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長嘯之後,沒有什麽人馬俱驚,也沒有什麽肝膽俱裂,蒙家的騎士依然充耳不聞,如同一架機器有條不紊的控馬、舉矛、衝殺。


    鍾離昧眼看少主重新奪勢,也就不急於上前相護,這群騎士給他的壓力非常大,景寥還是那番死生無所謂的態度。


    近身接戰司徒羿比較吃虧,他跟連封站到一起,被幾個老軍團團圍住,不時的射出幾箭,隻可惜作用不大,一支支長箭被人劈落,偶有命中也不能破甲,看的大夥齊吸涼氣。


    殺透軍陣的項籍眼神凝重,確切地說,是完成了第一輪錯馬交鋒,因為落馬的騎士少之又少,除了幾個倒黴蛋,大多數家夥憑借精湛的騎術完成了卸力過程,甚至配合默契的拖慢項籍馬速,讓後來者轉守為攻,直看的大夥歎為觀止。


    沒占到便宜,項籍不怒反喜,因為對手是處於巔峰的蒙家軍,靠著長年累月征戰匈奴,磨練出的舉世無雙蒙家軍。


    試探的交手下來,他隱隱有些羨慕,同袍同澤,能與這樣一群家夥並肩作戰,蒙恬何其幸也。


    輕磕馬腹之後,項籍開始了第二次衝鋒,景寥鍾離昧緊隨其後,看上去有些單薄,卻是一往無前。


    矛的破甲性優於戈戟,最常用的交戰動作就是刺,應用於步軍戰陣時矛杆長達丈餘,槍矛林立之時隻等對方自己撞上來就好;騎兵用的矛要短一些,交戰也不用多餘動作,指向前敵,借助馬力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衝撞刺殺。


    招式越簡單粗暴,活下來越不容易,因為一個很細微的動作就能決定生死,這些騎兵曾與燕趙胡騎廝殺,曾與匈奴勇士搏命,大浪淘沙一樣的留下精金,說實話,能與他們相爭而不落下風,已經是項籍天賦異稟了。


    項籍很少用矛,因為短矛跟槍一樣偏好輕靈一路,動作多以刺挑為主,這跟他的風格隱隱不符,他更喜歡戟的啄、劈、砸、砍。


    馬蹄轟鳴催人氣血翻湧,雙方的再度交鋒有些詭異,人少的沒吃虧,受傷的從不喊叫,除了兵戈交擊的聲音根本不像戰場,一聲長長的嘶鳴打破寂靜,項籍渾身一空,眼神有一些暗淡。


    他把長矛往地上一杵,借勢翻滾兩圈才站住身型,迴頭看去,方才奪來的戰馬又已跪伏在地,一柄長矛透體而入,痛苦的不住悲叫。


    對麵的騎士也不好過,落馬的沒有幾人,跟項籍打過照麵的家夥卻有些失神,折斷的長兵已不能用,虎口震裂的雙手陣陣發麻,連握拳這樣的小動作都難以為繼,胯下戰馬墊起步伐也是踉踉蹌蹌,看樣子很不好受。


    都帶著麵甲,也不知哪個是領頭的,隻聽一聲沉悶的“變陣”,剩餘的騎士全繞著三人打馬而行,陣陣蹄聲猶如鼓點踏在心上,看那氣勢不僅沒受挫,反倒有幾分猛獸傷戰的搏命勁頭。


    長矛都是一樣的,相互交擊早已不堪,項籍幹脆扔掉,握著腰間劍柄有些猶豫,也不知想起什麽,最終雙掌互相揉搓等待對方發動攻勢,竟是要赤手空拳接戰。


    鍾離昧看的大急,他把手中兵刃一遞:“少主,不可輕敵!”


    項籍搖頭的瞬間,對方動了,三柄長矛直接攻向鍾離,還有兩支順著馬勢斜挑項籍,這也是倆老手,竟是最不易被奪兵的角度,讓人反擊都難。


    就在鍾離昧手忙腳亂之時,一支長箭不期而至,格開一柄長矛的同時去勢不減,直逼其餘二人,看的幾個連家老軍直唿:“好箭法!”


    司徒羿卻搖搖頭,箭法沒有偏差,這弓的勁道弱了,一箭過去沒有絲毫建功,隻把鍾離的壓力緩解一下。


    而這時候,麵對兩支長矛的項籍哈哈一笑,身型疾進的同時雙臂相格,擋開對麵兵器便要欺身近鬥,那二人也不戀戰,催動戰馬想要繼續歸陣,哪料三磕兩叱戰馬就是不走,吃痛般的嘶鳴著,前蹄不住踢刨。


    “哈哈哈,迴來!”


