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也很清楚,自己並非汲汲於名利之人,無論總督尚書,還是宰相樞臣,在自己眼中區別並不大。故而為政從來以實心任事為本,並無逢迎諂媚,冀求幸進之事。可三十年來,自己連續受到兩任帝王重用,尤其是乾隆之末,自己任官不過九年便即位列卿貳,同學之中也多有“擔心阮元日後無官可做”的戲謔之言,是以不知不覺之間,自己也總會多一些進取之念,想著若是果然能夠位列宰輔,那也算功德圓滿。嘉慶提拔自己做總督是在五十三歲,可自己所任乃是近年最為關要的廣州,那麽隻要自己在廣州再立功業,也就可以更進一步,但如今,嘉慶與自己卻已是天人永隔。


    初見道光,道光對自己隻是問及公事,既無升遷之言,亦無托付要務之語,即便是對於英吉利之事,也隻是囑托自己一切如常。很明顯,至少在如今這個時間,道光根本沒有考慮讓自己升任宰相。盡管自己也不能說道光不重用自己,可這份重用,相較於乾嘉之時,卻已經褪色大半了……


    “嘉親王、皇上,仁宗皇帝……”迴想三十年間舊事,阮元也不禁老淚縱橫,看著嘉慶地宮的方向,漸漸泣不成聲。


    “前麵這位大人是……阮總製嗎?一晃十年不見,阮總製如今也多了許多白發啊?”忽然,一個熟悉的尖細聲音傳入阮元耳中,阮元迴頭看時,隻見一個辮發同樣斑白的太監正站在自己對麵,這人麵貌,阮元卻再是熟悉不過,正是嘉慶早年最為信任的太監張進忠,因天理教之變為下屬求情之故,被嘉慶貶至昌陵,如今已有十年。


    “張公公?十年不見了啊?張公公,如今您身子可還安好?”阮元偶遇故人,自然也多了幾分欣喜。


    “還好,如今在這昌陵陪著先帝,雖說平時也有些孤寂,也沒那麽多人可以使喚,但俸祿還夠用,安度餘年總是不成問題。迴想京城的日子,倒是輕鬆了許多啊。”張進忠看著一旁的嘉慶地宮,也對阮元感歎道:“說實話,我在先帝駕前的時候,最羨慕的中外大臣,應該就是阮總製了,皇上對你信任有加,每次讓你督撫直省,去的都是急需能臣辦事的地方。有了這許多事可做,方有了阮總製如今海內盛名。可是總製又不在京城,用不著每日揣著伴君如伴虎的心思,也不需要像那許多司官一樣,每日勤於主稿之事,得不到幾日清閑,俸祿也不敷使用。總是……自在隨心,當然了,總製本就才學過人,心懷天下,總製的自在,也是天下人的幸事啊?”


    “張公公過獎了,其實我初任巡撫之時,也是終日憂心,生怕錢糧兵事,自己應付不來呢。”阮元見張進忠談笑自若,便也對他笑道:“隻是……張公公當年卻也是無辜受過啊?”


    “哈哈,阮總製說得也不算錯,其實我剛來昌陵的時候,心思或許和總製差不多。可就在一年之後,皇上……其實一直是在重用我的。”張進忠神色卻也有些黯淡,想來他所言之事,自此之後便隻能深藏於二人心裏:“皇上對各省大臣,有許多放心不下,所以名義上讓我看守昌陵,實際上卻是讓我在民間走訪,調查一些大臣背地裏有無貪賄之舉,能否勝任方麵之職,後來我也幫皇上調查了很多事。當然,皇上相信總製,沒讓我與總製來往。那幾年倒是也尋了不少大吏貪賄之行,可是我終究隻有一人,能去的地方也不多,督撫還好說,府縣之人如何,就不能一一查訪了。我也知道,如今直省少有貪鄙無能之督撫,卻多有不堪任事之守令,也就是說,真正需要辛苦的人,還是阮總製啊?”


    “是嗎……多謝張公公。”阮元聽著張進忠之語,也清楚了嘉慶一番良苦用心,迴想當年廣州海防之事,嘉慶晚年確實已經精力不濟,可但凡要事,依然能夠兼聽而斷,這才有了自己的“四重門戶”建設。看來對於張進忠,嘉慶也並非真的輕易拋棄,而是讓他以另一種形式,繼續得到了重用。


    “阮總製,或許……您也和外麵很多人一樣,覺得我如今隻得為先帝守靈,是可惜了,但如今我卻不這樣想。”張進忠不覺歎道:“我入宮至今,也快四十年了,從來見得許多大臣,看似煊赫一時,卻不得善終,和珅、廣興自不必提,昔日的托津盧蔭溥獨攬軍機要務十年,可如今呢?或許已經是很好的結果了。所以我從來不問朝廷大事,也沒有參與其間,其實我問了又能如何?皇上何嚐僅僅因為一個內侍的言語,就去貿然決定一件大事啊?所以如今我能守著這份差事,在昌陵終老,我……沒什麽好後悔的。如今的曹公公,我倒是有些擔心他啊?早在先帝禦前之際,曹公公就經常向我問起許多朝堂大事,明明才學也不多,還非要暗自指點一二,隻怕他這樣的性子,以後才真的會吃虧啊?哈哈,我對皇上也不算了解,或許我想多了呢?阮總製卻也無需在意這些,總製節鉞兩廣,也有四五年了吧?皇上還能繼續讓總製在廣州做官,就說明皇上對總製之前所做之事,其實還是認可的啊?”


