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多年不見的舊友江藩,阮元也顧不得腿上疼痛,便對江藩喜道:“鄭堂,你終於來了!我在杭州之時,便聽聞你一直居家讀書,想來經術之上,早已不是我可以相比的了,今天可要與你多多請教一番才是。”


    “伯元,這次你主修《揚州圖經》,這可是咱揚州的千古之業啊,你說能為家鄉修誌盡一份心力,我怎麽能不來幫你呢?”江藩看著阮元腿疾未愈,也趕快對阮元勸道:“當然了,你現在情況,我也聽裏堂說過了,你就老老實實躺下,我和裏堂都不會在意的。”


    “好啊,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阮元一邊躺在特別準備的臥床之上,一邊也對焦循道:“裏堂,你那《易通釋》做得怎麽樣了,聽說你作一部通釋還不夠,還要再加一部《易章句》,哈哈,這可有得你忙的了。”


    “伯元,我也是最近將易學與西洋數學相結合,才發現易學之中,另有天地啊。”焦循笑道:“現在想來,這兩部書可能還不夠,還需另作《易圖略》一部,以此《易學三書》方能將易學之精要貫穿相連啊。不過伯元,我倒是聽聞你最近又有了新作,是叫《論語論仁論》對吧,要不你也先跟我們講講,咱們今日相互交流,才能各有進益不是?”


    “好吧,那我也就拋磚引玉了。”阮元笑道:“《論語》講這個‘仁’字,用力最多,前後言仁者五十八章,仁字前後出現一百零五次,可千百年來,這‘仁’之一字,究竟是何本意,卻是眾說紛紜,一時間竟有人認為,隻要居家修身養德,便是為仁,可果真如此嗎?曾子有言,人之相與也,譬如舟車,然相濟達也,人非人不濟。鄭康成釋‘仁’字,言仁之讀音,同於相人偶之‘人’,康成為何竟有此言?多半是因為,這‘仁’之本意,便是相人偶了。此一人與彼一人相人偶,盡其敬禮忠恕之事,方可言仁,否則,這仁字卻為何是一個人字邊,加上一個‘二’字呢?許子《說文解字》亦有言,仁,親也,從人二,可見二人之相與,方是為仁之根本。士人之於鄉黨,天子至於臣民,這些都是‘相人偶’之道,卻唯獨不包括在家獨居,冥思靜坐之事,獨居靜坐,修身養性,此可言‘德’,但若是隻有一人,便不足言‘仁’。後儒多為取巧之道,濫用‘仁’之一字,卻忘了其中‘相人偶’的本意,可實在是不該啊。”


    阮元之言,實際上說得是“仁”之奉行,當是將個人結合於社交、實踐之中,方能完成,否定了長年以來,將“仁”窄化為修身養性的理論。故而江藩和焦循聽了,一時都讚歎不已。江藩也不覺歎道:“伯元,我看你這論語論仁之說,也想起你先前所言‘格物’、‘一貫’之義了。如此說來,聖人本意,便是告誡我等,為人治學之要,第一在於實踐,在於行事,若是不能行實事於天下,空自將這‘格物’之物視為死物,那自然是緣木求魚,與聖賢之道相去甚遠了。隻可惜國朝至今,卻猶有人囿於宋儒之言,竟對這‘仁’之根本,示若不顧啊。”


    “是啊,伯元,我卻也一直想著,孟子所言‘性善’卻是何意,這‘性善’之後,所謂‘不善’者又是何物。聽你們這樣一說,我也更清楚了,為何曰人為‘性善’?乃是因人皆有惻隱之心,而這天下器物,本無心智,以有心之人,觀無心之器物,又能有多少進益?是以聖賢言‘物’,乃是天下萬事,行事於天下,方顯聖人之道。若是將聖人之言用於死物,可不是枉費了先賢教誨嗎?”焦循也討論道,可是說到這裏,焦循無意間向外一瞥,卻意外發現,門外竟多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楊吉?你迴來了?”焦循自然識得楊吉,知道他去年曾迴歸湖南家鄉,卻不知為何,這時楊吉竟迴到了揚州。


