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多日整頓,北新關之事已經漸有起色,阮元也特意與百齡、臨海知縣方麵商議,將新墾之地撥給棚民使用。為了使棚民分到田地,不致被貪吏巧取豪奪,阮元也特意差了撫院吏員,一同前往金華監督棚民遷徙事宜,以保失地棚民得遷新居。


    這日阮元也與焦循議定,擇鄰近州縣查倉,斟酌之下,將目標定在了海鹽,次日二人便即出發,一日後到了海鹽糧倉。海鹽知縣張宗軾聽聞阮元突然親臨縣內糧倉察訪,也連忙和屬下官吏一道,前往糧倉迎接阮元。


    “中丞大人來訪本縣,下官未能遠迎,還望大人恕罪。”張宗軾見到阮元,也如尋常一般問道:“卻不知中丞竟是有何雅興,事先也不通知下官一聲,便要前來下官這海鹽縣查倉呢?下官直到兩個時辰之前,才知道中丞已到了縣外,這要說準備酒席,也來不及了啊?”


    “張知縣,我來這裏隻為公事,酒席之事,就免了吧。而且我記得我初到浙江之時,便即告誡你等,官員迎送之時,切記不可鋪張,你還要對我言及這酒席之事,又有何用呢?”阮元看起來對他也不客氣,徑自言道:“我記得你這裏收糧是半月之前,海鹽縣距離杭州也近,那我前來查倉,有何不妥嗎?”


    “不不,中丞前來查倉,絕無半分不妥。”張宗軾忙陪笑道:“隻是中丞或許不知,下官這海鹽縣,這裏官倉存糧占全縣的九成以上,這秋糧又是前半個月才收上來的,中丞這時突然來查倉,隻怕一時之間,也查不完啊?”


    “我為何就查不完這裏的糧倉呢?”不想阮元反問道:“張知縣,我前來你這裏查倉,便自是有備而來,今日我已從杭州帶了五十名仆吏,加上你這裏的人一同查點,我看不少了。你這海鹽也不過一縣之地,眼下是上午,一日的工夫,我看也夠了吧。”


    “這……那全憑中丞的意思。”張宗軾眼看阮元準備充分,也隻得遵從阮元之令。


    “還有,這次查倉,我這裏每人帶了一個官鬥,查倉之時,就用我這官鬥來查,不可有半分差池。”阮元補充道。


    張宗軾聽著阮元之言,也隻得遵命照辦。阮元當即叫了手下吏員進來,將倉中糧食一一打開,重新登記入賬,張宗軾也將半月前清倉賬目拿來,與阮元比對。雖然阮元一行人數眾多,官鬥之數自也不少,可海鹽官倉存糧亦自充足,吏員們忙了一日,直到天色漸暗,縣吏紛紛拿來火把,海鹽官倉方才清點完畢。焦循看著各人將倉庫存糧之數登記完畢,不再另有差錯,才將新清點的賬冊交給了阮元。


    “果然不出所料啊。”阮元一邊看著兩本賬冊,一邊向張宗軾問道:“張知縣,你這入倉的賬冊,與我方才的賬冊,我都對比過了,我這部賬冊,比你手中賬冊少了九十四石!張大人,你不是說這些秋糧,都是半個月前入庫的嗎?那這少了的糧食,都去了哪裏啊?”


    “這……”張宗軾一時也看得不知所措,隻好支支吾吾的答道:“迴中丞大人,這糧食入倉,本來就多有匆忙入冊,稱重不足之時,又或征收了成色不足的糧食,也就隻好棄置了,更何況,這九十餘石糧食,其實……下官來看也不算多……”


    “張知縣,官府收糧,從來就有加耗在其中,這加耗本就可以抵充成色不足之米,若是再有缺漏,便不是成色的問題了。”阮元聲音逐漸嚴厲,續道:“更何況,你覺得這九十餘石米不算多,確實,我也覺得不多,可你是海鹽知縣,我卻是浙江巡撫啊?浙江有七十多個縣,你海鹽縣不算最大,卻也不算最小,依中數而計,你海鹽一個縣糧食少九十多石,那整個浙江,一年秋糧就要少六千石啊?依眼下市價而計,我們浙江光府庫存糧一項,一年就要虧空一萬兩銀子!你覺得這些銀子在我這個巡撫看來,還是個小數嗎?”


