慘不可言!”


    蒙恬擺了擺手:“非是本將軍不信,我在想這法子到底是誰想出來的,是齊墨?還是那個虞小賊?”


    “有何區別?”


    “兵法雲:知彼知己百戰不殆。


    爾等地利不知人和不占,輕信相裏業之言貿然出擊,這場敗戰……咎由自取也!”


    “可是將軍,少將軍他……”


    蒙恬拈起一支筆,想要寫些什麽,筆尖觸到竹簡又覺心裏空蕩蕩,最終,他手拿毛筆發著愣,嘴裏反複念叨幾句話,像是勸部下,又像安慰自己:“逆賊既知某乃大秦上將,必不敢謀害我兒,讓他吃些苦頭……也好,省的平日裏目中無人……”


    涉間當真了,點頭應道:“將軍所言有理,末將這便養傷備戰,隻等陛下一聲號令,粉身碎骨也要踏破賊軍!”


    蒙恬的筆終於落下去了,他也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了:“你方才說,陛下極有可能巡遊至此,來見公子一麵?”


    涉間興致勃勃:“沒有,陛下從來沒說過,這些都是末將猜的。”


    “妄測聖意,這可是誹謗啊,慎言!”


    “將軍不必嚇唬末將,陛下挺好說話的,我就是覺得覲見之時談起公子居多才有了這番猜測。”


    “……”


    皇帝好說話?那是對你這個傷兵敗將吧?你說這話得讓多少孤魂鬼哭狼嚎啊。


    蒙恬沒有理會部下,扯過輿圖看了一圈,指尖劃過,大秦疆域曆曆在目。


    “過來看看,賊軍現在是不是打到這兒了。”


    涉間拿著竹簽再往前推一些:“末將無能,臨來之際聽說秣陵已經丟了。”


    “那就是該過江了?”


    涉間聞言一愣:“過江?他們敢嗎?會稽地廣人稀,一郡之力難以……”


    “沒什麽不敢的,楚賊叛亂之初不是僅有數百人嗎?”


    “將軍擔心影響到陛下?怎麽會!他們沒這麽快!”


    蒙恬同樣點頭道:“是沒那麽快啊,我隻擔心一賊未平眾賊皆起,就如之前的陳涉吳廣那樣,這才是糜爛天下的大禍!”


    北地三十萬大軍數十萬民伕,百越五十萬大軍,驪山數十萬役夫刑徒……掐來算去,各郡縣幾經征發之後已經有點岌岌可危的意思了,人少兵也少,若是再有效仿者……


    蒙恬自己走不開,但是他很快打定主意,這此見到陛下,說什麽也要再度啟用王離。


    誠然,王離比起父祖少了些果敢多了幾分匠氣,但是數遍大秦再也找不到好將領了啊。


    王翦故去、李信告老、王賁隕落、蒙武病亡……


    這些人仿若星宿下凡,完成六合歸一的使命卻又約好了一般離開了。


    蒙恬數了一下,整個大秦能打仗的將軍,似乎隻剩下自己和南邊的趙佗任囂了,可是……任囂病了許久不說,這兩方哪邊都動不得啊!


    所以說,王離雖年少,敗過一次反而有了些閱曆,若是調丶教一番,盡滅逆賊不敢說,震懾一般宵小還是沒問題的。


    以後也不至於再有千餘黔首妄自稱王的可笑之事發生。


    “將軍,您多慮了吧?若真是那樣豈不天下即將分崩離析……”


    涉間還沒說完就把自個兒的嘴巴捂上了,真是不要命了,覲見了一次就敢說這種話,送歸玉璽的那個家夥怎麽死的?這都敢忘!


    蒙恬恍若未聞,看了看軍帳外麵的天色,歎息一聲:“若是那些前輩尚在,大秦何至於這般模樣。


    出去吧,你跟去蘇角說一聲,把那種專陷馬蹄的小坑廣布關外,給匈奴人一些苦頭吃!”


    “喏!”