    “是啊,多謝張公公寬慰之語了。”阮元也向張進忠迴拜道。


    “是我要謝謝總製才是,我本是內侍宦者,更兼遭貶於此,多少人見了我,都從來不屑一顧,總製還能對我以禮相待,能認識總製,我心裏也感激得很啊?”張進忠也向阮元點了點頭,再次拜過。隨後阮元便也向他告辭,漸漸走下明樓,徑出昌陵而去。迴首再看明樓寶頂之時,張進忠已經和背後的昌陵融為一體,再不能辨。


    不知不覺間,舊日嘉慶對自己的諸多批答勸慰之語,也漸漸湧上心頭:


    方今國事紛繁,正賢臣致君澤民之日,卿應力任在肩,若實覺心力不逮,可隨時密奏,若自度有為,不可虛詞求退。苦之一字,朕今知矣。


    欣慰覽之,特示卿知川省近日連得大勝……


    聞卿在浙,頗能整飭,守正才優,朕心甚慰,果能常守此誌,不因貴顯更易素心,常憶寒窗燈下,辛苦到此地位,應顯親揚名,為國宣力,成一代偉人,不亦美歟?


    “皇上……舊日君臣,終是迴不去了啊?”阮元的雙眼,這時也再一次被淚水浸濕了。


    辭別昌陵之後,阮元便即東行,在靜海運河之處與阮福會合,乘船南下。想著多年不迴揚州,這次也正好迴去看一看故鄉風景。十數日之後,阮元行船已渡過黃河,暫時在清河縣,即舊日清江浦停泊。誰知這一日卻忽然來了兩個衙役打扮之人,說是南河總督黎世序聽聞阮元至此,特邀阮元下船一敘。


    阮元想著畢竟南下時間尚屬充足,便答應了黎世序,隨二人下船而來,果然在二人指引之下,在一處河道之旁見到了黎世序。黎世序也主動上前向阮元拜道:“阮總製安好,下官這次請阮總製前來,是為了給總製道歉的,當年下官初任河道,曾與總製生了些不快之事,是下官當日思慮不周,還望總製見諒。”


    “黎總河,這又是什麽話呢?當年的事,我手下的人也有輕躁之處,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阮元也向黎世序寬慰道:“其實話說迴來,黎總河在南河做總督,這也有十年了吧?”


    “是,下官是嘉慶十七年冬天臨時上任,如今正好十年。”黎世序向阮元答道。


    “這麽說,是我應該感謝黎總河才對。”阮元向黎世序笑道:“不瞞總河,我籍貫便在揚州儀征,自己宅第也俱在揚州,所以我對於南河之事,一直都有耳聞。從總河就任南河,南河整整十年,幾乎沒有一次決口,下河府縣俱皆安定,如此安穩之狀,其實當年並不多見,是總河治河勤能,方有今日。這樣說來,總河對於我揚州家室,其實也有護佑,我又怎能忘了總河恩德呢?更何況,我這些年曆任六省督撫,尚能得見大江南北無限風光,總河這一住清江浦十年,也是把一生都獻給了這條黃河啊?如此說來,倒是我有些慚愧了。”


    “哈哈,其實下官也是在南河久了,偶爾也能了解一些揚州之事,方才清楚總製為人。總製家人在揚州從來安靜,力主清儉持家,就連揚州百姓口中,也是對總製稱讚不已。所以下官才逐漸清楚,當年是不該跟總製爭執的。”黎世序也向阮元道:“不過可惜,這兩年黃河之上,有些問題比以前棘手了許多,卻也沒有再打聽過總製在揚州的家人究竟如何,方才所言,也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黎總河,你在這黃河,無論先帝還是皇上,對你都是信任有加,這一連十年,南河也是難得的平安無事,難道……即便如此,黃河也依然難治嗎?”阮元聽著黎世序言語之中,似有難言之隱,便也向他問道。


    “是啊,有些事是越來越難了。隻是我畢竟在南河十年,對這河道、堤壩、水閘無不了如指掌,憑我一人之力,尚能維持大局,有汝翼和慎伯在我左右,有什麽事,應對起來也尚屬及時。可是這一兩年,我也……”阮元見黎世序言語之時,卻也比三年之前憔悴了許多,想著他這一年才剛滿五十歲,便即衰老如此,果然南河整治絕非易事。黎世序所言二人一是他自己所識幕僚鄒汝翼,另一人便是自阮元幕下來投的包世臣,那鄒汝翼尤其深知南河水道利弊,輔佐黎世序多年,時有靳輔陳潢再世之譽。


    “阮總製,你幾次北上之際,可曾看到如今洪澤湖?你可否發現,如今的洪澤湖,相較於你在此任官之際,已經高了許多呢?”黎世序忽然向阮元問道。


    “是嗎,這個我倒是沒有注意。”阮元隻好答道。


    “唉,如今黃河,也隻得由我親自監查堤壩,方可安瀾,可是減黃病湖,卻終非治本之策啊?”黎世序看著阮元,卻不由得又多了幾分歉意,似乎如今的黃河,尚有一重阮元未能看到的危機一般,而一旦危機爆發,自己也無力再來維係揚州太平。


    隻是這時的阮元也尚未覺察到其中問題,眼看日暮時分將至,阮元便也拜別了黎世序,自歸運河南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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