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把我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告訴你們,你們可同意啊?”阮元看著兩個年輕人,又看了看袁謝兩名村長,當即說道:“最好的辦法,是你謝助主動到高田村迎親,帶了袁姑娘迴竹屋村,然後成親圓房!對了,你說袁姑娘家裏人身體不好,那你二人成親以後,袁姑娘的家人也是你的家人了,你跟她商量一下,要不然就把袁家都接到竹屋村,要麽你每隔五天,帶袁姑娘迴去探視一次,這件事不就結束了嗎?”


    “阮大人,這……這怎麽可能啊?”不想聽到阮元建議,最先發出質疑的不是謝助和袁清,而是一旁的袁村長,袁村長聽聞阮元竟然想著同意兩家婚事,當即向阮元問道:“這……這咱們可不能把自家村裏的人,嫁給對麵的仇人啊?”


    “對,這樣的婚事我們不能接受!”謝村長也在一旁附和道。


    “二位村長,你們若是這樣想,那我先問你們一句,這械鬥的事,你們是想就此終結,還是想讓你們的子孫後代,也一直械鬥不止啊?”阮元眼看二人不能理解,便也向二人勸道:“你們為什麽不能仔細想想,我來你們這裏平息械鬥,前後來了三次,你們每一次都說械鬥的事以後不敢了,可每次過後,你們就把我的勸告當成耳旁風!你們知道這是為什麽嗎?不是因為你們村民總有口舌之爭,也不是因為你們附近這條河水源分配不公,而是因為你們兩個村子所有人的心裏,對對麵的村子就隻有仇恨,沒有情分可言!我今天讓你們別械鬥了,你們可以暫時收手,可是你們兩個村子,打水伐木都要用同一條河,同一片林子,那你們的村民就會一直看到對方。三百年來,你們的村民對於隔壁村子,心裏就隻有祖宗前輩留下來的仇怨,那你們隻要一言不合,就必然有所爭執,到時候,你們要怎麽平息械鬥?!我今日前來,可以隻對你們鳴槍示警,萬一後世有個總督不恤民情,直接對著你們械鬥之人開炮,這個後果誰來承擔?所以我看著這兩個孩子,我也明白了,他們或許就是你們兩個村子化敵為友的關鍵,若是謝助娶了袁姑娘過門,以後你們竹屋村的人,就會發現高田村也有這樣的好姑娘。若是謝助平日能夠善待袁家長輩,多去高田村幫幫忙,高田村的人,也會看出來竹屋村還有這樣熱心的小夥子。到了那個時候,你們之間才能夠逐漸開解,又或許,你們兩個村子還會有更多的人結親,成為一家人呢?如果有一天,你們已經是血濃於水的好朋友,好親戚了,那你們見了對方,還會在意舊日的仇怨嗎?那個時候,才是你們真正斷絕械鬥,真正親如一家的時候啊?”


    “阮大人,我……我明白了。”袁村長聽著阮元勸告之語,一時也漸漸感到了慚愧,可即便如此,這種年輕男女自相愛戀之事,似乎也出於倫理之外,便即對阮元問道:“可是這婚姻之事,總是要有個三規六禮,這兩個……兩個後生就這樣成婚,這有傷風俗啊?”


    “這個簡單,我也準備在這裏先逗留幾日,我年輕的時候就精通禮儀,也是考進士做的官,三規六禮,你們還不信任我嗎?”阮元想著為了兩村徹底化解仇怨,自己也隻好多費些心力,便向袁村長道:“這幾日你兩個村子把出嫁的嫁妝備好,媒人請好,我給你們講講,什麽是真正的三規六禮,然後你們照我說的去做。這禮法之事,不就了結了嗎?”


    “阮大人,這……兩個年輕人看著順眼,說是什麽一廂情願,其實……我看也就是他們兩個血氣方剛,一時糊塗才走在一起的。這……這他們以後會好好過日子嗎?依我看,還是長輩給他們定好親事,那樣才穩妥。”謝村長的問題卻在於擇偶之事。


    “這……”阮元一時之間,卻也陷入了沉思。因為相互熟識而走到一起的婚事,自己身邊不是沒有,可是……


    因相互結識而終成眷屬之人,阮元一生至少遇見過兩對,然而,因為相互欣賞詩畫而成婚的阮安與張熙,竟然在成婚後一年就相繼過世。而因一同操持家務走到一起的蔣二和蓮兒,卻最終以蔣二貪婪墮落,蓮兒情傷而死,自己親自斬斷主仆之情作為結局……


    可是,這條道路之上,就真的沒有成功之人嗎?