    “哈哈,是我啊?怎麽,焦相公,你這才一年不見,就記不住我了嗎?”楊吉一邊對焦循笑道,一邊也走了進來,向阮元道:“伯元,這一年過來了,你在家中卻怎麽樣?小恩公現在葬在哪裏了?你快尋個時日,也讓我過去拜一拜吧……伯元,你這是怎麽了,難道你也和小恩公一樣,腿腳出了問題嗎?快,我給你找大夫去,你這要是病發了,那絕不是小事啊。”看到阮元臥在床上,難以起身,楊吉也當即想起了阮承信那日倒地的情景,憂急之下,忙關心起阮元境況來。


    “楊吉,我這病都快好了,現在隻是偶爾疼痛,沒有大礙的。爹爹當時,也是年紀大了,可我不一樣啊,我這病大夫都看過的,隻需靜養,就沒問題了。”阮元也安慰起了楊吉,可是他一抬起頭,卻發現楊吉腰上也係了一條白帶,頓時大驚道:“楊吉,你這……是怎麽了,湖南你老家那邊,沒出什麽事吧?”


    “唉……”楊吉也不禁長歎了一聲。


    這之後,阮元等人才知道楊家情況,原來楊父上一年也已經八十有餘,早已重病纏身,楊吉趕迴家時,楊父已然垂危,不久後便即離世。楊吉想著二十年來,一直陪阮元走南闖北,卻不能多陪伴自己生父些時日,自然懊喪不已,也就在苗寨多待了些時日。


    然而,楊兄卻並非尋常寨主,他對外麵情況,一直多有了解,聽聞楊吉找到了恩公一家,便也派出下屬,到浙江打探阮元實情,果然入楊吉所言,阮元做官之後,實心為民,寬以恤商,無論士人百姓,都對他讚歎有加。楊兄清楚,楊吉出了寨門,其實反倒走向了更大的天地,也終於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在天下各地為百姓做一些實事。是以楊兄非但沒有強留楊吉,反而勸他再迴揚州找阮元,說能看著自己弟弟在外幫助阮元這樣一位能臣辦事,也是自己全寨的榮幸。楊吉看兄長寬慰如此,方才在居家守喪一年之後,再次走出了苗寨,循著二十年前的故道,一路前來揚州與阮元等人相會。聽說楊吉也遭遇了父喪,阮元、焦循等人都是感同身受,便也紛紛安慰了楊吉一番。


    隻是說起湖南,阮元卻也忽然想到一事,便向楊吉問道:“楊吉,你這次是從湖南迴來,那你可知道,那時的湖南巡撫阿林保,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湖南巡撫?聽說就是個庸人,總之是不如你。”沒想到楊吉對於湖南巡撫的事,竟果真有過一番了解:“伯元,其實我離開了你之後,也曾想著,你在浙江這六年,我看做得不錯啊?那為什麽天下之間,對你們這些督撫,還是總有怨言呢?所以我迴了湖南,也特意打探了一番當地巡撫是個什麽樣的人。哼,這一打探我是明白了,那湖南巡撫阿林保,據說就是個廢物,但凡省裏大事,他要麽因循守舊,要麽就幹脆不管,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倒是看著比誰都上心,這不就是你說的那種,不僅平庸,而且自作聰明的人嗎?哈哈,聽說就這樣,他還果真辦成了些小事,讓皇上都稱讚有加呢。”


    可是說到這裏,阮元卻也心中忽然一驚,隨即右腿又是一痛,忙用力按住了痛處,才沒有大聲唿叫起來。


    “伯元,你……你這又怎麽了,要是病還沒好,你早說啊。要不,我再給你說幾件好事如何?”楊吉也上前安慰道。


    “沒……沒什麽,隻是先前邸報裏說,要補任閩浙總督的人,就是這位阿林保啊……”阮元不禁歎道。


    “什麽?伯元,你的意思是,以前那個福建的混蛋總督滾蛋了,然後,皇上讓這阿林保去當總督?那……那李將軍他們在福建,不是更麻煩了嗎?”楊吉聽說李長庚要和阿林保共事,也不覺擔心道。


