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太常,您方才之言,是在質疑皇上用人不當嗎?皇上,許乃濟方才所言,不就是褻瀆聖意嗎?請皇上降罪於許乃濟,以正天下視聽!”朱琦方才受到許乃濟針對,這時自也大怒,便即向道光言道。


    “皇上,臣以為先前曆任兩廣督撫、粵海關監督,皆有清查鴉片失職之過,請皇上對他們嚴加懲處,如此方能彰明法度!”


    “皇上,今日不罷黜許乃濟,實不足以明國朝之法紀,正天下之視聽,臣請皇上明察!”


    ……


    “皇上,各位大人,臣有一言,或許多有冒昧之處,不知皇上能否準臣將此事言明?”不覺之間,一個溫和而不失氣度的聲音,忽然在朝臣之中響起。眾人循聲看去,正是漢文官班首之位發出的聲音。隨後,班首之位的一個老者走了出來,正是阮元,阮元也先向道光拜倒,言道:“皇上,方才有禦史上言,請求皇上嚴懲曆任兩廣總督,以示禁絕鴉片不力之人,皆需嚴辦,臣十九年前赴任廣州,十年前方才去職,如今朝堂之上,也隻有臣一人曾有督粵經曆,所以請皇上降罪,嚴懲臣辦事不力之舉。”


    “阮元啊,你腿腳不便,今日言事,就站著說話吧。”道光卻也不會因為禦史激憤之言,而果然懲處阮元,隻向群臣言道:“十年之前,雖然也有鴉片入口之事,但當時入口之數,如今看來,實在不算多。朕之前也聽各位言官論及近年鴉片入口之事,如今一年入口的鴉片,少說是舊時四倍了,彼時議定法度,朕亦不覺有何寬縱之處,問題都是這幾年出現的,與阮元無涉。若是你們如此執意追責,那朕作為議定章程之人,是不是也要受懲處啊?阮元,你既是朝廷內閣元老,又是曾經總督兩廣之人,有什麽想法,就都說出來吧。阮元上言之後,其他人方可言事。”


    道光顯然也沒有預料到,原本的弛禁嚴禁之辯,到了最後竟然發展成了針對許乃濟的人身攻擊,是以這次也謹慎了許多,最後一句說得出來,也是為了保證阮元不被過分責問。


    “臣謝過皇上。”阮元便也站了起來,右手按住手杖,向眾人緩緩言道:“皇上,各位大人,今日所辯,乃是日後對於鴉片,應當弛禁亦或維持今日嚴禁之法,原本隻是朝政之爭,各自言事即可,政見不一,乃是常事,卻不知為何竟然到了各位大人群起指斥許太常為人的地步。難道日後大臣上言朝政,都需要事先請皇上查抄家產,以示上言純出本意,並無任何賄賂,大臣才能發言嗎?那樣下來,還有大臣願意進言嗎?是以臣以為,眼下各位禦史針對許太常本人進行指斥,已經違背了此次議事的初衷。”


    “阮元說得不錯,朝臣議事,對事不對人,若是每次言事,都如同你等今日一般,非要上言之人自證清白,那朝廷威儀氣度,又將何在?”道光眼見阮元終於將輿論環境重新導引歸來,心中自也欣慰,便向阮元問道:“阮元啊,你是曾經總督兩廣之人,對於這弛禁之議,你可有自己的看法啊?”


    “迴皇上,臣……不認為許太常的弛禁之法,果然便是妥善之策。”阮元也向道光答道:“方才這位袁禦史所言,確實有道理,許太常也曾論及,如今鴉片之禍,具體而言有兩弊,一為毒害百姓,一為白銀外流,既然如今朝廷不能嚴行厲禁,那朝廷對於這兩個弊病,就一個也解決不了,許太常認為,弛禁雖不能保證百姓不再吸食鴉片,卻可以防止白銀流失,總是可以解決其中一弊。所以臣以為,許太常之言,確實還是對於國家朝廷長久之計的考量。但許太常之言,卻同樣隻考慮了理論上的可行,對於日後的實際情況,未免估量不足,洋人從來重利,若是弛禁之後吃了虧,難保不會再行走私之事,到時候就如許太常所言,朝廷還是辦不動。若是百姓盡數吸食鴉片,那朝廷錢糧從何而來?吸食鴉片之人,因為精神廢弛,自然不能交稅,那辛苦耕種的百姓呢?難道因為他們恪守舊俗,不抽鴉片,錢糧就都要讓他們來承擔嗎?這更加不公平。栽種罌粟之弊,方才各位大人也已經言明,若是放縱此舉,其實終會傷及國本。更為關要的是,朝廷官府,原本就有教化百姓的責任,鴉片成癮,其人便即萎靡廢弛,無論如何,這都是一種惡俗,若是朝廷官府,明知一種惡俗存在,卻不僅不能加以匡正,反而還要縱容,那臣以為,是朝廷失職了,是以弛禁之法,臣不能認同。”


