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平日擁擠的走廊此刻沒什麽人走動,竟顯出幾分空蕩,初生的金黃色陽光透過盡頭唯一一扇窗斜斜鋪進來,竟給這灰撲撲的空間染了幾分奇藝色彩。


    細微的腳步聲伴著衣料摩擦塑料袋的悉嗦聲從遠處響起,不一會兒,一雙嚴重磨損的運動鞋停在病房門口。


    唐鬆靈輕聲推開房門,果然不出所料,苗韻已經起身了。


    她背對著門口,麵朝窗戶,脖頸微揚,又在望窗外的天空,也不知道在看什麽,這麽認真。


    推門聲將苗韻的注意力從窗外拉迴來,她循聲迴頭。


    那是一張十分枯黃幹癟的臉,雙頰凹陷,幹枯的麵皮像一張皺了的牛皮紙貼在臉上,十年前的風韻和美麗已完全消失在她身上。


    “靈娃來了。”她低聲道,像是沒什麽力氣。


    “媽。”唐鬆靈走進去將早餐放在床頭櫃上,一一打開,“怎麽起這麽早?”


    “睡不著。”


    小米稀飯插上吸管遞到她眼前,“先喝點潤潤口再吃吧,沒加糖的。”


    苗韻伸手接過,湊到嘴邊吸了幾口,盯著唐鬆靈的側臉看了會兒,道:“你臉色不太好,昨晚沒睡好嗎?”


    唐鬆靈抬手按了按突突泛疼的太陽穴,“還行,做了個夢。”


    苗韻卻仍然盯著他,“你有心事。”


    他沒接話,從抽屜裏翻出一堆藥,每樣各取出幾粒擱在櫃子上才開口,“媽您就別操心了,我能有什麽心事,我要真有心事,您把自個身體養好,就是我最好的心藥,您沒事下去走走,別整天呆在病房看天。”


    苗韻咬了兩口素包子就不吃了,“我煩得很,哪也不想去。”她說著,突然抬頭盯著唐鬆靈道:“你要真心疼我,就把我送迴去,你爸一個人在家,眼看著又到割麥子的時候了,他一個人怎麽忙得過來......”


    正在倒水的手猛抖了下,濺出來的開水落在手背上,煞時紅了一片,唐鬆靈重重吸了口氣,又拿了一個素包子遞到苗韻麵前,“媽,您再吃點,一會要去透析,吃這麽點等透析完站都沒力氣站還迴什麽老家。”


    可能是受了太長時間病痛的折磨,又好像是幾年前的那場刺激,苗韻的精神越來越混亂,有時候前一秒還好著,後一秒就開始神經質地亂說,記憶又倒帶迴在北方山區和丈夫在農家的日子。


    起初唐鬆靈還會提醒她爸爸已經不在了,後來覺得,讓她陷在幻夢裏也不見得是壞事,最起碼心裏有所期盼。


    “我早就不想治了,送我迴家。”苗韻固執道。


    這句話她每天要念叨好幾次,唐鬆靈隻當沒聽見,握住她細瘦的胳膊,將袖子折起來推到胳膊肘,上麵赫然趴伏著一條猙獰可怖的肉瘤,青紫點點,大大小小的針孔布滿小臂。


    不管看多少次,還是覺得驚悚。大前天的針眼還在泛紫,但半個小時之後,苗韻還要再挨上兩針。


    從抽屜裏翻出藥管打開,擠出白色的藥膏小心塗在針孔上,他麵上平靜,抹藥的指尖卻在顫抖。


    苗韻說什麽都不吃了,又抬頭看著漸漸亮起來的天空,眼神呆泄而空洞。


    唐鬆靈盯著她看了半晌,順手拿起苗韻吃剩的幾個包子塞進嘴裏,幹嚼幾下咽進肚子裏。


    八點整,透析室的護士開門了,門口排了一個不算太長的隊,有老人有少年,都是腎髒衰竭患者。


    剛將苗韻安頓好,電話就響了。


    他往外急走了幾步才接起電話:“喂你好。”


    “您好,請問是唐鬆靈,唐先生嗎?”


    “我是。”


    “您好,我是汽車保險公司負責人,六月十七號在豐林路發生的一起車禍,您還記得嗎?”


    唐鬆靈捏著手機的手指泛白,“記得。”


    “好,我們需要當麵聊一下具體的賠付情況,不知道您這邊方便嗎?”


    “方便。”


    “好,一會兒我給您發個地址,直接過來就行。”


    “......好的,哎等一下!”


    對麵似乎正準備掛電話,聽他喊了一聲,又問:“還有什麽事唐先生。”


    唐鬆靈喉結上下滾動,嗓子有些幹澀,“那個.......一會兒還有其他人嗎?還是隻有我們兩個?”


    “哦,還有受害人的助理曹先生,怎麽了?”


    “啊......沒、沒事,謝謝。”


    放下電話,唐鬆靈才察覺到嘴裏一股淡淡的鐵鏽味,唇瓣被他咬破了。


    距離有點遠,唐鬆靈沒敢騎自己那個續航隻有二十幾公裏的破電瓶車,倒了好幾趟公交又蹬了十來分鍾自行車才到地方。


    門口負責接待的人把他領進一個小會議室,沒有在裏麵看見那張熟悉的臉,他才真正鬆了口氣。


    許是受害人身份使然,保險公司經理親自接待,陣勢緊張嚴肅,搞得唐鬆靈一進門頭皮就開始發麻。


    這是曹海第一次見唐鬆靈。


    他很瘦,上身洗得泛白的灰色t恤顯得很是空蕩,臉和露出的小臂上有明顯的擦傷,皮膚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紅,鬢角密密覆著一層汗珠,被燈光一晃,折射出晶亮的碎光。他似乎很緊張,捏著衣角的指節有些泛白。