    “是啊,這……這好不容易終於把玉德送走了,不會……不會來了個還不如玉德的人吧?”焦循也擔憂了起來。


    “看來,隻能希望皇上明察了。”阮元也感歎道:“楊吉,聽你這樣說,這阿林保或許才幹確有不足,但並非貪官汙吏,也沒出過大錯。若是他規矩一些,能讓李將軍多放開手去辦事,倒也沒什麽。可就怕他也處處與李將軍不和啊……裏堂、楊吉,我想著也李將軍也自會應對,皇上現在除了玉德,對李將軍也開始信任了起來,他阿林保要是果真不識好歹,皇上那邊,自然不會偏信於他的。”


    “那……那也隻能希望如此了。”焦循道。


    這日焦循也與各人講了些《易》學之事,眼看到了日暮時分,焦江二人才辭別阮元歸家。而阮元講論學術之餘,卻也一直念著福建之事。自己不在杭州,也隻能祈求福建文武相和,讓李長庚全力迎戰蔡牽。


    果然,玉德的詛咒,阮元的擔憂,僅僅數月之後就成了現實。這日,阿林保也將李長庚請到了督院之內,方一用茶,阿林保便對李長庚道:


    “李大人,有些話我這說起來,您可能也不滿意,但我又不能不說,現實他就是這樣啊?我來這裏還不到一個月,就已經有至少六七位省內官員,前來向我言及你擁兵自重,擅取福建府庫以備糧餉修船之用。這藩司景安大人、糧巡道趙大人、兼理船廠陳大人、福州延知府、福寧王知府……哎喲,他們在我這裏哭訴起來,那是一個比一個慘啊?他們都跟我說,本來是不想在皇上麵前彈劾你的,所以讓我來說說情,要不然,他們也沒辦法了。李大人,您看,我也是初來乍到,您不能把這些人都推給我管吧?”


    “阿總製,您這話我就不明白了。”李長庚當即迴道:“年初蔡逆進犯台灣,我等好容易才將他擊退,可蔡逆賊心不死,還在東海沿岸招募船隻,海上時時有警。我也是不得已,才臨時駐軍福建,隨時準備出海追擊蔡逆。既然蔡逆尚未擒獲,那我在此消耗錢糧火藥,維修兵船,也是不得已的事啊?我用錢用料,籌集軍備之時,也都是精心算過的,絕不會多要福建錢糧,我麾下兵士,半年來大多也僅能衣食無缺,若是這等開支,他們都不能支給於我,那這福建海麵,萬一被蔡牽再行劫掠一二府縣,損失難道不比現在還要大嗎?”


    “李大人,您清廉,您麾下兵士也都能奉公守法,這我知道。可咱們這裏,這藩司府縣,各有各的苦啊?”阿林保道:“您也該知道,咱這福建賠補虧空,七年下來也就補了不到一半,每年還要拿出這許多銀子巡海、加強防務。您是覺得這些錢花的沒問題,可下麵其他人呢?他們若是補不上虧空,萬一有一天皇上震怒,那可是要摘頂子的啊?”


    “阿總製,皇上給我下發上諭,也有好多次了。我沒見過皇上,可我看得出來,皇上是仁慈之主。若是這裏府縣將實情詳加說明,我相信,皇上一定會予以展期,更何況,眼下賠補之策,本來就是徐徐賠補啊?”李長庚道。


    “李大人,話是這樣說,可皇上一句話,那是比天還重,您讓下麵這區區幾個知府、道員,在皇上麵前講什麽理呢?”阿林保又道:“不如,我倒是有個辦法,你若依我的法子去做,我想海上自是無礙,下麵我也說得過去,您說,這豈不是兩全其美?”


