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得家來,阮元剛剛進了後廳,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端坐讀書,正是錢楷。阮元大喜之下,也顧不得腿上猶有疼痛,便上前喚道:“裴山?多年不見,裴山這些日子,可還安好?”


    錢楷見了阮元,也自大喜,忙迎上前道:“伯元?你這些時日,腿上病痛可也好些了?哈哈,話說迴來,上次與你相見,都是八年前的事了,你可想得我好苦啊?不過你在杭州的事,我倒是多有耳聞,我可是真沒想到啊,你當年那麽精於學術的一個讀書人,這六年下來,能把浙江治理的井井有條,哈哈,說句外麵不敢說的話,你這是真給咱讀書人爭氣啊!”


    “裴山兄,這就是你拘執了不是?”阮元也陪笑道:“這聖人之道,經術之關要,皆在於政事,若是裴山果然以為我讀書還有些小成,那我就算出外做官,也一定能做好啊?裴山,這些年過得還不錯吧,現在是要叫你一聲‘錢少卿’了,是不是?”


    “伯元,論升遷之速,誰能與你相比啊?”錢楷笑道:“我眼看著也快五十了,方才做個少卿,說是做了卿貳,以後升遷或許能快些,其實都是安慰人的話,我早已看淡了。伯元,話說迴來,你這巡撫六年,不說百姓是不是真心愛戴你,就說這讀書人,有了你坐鎮浙江,那也是他們難得的福氣啊。我當年就抄錄過《四庫全書》的,自然清楚其中圖書征集多有不易,可你呢,居然還能再尋出百餘部書來,嘉惠士林之功,你在國朝臣子之中,可以說得上是第一啦!你看這《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還有這《太常因革禮》,都是當年《四庫》未見之書,後世治宋史之人,還不得對你感激涕零啊?”


    “裴山,你也清楚的,我既然做官這麽早,也就總是想著,還是要為百姓、為讀書人做些事的。而且,能收集這百部四庫未收之書,也算我報了高宗皇帝當年的栽培之恩吧。”阮元自謙道。


    “伯元,你報不報恩的,我本來也管不著,其實你這人別的都好,就是咱朋友之間的事,你怎麽記不住呢?”錢楷說到這裏,卻不覺帶上了一絲微妙的笑容,道:“我可是聽說了,你在杭州的時候,就給你兒子把婚事定下了。你當年跟我說什麽來著?若是你我有了子女,咱們還要結一門親呢?當時我是想著,要是有個兒子就好了,哈哈,結果這麽多年過來,就隻有一個女兒,說起來,現在也該想想她的婚事了,我當時就想到你了,可你這……你這朋友,還真是不地道。”不過看著錢楷神色,卻隻是調侃,並非哀怨。


    “裴山,你這是哪裏話,我家福兒定了親,所以你我當年的約定,就不做數了?”阮元也不禁笑道:“你是隻有一個女兒,可我有三個兒子呢,福兒的婚事定了,祜兒以後找哪一家的姑娘,我可還沒數呢。你啊,最好快些定下來,當年的約,你還守不守了?你要是不守,我告訴你,就這揚州城的體麵人家,都不知有多少人想著跟祜兒結緣呢!”


    “好啦,伯元,你還懷疑上我的人品了?真是封疆大吏做久了,瞧不起咱們這些小京官了不是?”不過錢楷一邊調侃著阮元,也一邊進入了正題,道:“好啦,伯元,你也該清楚,我這次南下,是帶著聖旨來的,聖旨裏的事,我也不妨跟你透個底,皇上的意思是,福建現在缺人,希望起複你去做福建巡撫。照理說,你這也是官複原級,我該為你高興,可福建的事,我也聽說了一些,所以還是想著,讓你做個準備才好。”


    “那……就請裴山兄多指教了。”阮元道。


    “伯元,我知道,你有個學生,叫陳壽祺,現在就在京裏做官。我與他在學問上多有交流,所以也認識。他跟我說起過福建官員的事,確實……不算樂觀。”錢楷歎道:“福建先前的總督玉德、巡撫李殿圖,都被皇上免了職,但這位新任的阿林保總製,先前不知為何,竟聽了其他奸吏的謠言,說李長庚大人在福建擁兵自重,濫用糧餉,皇上聽說之後,也是狠狠把他罵了一頓。可話說迴來,李長庚大人是什麽樣的人,但凡對你們沿海各省有些了解的人,心裏都該有數吧?他阿林保上這樣的折子,是糊塗了,還是另有私心,我看大家都知道。壽祺也托人打探了福建情況,果然,這阿林保不過是個庸人,但凡大事,隻會因循守舊,小事之上,還經常自作聰明。伯元,這福建巡撫和浙江巡撫可不一樣,浙江巡撫雖說也是閩浙總督的下級,但閩浙相去甚遠,你在杭州,大多數政事都可以自己去辦,但福建巡撫不一樣,那李殿圖我聽聞也是個勤勉治事之人,卻為何麵對玉德,竟至唯唯諾諾,半分才幹都發揮不出了,就是因為這閩督閩撫,同在一城,巡撫有事,能直接繞開總督嗎?這阿林保要是萬事不管,全讓你去做,倒也罷了,可他偏偏又是個自以為是的主兒,隻怕你做了福建巡撫,平日要施展不開啊。伯元,你……你可做好這個準備了?”