    兩個騎兵聞聲同時迴頭,頓時滿眼不相信,這可是高大的北馬,與江南那種剛一人高的矮馬不同,四蹄穩健有力爆發更強,竟然被那少年一把一個攥住馬尾,動彈不得。


    這時候就看出精兵跟弱旅的區別了,要是尋常人早被這不尋常之事嚇得腿軟了,他倆隻一對視,不約而同的綽起長矛往後捅去,腳上繼續夾緊馬腹,手上鬆了幾分,這是已經做好棄矛脫身的準備了。


    無奈項籍是個死心眼,見著長矛攻來隻把右手那麽一繞,竟以馬尾纏住對方兵刃,左手依然不鬆,使勁往後拉,吃痛的戰馬再也受不住,顛簸跳躍的同時後蹄側蹬,想要踹倒拉著自己的家夥趕緊脫身。


    項籍又是一聲長笑,放開右邊纏了長矛的馬尾,隻對付左邊失控這匹,就像對待不聽話的孩子,重重的一個巴掌拍落,吃痛的嘶鳴聲竟有了幾分委屈。


    人和馬的體型相差很大,本應在速度力量占盡優勢的戰馬成了弱勢,一邊挨打一邊掙紮嘶鳴,馬上的騎士隻覺五藏六腑都要被顛出了,黝黑的麵甲時起時落,露出一張年輕驚慌的麵孔。


    周圍的蒙家軍似乎有些投鼠忌器,不敢逼近項籍卻對另外幾人攻勢漸兇,甚至有兩敗俱傷的招式出現。


    不斷掙紮的戰馬耗盡了項籍的耐心,趁著一騰空的工夫,他左手一拉肩背一靠,生生頂著馬身的同時右手已經圈住馬頸,再掰住馬頭那麽一擰:“倒!”


    轟隆倒地的戰馬終於安靜了,馬上的騎士也被那個瞬間嚇得一呆,以至於連腿都忘了片出來。


    戰馬本身的重量加上項籍的一個貼身靠,剩下的隻能靠慶幸了,那名騎兵也硬氣,腿都變形了也不吭聲,鬥大的汗珠子順著麵頰留下,蒼白的臉色不斷抽搐,閉著眼睛靜等被處決。


    戰場瞬間就安靜了,項籍一看更加肯定自己判斷,繞有興趣的看著自己的俘虜,開口道:“說句話來聽聽。”


    那騎士不理他,放下麵甲不讓眾人看到神情,誰知項籍不依不饒:“說倆字就成,你就喊變陣。”


    周圍的蒙家軍頓時一凝,已經有幾張略帶滄桑的臉孔掀起麵甲露出。


    “娃子,戰陣之上不該講情麵,額老漢破個例,你把這後生放咧,額們也放你們一馬,咋樣?”


    項籍聞言慢慢起身,被他禍禍不輕的那匹馬居然也站起來,這讓幾個蒙家老軍心情一緩,看來對方也不是下手無情之人嘛。


    誰料那個兇狠的大個子搖了搖頭,開口質問:“像你們這般的騎士有多少?”


    蒙家老軍不說話了,這小子沒有看上去那麽好對付,他不問地上年輕人的身份,也不問自己這群人的動向,直接開口就是問人數,這裏麵有很大差別。


    因為前者關乎談判的本錢,蒙家軍肯定不會自曝其短,而後者關乎軍情,也不可能告訴他,問這樣的騎士有多少跟參與追捕的人有多少差不多,性質可不一樣了,因為不算重要軍機。


    而且項籍還借此提醒蒙家軍,你們所說的放一馬也是有限度的吧?別以為我沒聽出來。


    對手很難纏,幾個蒙家軍反而放鬆一些,因為聰明人總有商量的餘地,此時此刻,他們就怕對麵是個愣頭青,娘的,戰馬都能撂倒,掐死個人不跟捏小雞似的?


    一個老家夥脫掉兜鍪,赤著雙手前來查看,項籍也沒阻止,老漢扶著那青年的傷腿摸索一番,迴頭喊道:“斷咧,趕緊找醫士還沒事。”


    一般來說,小白臉都比別人鬼主意更多,心思也蔫兒壞,司徒羿屬於正常小白臉,張嘴就是嘖嘖有聲:“多可惜,聽說蒙將軍過幾年要北抗匈奴,這裏邊多少軍功啊,錯過了當真可惜。”


    地上那青年被氣的不輕,哪兒是過幾年啊,而是馬上就要出發了,軍爵高低他不在乎,可這是一個很好的磨礪機會,也是證明自己,證明蒙氏又有傳人的機會,誰想蟊賊比匈奴勇士還強悍?