    迴想三十餘年之前,自己在孔府第一次遇到了孔璐華,後來又有沂水之會,雖說當時自己礙於江彩過世,沒有對孔璐華產生太多友情之外的想法,可從自己後來的認識上看,孔璐華卻在那時喜歡上了自己。而之後兩人成婚,家世帶來的隔閡漸漸消除之後,二人也平安順遂的前行了整整三十年。既然如此,在兩情相悅這條路上,也未必都是失敗的反例吧?


    或許……謝助和袁清可以成為一生相諧的夫妻呢?


    想到這裏,阮元也對兩名村長說道:“二位,今日既然我來了,那請二位聽我一言。我督撫七省,做了三十年官,見識應該比二位稍微高明一些,據我所知,這世上有兩情相悅,婚配之前便已認識之人,他們之中……有些確實莽撞,成婚之後才發現彼此不足,竟而誤了一生,但也有些人,成婚之後過得尚屬不錯。這夫妻成婚之前全然不識,完全是父母定立婚約的,當然是大多數了,這些人裏麵,有一些也是相攜白首,可也有些人過得並不順利啊?總而言之,無論兩廂情願,還是父母之命,都有成功的婚事,也有失敗的婚事,那這一次,咱們就遵從他們二人心意,又有何不可啊?更何況,這也不是他們兩個人的事,往大了說,這是你們兩個村子化敵為友最好的機會啊,你們幾次三番在我麵前說,以後絕不會械鬥了,這些話,你們都是騙我的嗎?”


    “那……那我們就聽大人的吧?”袁村長和謝村長看著阮元已經耐心將道理講得如此清楚,也終於選擇了認同阮元。


    “小民謝謝阮大人了,謝謝阮大人了!”眼看婚事即將成真,謝助和袁清也不住向阮元叩頭道。


    果然隨後數日,阮元也為謝袁二人製定了婚配禮法,很快便將三規六禮之事一一辦理完畢,阮元也告知兩個村子,以後再出現地跨兩村的婚姻,就按照自己定例來辦。半月之後,婚禮終於籌備完畢,謝助主動前往高田村,迎娶了袁清迴到竹屋村,阮元也為二人在竹屋村舉辦了盛大的慶祝活動,並邀請不少高田村村民一同前來參加。此外,阮元也作為證婚之人親自見證了二人行禮。一次讓高田竹屋二村化敵為友的婚事,就這樣在皆大歡喜中落下帷幕。


    當然,械鬥之事此時已經遍布東南各省,阮元少數的勸和之舉,並不足以從根本上杜絕械鬥。但無論如何,阮元又在廣東完成了一件要事,迴歸廣州的路上,阮元也自覺心中暢快了不少。正巧,阮元迴到廣州乃是五月之中,正趕上家裏為孔璐華操辦五十大壽。五月二十七日,阮家再次閉門謝客,一家人一同到了西齋之內,欣賞著枝繁葉茂的大榕樹,品味著花壇之內清新的鮮花香氣,也一同為孔璐華慶祝生日之事。


    眼看家中子孫滿堂,無論相伴三十年的夫君,還是幾十年情深似海的三個姐妹,都能夠安然無恙的齊聚一堂,一同為自己的五十歲生日慶祝。孔璐華心中也是欣慰異常,尤其是常年忙於公務的阮元,時隔三年,終於又能為自己過一次生日,孔璐華便也向阮元笑道:“夫子,能等到你為我過一次生日,還真不容易啊,上一次……還是三年前唐荔園那一次呢。”


    “哈哈,夫人,如今唐荔園那邊,聽說春夏之際去遊玩的文人墨客,也是越來越多了。或許……他們也很仰慕我與夫人在廣州這些事吧?”阮元也向孔璐華笑道。


    “哈哈,夫子又在吹牛了。”


    “不過,夫人,夫子這些年,還真是做了許多事啊。”劉文如看著一家人雖然有來有往,可平安和樂之狀,卻還是一如阮家南下杭州之時,心中雖有不舍,卻也快慰,便即向阮元與孔璐華笑道:“夫子這些年做的事,我和福兒、祜兒都記得清楚呢。夫子在廣州做了九年總督,兼署巡撫六次,九年出廣州閱兵十四次,受閱鎮道,前後累計有三十九處。夫子興辦學校,修了學海堂和三水行台書院,廣州城修葺一新,就連不少州府的監獄和糧倉,夫子都用餘錢重新翻修了一遍,還有炮台、桑園圍石堤、英清峽纖道、廣州貢院……”