    “中丞大人,這……下官知錯了……”張宗軾眼看爭辯不得,也自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對阮元哭道:“可是中丞大人,下官督辦秋糧,從來謹慎,也絕不敢從中牟取半分私利,這糧食缺漏,下官也不知是何緣故啊?”


    “張知縣,我清楚你來海鹽做知縣兩年,雖無大功,卻也沒有大過,是個清官。而且讓你一個人半個月偷走一百石米,卻不漏半點風聲,你做不到。”阮元倒是對張宗軾為人一清二楚,但言語卻仍不放鬆,道:“果然,我所料不錯,你這裏糧倉有偷漏官糧之事,從時間、數量來看,就隻能是你這倉庫中的吏員了。來人,將這裏護倉吏員全部拿下,若能交待事實,我從寬處理,若是拒不承認,就休怪我無情了!”


    一時間阮元身邊吏員也得了號令,便即一擁而上,將糧倉中二十餘名縣吏全部按住。但阮元看過去時,卻隻見這些縣吏大半麵露無辜之色,過了半晌,忽聽得其中一名老吏高聲道:“中丞大人,小人……小人冤枉!”


    “你還有何冤情?”阮元問道。


    “迴中丞大人,小人……小人在這海鹽糧倉三十餘年,若說偷竊官糧之事,小人並非沒見過,可那是十年前了。中丞到了浙江之後,小人一直嚴令約束這些吏員,我海鹽糧倉這裏,決計不會再有作奸犯科之事!至於這些吏員,小人也一直看著他們,若說偶有偷漏,或許尚有可能,但中丞說我們半月之內偷盜百石糧食,這種事絕不會發生在小人這裏!”老吏堅定道。


    “是啊中丞,我們師父從來恪盡職守,怎麽會帶我們偷糧食呢?”其他兩名吏員也爭辯道。


    “中丞大人,要不這樣吧。”老吏也向阮元主動道:“小人等人雖是吏員,可收入並不多,若是近日偷了糧食,家中絕對會有餘錢,中丞若不相信我們,就請一一搜查小人等人住所,若是從哪個弟兄家裏搜出了十幾二十兩現銀的,那中丞要殺要剮,小人絕無怨言!”聽老吏這樣一說,下麵吏員也連忙隨聲附和。


    “哼,你們以為這樣故作聲勢,就能把本官騙過去嗎?”阮元也已經想到,說不定這些人如此真誠,就是故作鎮定,想要對自己唱一出空城計。所以這時也並不客氣,續道:“裏堂兄,你現在就帶十名撫院吏員,就到他們幾家之內,逐一查抄!抄過這幾家,再看過其他人,總之,你等家中我一個也不會放過!”說著便向左手邊五六名糧倉吏員指了一指,示意從他們開始。


    可是到了這個時候,麵前的糧倉吏員竟也並無一人主動承認偷糧之事。


    “伯元,你看他們的樣子,會不會我們真的想錯了?”焦循一邊帶好了幾名吏員,一邊也有些疑惑,便又向阮元問道。


    “那也先去查一查。”阮元對焦循擺了擺手,示意他先留下,又對另一名年長吏員點了點頭,那吏員得了令,便先帶著屬吏去詢問糧倉吏員住處了。焦循見阮元已經把重點轉迴糧倉,也對阮元道:“方才我也想著,或許就是另一種可能。至於是不是……”


    “先看一下糧倉裏的官鬥。”阮元與焦循果然心有靈犀,配合無間。


    焦循點了點頭,阮元也叫來張宗軾,讓他遣人去取了幾個糧倉中的官鬥過來。隨即,阮元示意張宗軾等糧倉人員先行退下,隻把官鬥拿給了隨行吏員。過得片刻,阮元方把張宗軾叫了迴來,對他道:“我且問你,你這官鬥若是盛滿,裏麵有多少米?”