    “那……阿總製的辦法是……”李長庚問道。


    “李大人,您和蔡牽打了這麽多年仗,有件事我倒是很好奇,您認識蔡牽嗎?他究竟長什麽樣子?還有,您麾下將士,有多少人認識他啊?”阿林保意外地問道。


    “這……說起來,我還真沒有跟這蔡牽打過照麵,阿總製也該清楚,這大海茫茫,又是生死相搏,誰能記住那許多呢?麾下兵士,這樣說來,估計認識的也不多。”李長庚道。


    “這就好辦了啊?”不想阿林保竟然說道:“李大人,您也知道,這大海茫茫,想找個人哪裏容易呢?更何況我聽說這蔡牽上了船,跑得比陸上的兔子還快,您一定要捉他滅他,這未免也太難為大人了。所以我有個辦法,既能讓大人安歇,又能及早撤迴兵船,大人隻在下次剿寇之時,隨便取一個人頭,之後傳首福建,就說蔡牽已經死了,皇上看蔡牽死了,那其他賊寇自然不足為慮了,到時候啊,李大人就等著加官進爵,迴家享福吧!”


    “阿總製,您這是什麽話?”李長庚聽了阿林保教他隱瞞之法,當即按捺不住,向阿林保質問道:“若是我果然隨便斬了個首級,便詐稱蔡牽,那真的蔡牽若是再來,我不是還得和他交手嗎?而且,真的蔡牽隻要活著,這片東海,阿總製您覺得可能安定得下來嗎?阿總製,您也是為官多年的封疆大吏,卻為何連掩耳盜鈴這般淺顯的故事,都不知道呢?”


    “李大人,這簡單啊?”阿林保竟還有後著,道:“就算真的蔡牽還敢在海上惹事,那也無妨,我們隻需告知皇上,那是個假冒蔡牽名號的蟊賊,真蔡牽早就被我們殺了,皇上也不認識蔡牽,怎麽可能因此責罰大人呢?到時候,誰敢在真假蔡牽上麵胡亂告狀,咱們就讓他閉嘴,時間久了,這真真假假,外人自然就分不清楚了。”


    “阿總製,既然您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那我也對您說一句實話,我李長庚家裏不缺錢,出來做官打仗,也不是為了升官發財,我眼下唯一的心願,就是這東南沿海重獲太平,千裏海疆安瀾如故!”李長庚看阿林保果然不足為恃,也當即斥責他道:“這蔡牽什麽心性,您不清楚,可我清楚!他野心勃勃,劫掠商旅漁船,從來不留情麵,五年了,這福建海上,無論商人還是漁民,聞蔡牽之名無不色變,這等人神共憤之巨寇,卻如何能留在世上?他去年甚至一度自立王號,要與朝廷劃海而治,實是惡逆至極,罪不容誅!我李長庚既然做了官,又於蔡牽交手,不能親手擊殺此逆,便是我為官之恥!若是我果然聽了你的話,我良心不得安穩,這東海同樣不得安寧,那般情景之下,你讓我如何苟活!我出海之際,便立下死誌,我寧與蔡牽共死,卻決計不與他共生!阿總製,我言盡於此,此後用兵之事,你可自決,若你也與那些昏庸之人一樣,想著彈劾於我,那你就給皇上上疏去吧!我李長庚隻求問心無愧,其他的,我顧不得那麽多了!”說罷,李長庚便即拂袖而去,竟是看也不再看阿林保一眼。


    “李長庚,你……你不要不識好歹!”阿林保也惱羞成怒道。


    隨後數日,阿林保果然與其他福建官員一同上疏,彈劾李長庚濫用軍需、擁兵自重、對下倨傲。但嘉慶也已清楚李長庚多年防海實情,看著阿林保等人誣陷之語,又怎能輕易為之所動?嘉慶當即下詔,將上言之人全部嚴加批駁,並且明確告知阿林保,若是他繼續誣陷李長庚,玉德就是他前車之鑒,嘉慶並不在意一年裏換兩個閩浙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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