    “好啦,今日是夫人生日,應該我們為夫人慶賀才是,至於我的事……也確是勞煩你們隨時記錄啊,要不然還不知以後會忘記多少呢。”阮元聽著劉文如曆數自己督廣之功,想著雖然也有遺憾,可畢竟還是做成了很多事,心中也自滿意。


    “夫子,我……我也沒什麽事啊?最近輯錄的一些詩作,我想著再刻一卷詩集出來,剩下的,還是多陪陪你們,一起安享天倫之樂,這樣最好了。”孔璐華一邊沉浸在一家人的安樂之中,一邊卻也想起了幼子幼女之事,向劉文如問道:“書之姐姐,如今我擔心的,還是孔厚和正兒啊?孔厚早就跟蘇州彭家訂了婚,我和夫子商量著,最好是讓他迴揚州成親,正兒呢?不是也同吳中堂家訂婚了嗎?我看啊,也讓正兒一並迴揚州,把婚禮在揚州辦了,以後吳公子也要入仕了,就讓她陪著吳公子吧。”


    原來,到了道光六年,阮孔厚和阮正都已經漸漸長大,阮元也已經為二人指定了婚事,與阮孔厚結親的蘇州彭氏,在清中葉同為官僚世家,乾隆朝便有彭啟豐位列六部尚書,正是與阮孔厚成婚之彭氏之曾祖父。而阮正則許配於先前協辦大學士吳璥之子吳慈,吳慈因家中恩蔭之故,很快就可以進入官場為官。


    但阮正一旦出嫁,卻也意味著阮正將會與阮家眾人,尤其是母親劉文如分別。是以阮元雖然定下了婚事,卻一直在猶豫,不知何時讓阮正北上為好。劉文如想著自己女兒婚配之事,心中卻也落寞,不忍阮正就此與自己相別萬裏,想到這裏,也隻得向阮元道:“夫子,我……我沒事的,隻是……夫子先前也說,如今督粵已近九年,不知有無遷轉之事,既然如此,我……我還是想再等一等,或許有更好的辦法呢?”


    “那樣也好,若是入秋之時,廣州之事依然如故,那……”阮元沉吟半晌,清楚子女婚事也不能過度拖延,隻好向孔璐華和劉文如道:“那不如書之先迴一次揚州,把孔厚和正兒都帶迴去,之後就在揚州準備成親的事吧。好啦,今日畢竟是璐華生日,大家還是一同品茶、賞花,方是盡興之道啊。”


    “是啊,以後的事,以後再商量嘛……不過話說迴來,孔厚也要成親了,我還挺想見見兒媳婦呢……”


    “哈哈,這樣說來,最好還是可以迴京做官啊,這樣夫人刻詩集,也比嶺南方便一些了,隻是……”阮元看著一旁悠閑飲茶的孔璐華,不禁笑道:“隻是夫人這些年作詩,往往記事有餘,警練不足,參酌史事或許有用,刻詩嘛……以後要是有人笑話夫人怎麽辦呢?”


    “夫子,今日是夫人的生日,你應該做的是為夫人慶壽,這不是你說的嗎?你慶壽之語,就是這樣的呀?”孔璐華自然不會在言語之上輕易讓步。


    “好,我錯了還不夠嗎……”


    “這樣才對,再說了,我寫詩是我的事,刻詩是因為我有餘錢去刻,跟外人有何幹係?外人瞧不起我?我看他們那個寒酸勁,那才真是可笑呢。”孔璐華倒是想得更為通透。


    不過,能在五十大壽之日,和家中諸人一同賞花品茗,安逸地享受西齋之內的鳥語花香,榕樹綠蔭,孔璐華這一日也是樂在其中。直到黃昏將至,平安快樂的一天,才終於落下帷幕。


    “是日門庭寂然,室內怡然,外無酒醴陳送之勞,內無音樂歡唿之客,願從此安享餘年,子孫福壽長昌,事君事親,皆一體也,複何言哉?”


    五十大壽之後,孔璐華也自作此文,借以懷念那一日的安樂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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