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是因為長相?」雁西恍然大悟。


    「可以這麽說,因為不容易匹配,委托人出的價碼也不低。」朱琴拿出一份擬好的合約,讓雁西過目,「請放心,我們都會保密的。」


    密密麻麻的條款雁西無心細讀,她關切的是價錢。字裏行間中,她找到了焦點數字,頓時目瞪口呆——雖然不能完全涵蓋她所需數字,但已難能可貴。


    「按照進度,分四次付款。如果委托人不滿意,可以中途解約,但不會追迴付過的款項。」朱琴笑。「員工如果有安全上的疑慮,也可以退出。」


    「為什麽要付這麽多錢得到這種服務?再怎麽難受,一切都會過去,不是嗎?」雁西大感不解。


    不僅不解,還見識到了另一個世界。大部分的人都得靠自己療癒自己的傷痛,過得去便海闊天空,過不去便墜入深淵,有多少人能購買得起這種另類服務?


    「因為價值。男方年紀輕輕就創了業,現在撒手不管,論誰都覺得可惜,況且,時間就是金錢,通常等事主看開了,已人事全非。」


    雁西琢磨片刻,一咬牙,在合約空白處寫下另一個加碼後的數字,再轉向朱琴。「我需要這個價錢。」


    朱琴一瞄,麵色一變,很快恢複鎮定,「你倒懂得追價,我必須和委托人商量,不能馬上答應你。」


    雁西點頭,再看向合約,閱讀了幾項條款,深思後提問:「你們不擔心出現預期外的狀況嗎?」


    「這就要看委托人的個別要求或前提了。我們在擬合約前都會考量清楚各種可能性,一旦不符合期待,雙方都可以終止合約。對了,這位男方的親屬今天特別告知一條但書,還來不及寫上,請聽好——切勿假戲真做,否則終止付款。」


    雁西想了想,覺得還算合理,隨即頷首同意。「所以,一開始,我要擔任的角色其實就是——」


    「替身。」


    雁西第二次踏進這個半山腰社區,已無心左顧右盼,四處窺奇了。


    她大略掃視到庭院兩側小園子裏花開得很好,空氣中浮動著應時花香。她沿著中庭寬敞的石徑快步疾走,抵達社區盡頭倒數第二間的雙層樓房,便看見了上次見過一麵、一臉嚴謹的中年女人已經在大門邊等候。


    剛步上門前台階,女人停步,轉過頭,交給她一串鑰匙,「我得走了,鑰匙就暫時交給你保管,就按照約定,生活起居步上正軌是最基本的要求,請別再搞失聯了。他這兩天情況更糟了,我們不希望再有這種人為差錯,馮小姐辦得到嗎?」


    女人麵有譴責之色,雁西尷尬得臉一熱,接過鑰匙,不安地問:「您不一起留下嗎?」


    「不了,我隻是暫時借調這裏幫忙,我平時工作地點不在這裏。」


    「請問您是——」


    「我是老太太的私人助理,我姓劉,叫我劉小姐吧。」


    劉小姐簡短介紹自己,聽口氣似乎還未婚,模樣一本正經,想必照料一名自我放逐的成年男子令她十分為難,急欲交班給雁西吧。


    「進去吧,範先生人在客廳,麻煩你了。」劉小姐催促,還替她開了門。


    門扇吚呀敞開,也許是心理作用,雁西不禁躡手躡腳,深怕驚擾屋裏人,但縱算有再多事前準備,心跳也不免亂了節奏。


    站定後,她頭一抬,正好目睹客廳對角,男人隨性側臥在一張榻椅上,一手當枕,一手垂落在地,行止無狀。


    雁西硬著頭皮靠近他,拖了張藤椅在他身邊坐下。


    男人濃密的睫毛緊闔,兩側眼眶下沉澱著一片不健康的黯青,他的鼻息沉勻,顯然睡得相當熟;幾日不見,茂密的落腮胡爬滿了男人的臉緣,越發頹唐了。


    重點是酒氣;陳腐的和新鮮的酒氣交織在他四周,整個人如同從酒缸裏撈上來的一團浸泡後的料渣,毫無生氣。


    往旁看去,榻椅旁的地板上矗立著一瓶半空的洋酒,不遠的茶幾上放著一張餐盤,整齊鋪放著文風未動的一顆紅蘋果、兩片烤土司加火腿、一份荷包煎蛋和一杯鮮奶,可想而知是劉小姐提供的早餐遭到了漠視。