    可惜,可惜這倆字自己可以說,由對方說出來卻是一種要挾式的嘲笑了,咬牙的聲音隔著麵甲清晰可聞,蒙家老軍查看完傷情並不離去,牢牢守在那裏。


    項籍是真的有點擔心,因為早聽子期說起過匈奴惡行,他覺得能跟外族一較長短的都是好漢子,所以下手留情許多,哪知還是把人傷了。


    “我有個兄弟,對於岐黃瘍傷有幾分心得,要不讓他給你看看?”


    “不用!”


    話有些冷,蒙家軍的神色舒緩一些,幾個能拿主意的一商量,就有決絕的聲音傳來:“娃子,這樣吧,你放他們離開,額們幾個領頭的留哈當質子,總該可信吧?”


    項籍繼續搖頭,幾個老家夥也是兇悍,齊聲說道:“那要是還不放心,額們自斷一根膀子,咋樣?”


    這些人確實忠義無雙,也有不暴漏傷腿青年身份的基本智商,可他們畢竟不是縱橫家,沒有過談判經曆,一下就壓了重注反而暴漏更多。


    問題是項籍還就吃這套,無視了司徒羿焦急的眼神,開口道:“你們隻需要說出,同樣的騎士蒙家有多少,我就放你們離開。”


    傷腿青年的聲音透出麵甲,冷冽又決絕:“好大的口氣,隻要無視在下性命,誰放誰離開還不一定呢!”


    項籍愣了一愣,並不搭話,那青年繼續道:“這樣的精騎,蒙家有數萬,大秦有數十萬,你等著抄家滅族吧!”


    都是桀驁少年,置氣的話語不但沒惹來羞惱,反讓項籍有了幾分惺惺相惜,景寥個作死的繼續把玩金印,開口就懟:“景家早已被滅,才不怕秦王再來一次,等我盡起大軍之時,希望你們蒙家撐得住。”


    都是有眼力見的,各國官製有所不同那也相差不大,金印紫綬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景寥的動作牽動了眾多人心,這是遇到六國貴胄之後了啊……


    那名青年掙紮著站起,一條腿顫巍巍的,掀起麵甲指著自己鼻子:“那你記住了,我叫蒙亦,來日定斬下你的人頭!”


    “景寥從不記敗軍之將……”


    大眼瞪小眼,其中的火花幾欲噴湧而出,項籍左看看右看看,一聲長笑:“那好,你二人的帳暫且記下,咱們走!”


    司徒羿有些著急,也不敢多說什麽,本來挺好一個機會,就被大塊頭的一時意氣給壞了,蒙亦,一聽就是蒙恬的什麽親人,隻要拿下了,還不好說?


    古來戰場總說兵不厭詐,可是習武之人哪沒有幾分惺惺意氣?項籍鬆口允諾,蒙家軍也不是背信棄義之人,戰陣圈子放開一條路,臉色不怎麽好看,其中的敵意仿佛與生俱來。


    等到大夥紛紛離去,殿後的項籍一抱拳:“某家……”


    “不用說,景家都在了,你便是先楚上將軍之後?”


    蒙亦滿頭冷汗,腦筋依然靈活,項籍擺了擺手:“既然知道,咱們後會有期……”


    ……


    ……


    蒙恬的臉色很難看,他知道刺客的來曆了,卻比不知道更加難看,因為被他的親生兒子給放跑了……


    當時的情形說不上對與錯,對於一個將軍來說卻是失職,眼見逆賊在眼前而不拿,這真是……唉!


    “這麽說,對方一個是先楚項氏之後,另一個是景氏餘孤?”


    蒙亦的腿已經妥善處置過,汗水從沒停下:“是,父親,至於其他幾人,孩兒不知。”


    蒙恬再度看到滲出的鮮血,麵上沒有不忍神色,話語柔和一些:“那你下去吧,好好將養,此次過錯暫且記下,來日對戰匈奴必須以功折罪。”


    蒙亦抱拳追問:“孩兒鬥膽,敢問蒙家軍是否繼續追剿刺客?”


    蒙毅終於露出一個將軍成熟的氣度:“此事無須多言,本將軍自由決斷,下去吧。”


    “喏!”


    等到兒子離去,他才追問同去的親兵:“那項籍果然力大無窮?”


    “將軍,卑職已經跟隨蒙家二十年,不敢有絲毫妄言!此事乃是眾人親眼所見!”


    蒙恬重重的把身軀埋進坐榻:“放虎歸山啊……”


    “將軍,是否繼續搜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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