    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雙眼睛,非常精致好看,但裏麵藏著的不安和窘迫,讓曹海覺得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有些說不出口。


    曹海斂了打量的目光,起身微微欠身道:“唐先生你好,我是池總的助理曹海。”


    不知為何,那倒黴的年輕人愣了一下,但很快將手心在衣服上蹭了下才遞過去,“你好.......我是唐鬆靈。”


    他其實很俊秀,但一般人注意不到他的臉,因為他氣質有些怯懦,像是被社會毒打怕了,時刻注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手也比一般男生要小,曹海覺得自己能將他的手全部包進手心,能感受到他很緊張,因為被他握住的手在細微發顫,手心還殘存著沒完全擦幹淨的汗濕。


    曹海亮出禮貌得體的笑:“請坐。”


    燈光晃得唐鬆靈有些頭暈,坐在更裏麵的應該就是保險公司的經理,他和麵前這個曹海一樣西裝革履,臉上的笑恰到好處,“唐先生喝點什麽嗎?”


    “.....不了,謝謝。”


    正說著,侍生已端了一杯水放在他麵前。


    “那好,我們就聊一下具體的賠付情況和流程吧。”經理從早已準備好的文件夾裏取出幾張紙,“六月十七號晚上,我們現場勘察完,昨天您也已經簽了責任認定書,我們請了專家對車的具體損壞情況已經評估完了,這是我們的評估報告和賠付核算,您再確認一下。”


    唐鬆靈伸手接過,隻掃了一眼就愣在當場:“......十六萬?”


    “對,從現場鑒定來看,您損毀的有左側前大燈,費用大概十二到十三萬之間,前格柵兩萬左右,還有車身劃痕嚴重,得重新噴漆。”經理臉上還掛著笑,“每項明細都寫得很清楚,您可以仔細看看。”


    ‘古思特’,一個唐鬆靈聽都沒聽過的車名。


    “這個......多長時間賠清?”


    “一般來說得在十天之內,”經理思索了下:“....這樣,考慮到賠款額數較大,您在六月二十九號之前付清就行。”


    “六月二十九號......之前?”


    “對。”


    薄薄的紙張隨著唐鬆靈的指尖微微抖動,他臉色煞白地看著那一串天文數字,額頭慢慢沁出一層冷汗,被燈光照得晶亮。


    “唐先生?”


    唐鬆靈迴神,抬頭往向對麵。


    “請問有什麽問題嗎?”


    “啊......這個,我可能暫時拿不出這麽多錢......”


    此話一出,對麵坐著的兩個人齊刷刷愣了下,臉上的表情變得怪異。


    曹海顯然是個比較沉穩的人,他禮貌性地笑了下,開口道:“唐先生,您是說在十天之內拿不出這麽多錢?”


    唐鬆靈額角滑下一滴汗,“實在對不起,我暫時沒這麽多錢。”


    對麵兩人對視了下,表情都有些微妙,經理道:“按常規流程來說,您要是賠付不起,受害方是可以起訴您的。”


    “沒其他辦法了嗎?”


    “還有一個辦法,但是可能對您來說作用不大,那就是私下協商,你們可以商量出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付款方式和期限。”


    唐鬆靈低下頭,他猜到那輛車很貴,但沒想到會這麽貴。


    十六萬,他就算一天二十四小時幹活不吃不睡都拿不出來,更何況兩個月後蒙蒙還要上學,早上剛給苗韻充了藥費,卡裏滿打滿算隻剩兩萬。


    目前隻有一個辦法,私下協商。


    但池律已經知道是他了,還有可能答應嗎?


    良久,唐鬆靈才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曹先生,能不能幫我向你老板傳達一下,看能不能協商,分期付款,我現在.....實在是拿不出這麽多錢......”


    “......”曹海臉上浮現出明顯的遲疑,“我們老板說按流程走,這個恐怕......”


    “拜托了,真的對不起。”唐鬆靈煞白著臉懇求道。


    “那這樣吧,我先打電話給老板說一下情況,看能不能行,我盡量幫您爭取。”


    “謝謝。”


    第91章 各自忙碌


    會議室的冷風開得很足,唐鬆靈握著自己細細發顫的指尖,很冰,但在冒汗。


    那個自稱曹助理的人出去聯係池律了。


    池律。


    多陌生又親昵的名字,這個名字的主人帶給他的愛和痛,在這一刻仿佛從許多年前的某個瞬間又迴到了身體裏,翻攪得靈魂都在戰粟。


    晌午十點的陽光很強烈,但落地窗前的霧白色紗簾被拉上了,因此,落在地毯上的光線失了最初的鋒芒,竟顯得有些柔和。


    如果不是偶爾一兩聲紙張摩擦地細微聲,董事長辦公室簡直安靜得像沒人一樣。


    池律正低頭看著一份文件,公司最近在和秦盛集團搶一個大項目,他一迴來就熬夜加班,前天又淋了雨,這兩天頭一直隱隱泛疼,總不見好。


    以前他人在國外不好操控,迴國之後才能展開手腳處理,最近兩天對公司資產進行了盤點,還沒完,就已經抓出來不少蛀蟲。


    “篤篤篤”突然想起的敲門聲打破一室靜謐。


    “進。”


    曉桐拿著手機進來,順手將門掩上,“池董,曹助理的電話。”


    池律視線平穩地落在還在通話中的手機上,未做任何停頓便伸手接過,“曹海。”


    “池董,我已經跟肇事人見過麵協商過了,但現在情況有點棘手。”


    “怎麽?”


    “肇事者.....好像經濟上有點困難,一時拿不出這麽多錢,問能不能協商一下分期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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