    “這……都是一鬥啊?”張宗軾還不清楚阮元用意。


    “你這官鬥不夠一鬥!”阮元道,說著,便差人將一個海鹽官倉的官鬥盛滿了米,又倒入阮元自帶的一個官鬥之中。果然,阮元的這個官鬥,最上層的一部分,空空無物,將近十分之一的鬥裏都沒有米。


    “這……這……”張宗軾看到自家官鬥居然隻是個小鬥,也驚得大驚失色,道:“中丞大人,下官到這裏之後,也一直看過他們收米的,這官鬥兩年來都是這樣,怎麽……怎麽會比大人的官鬥小了一截呢?”


    “那張知縣,一鬥米大概有多少,你心中有分寸嗎?”阮元又問道。


    “這……”張宗軾看起來也是一臉茫然,支吾道:“中丞大人,這升鬥之數,都是算學之事,下官就是個舉人,平日四書五經讀得都不算好的,算學更沒多學過。大人這樣問我一鬥米有多少,這可讓小人怎麽迴答啊?”


    “也罷,這算學本非必學之事,這樣也為難你了。”阮元聽張宗軾之言,卻也合乎情理,便轉而說出自己的辦法來,道:“我這官鬥,是我與裏堂遍尋量器之後,做出的正方之鬥。它長度、寬度、高度,都是一樣,你這裏以後便照著我撫院官鬥,重新定作量器!至於你這裏現存的官鬥,就都廢了吧,留著,也不過是給那些真正的貪吏圖個方便罷了。”


    “那這……下官多謝中丞大人了。”張宗軾連忙跪在地上,對阮元拜謝道。


    “還沒完呢。你這鬥不能光做出來,還要我撫院每年檢查才是。以後記住,每到征收秋糧之時,我撫院就會派吏員過來監管,到時候你把鬥拿出來,用尺子把鬥的長寬高三處,都量出來一遍,若是一柄尺子,可以量得三處均等,那你這鬥就沒錯了。我這裏也為你備了尺子,就放在你縣衙之內,你好好看著。以後收糧,我會讓來你這裏的縣吏,也準備一把尺子,收糧之前,尺子要先行比對,若是你這尺子少了一寸一分,就是你企圖隱瞞偷漏之事!到時候,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阮元言簡意賅,將鬥尺丈量之事一一交代完畢,說著,也取過一把尺子過來,交在張宗軾手中。這便是阮元與焦循為清查官倉之弊,所依據算學知識定下的“依鬥定尺之法”。


    “多謝阮中丞!多謝阮中丞!”張宗軾也不住對阮元叩首。


    “還有,你那九十四石米,我也不能就這樣不管了。等那幾個吏員迴來,若是你這糧倉吏員果然沒有偷漏之事,那問題就定是處在收糧的吏員身上!他們用尋常的官鬥……或者用更大的鬥去收糧,卻在你這裏用小鬥入倉,如此上下其手,你這裏一年流失的糧食,還會少嗎?過一會兒,我們就去清查那些收糧吏員之處,這一次,定要查出你這糧食是何人偷走了,本官才會迴府!”阮元思量之間,對於收糧入倉之中舞弊情況,也大概有了判斷。


    張宗軾連忙應過阮元,將縣中大半吏員都叫了出來,與阮元一同尋查官倉偷漏之事。果然如阮元所料,在征收糧食的吏員之處,搜查到了不少私自販賣糧食留下的銀兩,還有不少沒能賣出的存糧,阮元也將這些吏員一並開革嚴辦。不過多時,阮元查吏之名,清點官倉之法,便也在浙江傳了開來,吏員之內都說阮中丞如有神助,不可對阮中丞行半點欺瞞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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