    “是嗎……”其實這時,阮元也早已收到了李長庚的來信,向他說起阿林保為人庸懦,與玉德其實相差不多,自己先前尚未在意,想著隻要清安泰還在浙江,浙江的事就可以自行處置,到時候見機行事,自可保李長庚無虞。可不想嘉慶這次下旨,竟是讓他去做福建巡撫。而錢楷這時所言,自己又怎會不知,做了福建巡撫,或許內政上阿林保不至於限製自己,可閩浙眼下第一要務便是清剿蔡牽,若是自己去福建,隻會在這件事上縛手縛腳,半點施展不開。


    想到這裏,阮元也不禁向錢楷問道:“裴山兄,皇上遣你南下,可還交代了你其他什麽事?”


    “那倒是沒有,不過有一件事,我看來卻有些奇怪。”錢楷道:“我在軍機處收發上諭也有些時日了,這次給你發的上諭,我看不像正式的補任上諭,倒是和尋常上諭一樣。皇上讓我南下的時候,確實也說起過,你現在還在持服,奪情起複,本非皇上所願,隻是現在福建溫中丞要調任了,他想著你是個能用之人,就發了上諭下來,皇上也特意告訴我,務必要你迴稟此事呢。看來,正式補任你做福建巡撫的上諭或者詔旨,是要之後再發了。”


    “是這樣啊……”阮元聽到這裏,已經清楚嘉慶用意。想著阿林保並非可以輔佐之人,福建官場這時的情況,也比先前的浙江糟糕很多,自己前往福建,多半隻能處於全然無所作為之境,既然如此,還不如服闋之後,再行入京補任新職,便對錢楷道:“裴山,我知道了,我……其實不瞞你說,我這腿雖說能動了,可每隔幾個時辰,還有劇痛半晌,實在是不能遠行了。這福建巡撫一職,要不……我就辭了吧。”


    “辭了?”錢楷聽著阮元之語,一時也頗為不解,問道:“伯元,你這腿我看確是拄著手杖,可你走路的樣子,已經快要恢複正常了啊?我北上複旨,這一來一去,我看你這腿也應該好了吧?”


    “裴山兄,你有所不知,家嚴見背之前一年,便是因腿部劇痛,忽然染病不起。所以我生了這病以後啊,也是日夜憂心,生怕這調養有什麽不慎,竟早早送了自己性命,你說這是何苦呢?裴山兄,你也知道,我本就不是強於體魄之人,凡事隻能量力而行,你這樣讓我去福州,我……我實在是走不過去啊?”阮元歎道。


    “伯元,這……”錢楷尋思半晌,方才清楚,阮元對自己這樣推辭,或許不僅是因為自己腿疾未愈,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把為官的時日,浪費在處處受阿林保掣肘的福州官場。至於他言語上僅言舊疾,也是為了自己著想,不給外人留口實罷了。想到這裏,也不禁向阮元問道:“伯元,這可是皇上的任命啊,你這……能說辭了,就辭了嗎?”


    “裴山,你不是也說了,你拿來的上諭,是一份普通上諭,並非正是的補任上諭嗎?既然如此,就說明這件事上,皇上本來就是給了我餘地的啊?”阮元道。


    “伯元,這……你可要想好啊?”想著畢竟是嘉慶的旨意,錢楷還是有些為阮元擔憂。


    “裴山兄,你現在不是也看到了嗎?我還沒好呢。”阮元也對錢楷笑道:“這樣你迴去,上報說我舊疾未愈,這是事實,我這邊你自然也不用擔心,我自會上疏一封,告知皇上我病疾未愈,希望為父親盡孝之事,剩下的,我想皇上心裏,也應該清楚了。你這邊啊,就不用擔心啦。”


    “那伯元,你……上疏之時,言辭可要慎重啊。”錢楷看著阮元心意已決,便也默許了他的想法。


    “這個自然。”阮元笑道。


    隨後,阮元便正式接了嘉慶下發上諭,隨即自己上疏一封,說明自己在揚州患上腿疾,這時尚未康複,希望嘉慶準許他終製於家,不再讓他去赴任福建巡撫。為了請求嘉慶同意,阮元也特別聲明,若是寧陝兵變尚有餘患,又或海防有警,自己隨時可以趕赴前線,為國效力。嘉慶看著阮元言辭真切,又是守製之中,確也不好強迫他出來做官,隻得告知他寧陝兵事已定,海疆暫無盜匪來犯,讓他安心終製。另外尋了江西巡撫張師誠,將他平調為福建巡撫,暫時讓刑部侍郎金光悌補任事務並不繁劇的江西,算是穩定了督撫格局。


    錢楷在阮家盤桓之際,也對阮元說起了上一年的科舉變更之事,聽聞自己打破八股僵化格局的第一步,都這樣被朝廷無情否決,阮元也不禁感歎了許久。但阮元也清楚,當年一力促成這次變革的恩師朱珪,這時畢竟年事已高,朝中政事,漸不能再有作為,而其他大臣,原本就對這樣的變革並不熱心,科舉改製不能持之以恆,也有其必然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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