    這個男人恐怕剛喝過酒,他好似離不開酒;陽光明媚,晨風送爽,他竟以酒佐餐,不,是以酒代餐。


    「我知道你心裏過不去,可天底下過不去的人多得很,就像我,可我能天天爛醉如泥麽?」雁西歎口氣,小聲犯著嘀咕,「真不懂,非搞成這樣不可?」


    發完牢騷,雁西托腮蹙眉,認真俯察男人,從頭至腳,設想幾迴後,非常苦惱——她找不著可以下手的地方。男人太高大,憑她一己之力無論如何是扛不迴二樓臥房的,況且,她實在沒有意願碰觸他,即使早已反覆做過心理建設,重生出勇氣,但思及第一次見麵發生的意外,還是不免心驚膽戰。


    暫且不管他吧,她先熟悉一下環境,待他蘇醒再作打算。


    念頭剛起,男人手掌莫名抽動一下;雁西嚇一跳,屏息以待。過了一會,男人陡地掀開眼睫,朝前直視。


    雁西暗訝,揣想男人尚在夢寐中,不致於真的醒來。


    但不,男人似乎真醒了,眼睛越張越大,直勾勾瞪著她不放,甚至抽出枕在頭顱下的手臂,撐起上半身,兩人呈麵對麵之勢。雁西無可迴避,隻能認了,擠出不自在的招唿笑容。


    「嗨!你醒啦?」她全身忍不住發怵。


    「你食言了。」男人眸光如炬,異樣地閃耀著,「我醒來你就不見了。」


    「我有事忙啊,現在不就來了?」邊說邊忍不住揪緊衣領。


    「是嗎?」男人將信將疑,又看住雁西好半晌,動也不動。融合了責備、熱切、渴求的凝視前所未見,不到一分鍾,雁西終於承接不住,敗下陣來,低下臉致歉:「好吧,是我不好,我保證下次不會再犯了。」


    「……」男人不語,伸出右掌,貼住她的頰,輕輕摩挲著。


    雁西至為緊張,開始正襟危坐,兩手放在膝蓋上不敢妄動。男人忽然捧住她的臉,湊上前細聞、端詳,像是要確定眼前是否所謂伊人,手指用力一遍遍捺劃過她的頰肉、耳腮;她又癢又痛,左右轉動著臉,躲開他粗糙的指頭肆虐。


    「一定是作夢,等我清醒了,你又消失了。」男人喃喃放開她,揉了揉眼窩,懷疑殘存的判斷力是否管用。眯眼再看過去,女人果然還在,他決定相信自己的五感在酒精的浸潤下終於迴饋了他,把思念的女人再度活靈活現送上門來。


    男人低頭抓起地上的半瓶酒,旋開瓶蓋,仰頭對著嘴直灌。


    雁西想也不想,立刻奪下他手上的酒瓶,喝叱:「不能再喝啦!」


    男人沒料到幻影也會阻止自己喝酒,不可思議,愣了幾秒,竟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讓他添了幾分人味,他說:「不喝你就不見了……」


    「不會的,我發誓。」她悄悄將酒瓶往沙發後藏起,「我就在這裏不走,等你下次醒來,我一樣在你身邊,請相信我。」


    雁西滿臉認真,眼神誠摯,也不管男人的神智是否能如常運轉,她大著膽子將雙手伸至他眼前,取信於他,「看吧,我的手腳整齊,我有溫度,我可以和你對話,我是活生生的人啊!」


    男人依言觸摸那雙手,不解道:「……為什麽要這麽說?你不是佳年,佳年不會再迴來了。你是誰?」話到尾聲,已沉啞模糊,霎時的清醒讓男人神情轉為愁慘;他甩了甩頭,努力和自己的感覺對抗。


    那掩不住的絕望令雁西微有動容,她繼續勸解:「隻要你願意相信,我就是佳年;你不清醒過來,怎麽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你不想和我賭一把嗎?」


    近不盈尺的距離,曆曆在現的麵容和身影,男人被說服了,或者說,他被內心深處的渴望和血液裏的酒精說服了。現實總是催人老,糖衣毒藥起碼可以讓下一刻容易多了,而他不過是要安然度過太陽昇起的每一朝,何必為難自己?


    他彎起唇角笑了,握住雁西溫暖的雙手;她的手指細長堅靭,和男人記憶中的另一雙手觸感必然有所差異,但他顯然刻意忽略,緊緊扣住不放,表情是抉擇後的釋然。


    這樣就好,雁西想,這樣就好,慢慢來,清醒是第一個步驟,她無法和神智不清的人對話;再來是平靜,男人必須平靜,一切才能順利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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