    “不過,如今鴉片泛濫之狀,在臣看來,其實也證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如今禁煙之法,實不足以根治鴉片之患,甚至連治標之法,可能都算不上了。”阮元雖不認同弛禁,卻也對此時的嚴禁之法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方才有位言官說,如今大清一年流失白銀,幾有千萬之數,這個臣是查過的,白銀流失,確是事實,這位言官所言,也是忠心可嘉,但還是要實事求是,如今一年白銀流失之數,其實應該是六七百萬,十三行營商貿易,一年也有三百餘萬的收入,前後統算,每年海內白銀流失實數,大概是三四百萬,無需危言聳聽。當然,白銀外流,已有不下十年,長期以往,臣也認為,國家朝廷,俱有財賦困竭之虞。是以議定日後的章程,也是刻不容緩。隻是臣並不認為,如今的禁煙章程,禁煙之法,便果真完備,臣也不認為各位大人所言,將章程處絞之數再度從嚴,亦或更換兩廣總督,就是真正有用的根治之法。”


    “各位大人或許有所不知,道光之初,這禁煙之法並不如今日這般嚴格,彼時我查辦走私鴉片之人,並無一人處絞,隻因當時的章程,對於走私鴉片,最為嚴厲的刑罰也隻是遣戍軍台。可道光三年之後,法令漸漸從嚴,從沒有絞刑變成了有絞刑,從一千斤方可處絞,變成了一百斤即可處絞。如此禁煙之法日趨森嚴,各位想想,這是不是就是各位方才的建議呢?可事實上,私販鴉片之人,十年來不減反增,這難道還不能說明,厲行嚴禁,實效其實有限嗎?也有幾位大人言及,如今鴉片走私日甚,是因為兩廣督撫無能,鄧總製為人如何,我所知不多,但鄧總製之前的盧敏肅公,我素來相識,敏肅公在當日督撫之中,已是才具學識,均可位居前列的能臣,他督粵四年,曾有一次清剿鴉片上萬斤之事,若如此尚不足稱為能臣,那敏肅公要做到什麽樣子,方可當得一句能臣呢?或者說,如今天下才具勝過敏肅公之人,又有幾位呢?臣知道肯定會有,但也是屈指可數了。如果禁煙之職,就隻能由這等屈指可數之人前去才能辦成,那是不是也說明,禁煙之事,或許最為關要之處,並不在用人呢?”


    “皇上,各位大人,臣老了,對於如今鴉片清查之事,至今也尋不出一個可行的辦法。但如今仍是太平之時,鴉片之患雖烈,一年半載之中,尚不致傷及國家根本。所以臣也有兩個建議,第一,是請各位大人集思廣益,若是數載之內,朝廷能定下一個行之有效的法子,來根治鴉片之患,那臣以為為時未晚。第二,臣想請皇上與各位大人,對今日言事的許太常不予追究,如今弛禁之法雖說多有窒礙,可現行的章程也有不足之處啊?是以日後上言處置鴉片之人,應該會越來越多,而言事之人提出的辦法,或許也會與朝廷現行章程有所衝突。若是今日果真懲處許太常,那日後言事之人,或許就會少一半,或許就會有許多可行的辦法就此胎死腹中。所以臣認為,隻要進言之人不觸及朝廷根本體製,便自可上達天聽,如今唯有此法,方可尋出根治鴉片之道,請皇上明察。”


    阮元之言,究其大端,乃是居中立論,既沒有認同弛禁之議,也將現行章程之弊一一言明,又沒有明言其他言官禦史之過,是以大半朝臣聽了,也並無反對之言。雖也有些言官禦史對阮元猶是不服,攝於阮元宰相之位,又知阮元德高望重,也不敢當麵與阮元辯論,喧鬧不已的乾清門前,終於漸漸恢複了平靜。