    涉間走了,蒙恬一動未動,又在輿圖旁邊愣了一會兒,歎氣道:“諸多戰器皆出於賊,戰之難矣!”


    “這可不像一位兵家名將所言呐!”


    蒙恬起身施禮:“長公子。”


    還是那身學子打扮,比起之前,扶蘇黑了一些瘦了一些,走起路來卻更精神了,相互見禮之後,他開口道:“諸多戰器皆出於賊,為何不將他們招撫納降呢?”


    這個問題……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說白了,這事兒關乎陛下一向的對敵之策和長公子的不同看法,這該怎麽答?


    先不說得罪了君王或者儲君將會如何如何,為臣者,哪有見了這種事主動往前摻和的?


    “長公子認為,若是陛下來做,此等賊眾應該如何處置?”


    想到自己離開鹹陽的經過,扶蘇眼神黯淡了一下,垂首道:“說句僭越之言蒙將軍別怪,君父身側之臣多有離去,早已信不過任何人,要是他來做,隻怕又是''才學之士眾多,不為我用者,便為我戮''吧。”


    蒙恬眼皮跳了一下,用同樣的語氣說道:“長公子,若你當初早稱君父不喊陛下,恐怕也不會來此地了。”


    扶蘇一愣:“這個有關係嗎?”


    蒙恬不肯在這話題多說什麽了,進而言道:“長公子當知會稽叛逆的賊首乃是故楚項氏,心向之人眾多不說,秦楚仇怨更是難解難分,招撫他們?難!


    若是楚賊有心報效,早在多年之前就該從軍而行了!何必等到現在?”


    扶蘇皺眉思索,抬頭說道:“仇怨並非無解,才學更難得!本公子聽說楚人多贈農具與黔首,能做此舉定不是惡毒之人,如何難以招撫?”


    說實話,作為臣子肯定希望君主寬仁一些,可是……從蒙恬常年領兵的角度和經驗來看,如果將來二世是扶蘇這種性子,偃武修文馬放南山是肯定的了,這天下,還未完全太平啊!


    “公子計將安出?”


    扶蘇說了個主意,居然出乎蒙恬的意料,甚至得到了認同:“締結秦晉之好,以納才學之士。”


    蒙恬複問:“若是天下人有樣學樣,大秦又有幾個公主可嫁?”


    “蒙將軍,我說的是納才學之士,依你看,天下又有幾人可以連敗王離和九原騎呢?如無才學,當有先行者還而擊之!”


    直到這時候,蒙恬才真真正正的正視這位長公子,龍的兒子再寬仁,依舊有他不俗的手段啊。


    聯姻可以消除隔閡與仇恨,對於這夥逆賊……站在蒙恬的角度不敢妄論公主歸宿,仍不失為一種好辦法啊。


    然後呢?楚賊為秦所用便要受秦驅使,再有後來者讓他們平叛不就順理成章了?打個外族拓個疆域不得出力?戰力如此不俗的家夥,確實是穩固神器的好幫手啊!


    但是!當今天子斷然不會采取此計謀的……而且蒙恬自己也很矛盾,是將軍,就該蕩平賊寇,可是他分身無暇;是臣子,就該社稷為重,可是這隻算一番私下裏的妄言……


    “長公子,聽聞陛下不日將來,這番言論,萬萬不可對著天子說出!大秦的威嚴,陛下看得比什麽都重!”


    得知君父要來,扶蘇精神了一下,聽完後麵的話,他的眼神重新黯淡,一板一眼的施了一禮,說道:“蒙將軍多費心了,你是否覺得這是本公子的荒唐之言?”


    “長公子想多了,陛下讓你來邊隘,是要學習六韜兵謀的,其他妄言,你沒說過,我也沒聽過。”


    蒙恬是好意,畢竟兩人的交談有很多僭越之言,被人知道了沒好處,可是……對於剛剛獨自思索出一策的扶蘇來說,他的自信心正在迅速崩塌。


    “將軍善意,扶蘇明白,從今日起,本公子就再也不出營帳了,直到君父來臨,我必熟讀兵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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