    “阮元,你方才之言,朕聽明白了。今日聽你們說了這許多,有關弛禁之議的利弊,朕心中也是有分寸的。”道光聽著阮元之言果然妥善,也將眾人前後發言斟酌了一番,便即向眾人說道:“如今看來,許乃濟所上弛禁之法,其弊端顯而易見,又未必能得實利,著……予以駁迴。今日言事之人,皆是為了朝廷社稷而進言,是以朕一律不予追究。禁煙章程,就暫時維持不變吧。若是日後你們之中有人,果然能想到更為穩妥,能收實效的辦法,自可上疏進言,凡言及鴉片之事,朕一律不予責罰。今日議事,就先到這裏吧。”


    “吾皇萬歲!”一眾大臣聽得議事結束,便即群起下拜,恭送道光迴宮。


    盡管此次議事本身並無任何成果,許乃濟的上疏也被道光駁迴,但幾乎所有在場之人卻也都清楚了一件事,有關如何處理鴉片問題的討論,隻會與日俱增。靠著舊有禁煙章程,在之前數年尚可維係的那層窗戶紙,終於被徹底捅破了。


    至少在此次議政之後,許乃濟並沒有立刻因為上言弛禁而受到懲處。但有關許乃濟言事的不滿,卻並不會因為議事的結束,弛禁奏折被駁迴而直接結束。坊巷茶樓之間,對於許乃濟弛禁之言的斥罵之聲,依然不絕於耳。甚至有些言辭激進的言官禦史,在抨擊許乃濟的同時,也一並帶上了阮元的名字。


    很快,潘世恩和王鼎等人也都聽聞了坊間這些對於阮元不利的傳言,這一日便即由潘王二人出麵,二人帶著湯金釗、許乃普、程恩澤、龔自珍等一眾素來欽服阮元之人,來到了阮元所居的蝶夢園處,想著將坊間流言告知阮元,並一同商議應對之法。


    “老師,家兄今日有恙,實在不便前來。但家兄也托我向老師道歉,是家兄謀事不密,舉止乖張,方才在朝堂之上被眾人指斥,竟還要老師出麵為家兄解圍,實在是過意不去。”這日眾人入座之後,許乃普便也主動向阮元致歉道,看起來經過一場朝堂辯論,許乃濟的精神情況,竟也是大受影響。


    “季鴻,你也無須向我道歉,叔舟的事,我本來是不想管的,誰知道那日朝堂之上,到了最後,已經不再是政見之爭,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對叔舟坐視不理啊?”阮元也向許乃普歎道,季鴻是許乃普的字,這時阮元便也以字稱之。“至於其他的,自然也不會有什麽變化,恩朝和你家彭壽的婚事,一切如故。唉,如今這些言官禦史,正直之心有餘,說話卻不知輕重,實在是……”


    “是啊,老師,如今坊巷之間,不光是許太常了,就連老師也……”程恩澤也不覺向阮元歎道:“如今有些偏激的言官,不知老師在廣州也曾厲行禁煙,還以為老師出言勸阻他們,就隻是為了包庇許太常,甚至以為……老師年老無用……”


    “這不是胡說八道嗎?老師督撫九省,勳績遍布天下,他們有什麽資格指斥老師的不是啊?”湯金釗也不禁怒道。


    “各位大人,如今這些言官禦史,大多都是這樣,雖然正直敢言,卻也……也有些黨同伐異。”龔自珍也向各人歎道:“如今很多人心裏,看得已經不再是老師是否支持許太常,而是在看老師反對許太常的態度,是不是也向他們一樣強烈。隻要老師態度稍有緩和,那就是禁煙不堅決,就是包庇許太常,也就是……他們認為老師不想禁煙。如今這件事發展到這個地步,也真是難辦啊。”


    “禁煙不堅決,就是不禁煙?那按他們的想法,以後又會如何?”阮元聽著龔自珍所言,心中也不禁有些惱怒,向各人道:“按他們的想法,以後又該怎麽辦?把如今的禁煙章程,量刑再加高一個檔次,走私十斤鴉片就判絞刑?還是把鄧總製也罷免了,再換一個人去做兩廣總督?要是這些辦法有用,如今這中原大地,鴉片之事又怎能屢禁不止?按他們的想法辦事,那和弛禁有什麽區別?!”


    “是啊,老師那一番話,也算是把最後一層窗戶紙都給捅破了。”龔自珍也向眾人歎道:“所謂嚴禁,按如今大家的想法,無非兩個方向,法度從嚴,選用能人。但法度章程這方麵,十五年來,禁煙章程的私販鴉片之限一再降低,要是法令果然都能夠實行下去,現在早就沒有人賣鴉片了。說到用人,敏肅公就算不是一等一的能臣,治事之才勝過敏肅公的,天下又有幾人?禁煙僅憑用人,還能有多少起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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