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豐收


    二人說著話,幾艘兵船已分別在藍仲彬頭船的首尾和中部靠上來。兵卒們一上船先是守定了幾處關鍵位置,轉眼間兩舷也各站了一排持刀擎槍的兵,船上的水手和兵卒們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便都被驅趕至一旁。緊接著,二十幾個衛士擁著兩個將領模樣的家夥踏上寬闊的甲板。


    藍仲彬見狀,心裏老大的不痛快:國朝以文禦武,你一個初來乍到的武夫算老幾?黃州知府栗大人跟咱藍家都是平禮相待,想討幾文賞錢便該狗眼放亮些!擺出這般陣仗,嚇唬那些尋常百姓也還罷了,跟二爺玩這套?等下一文錢沒有,你還要磕頭賠罪,二爺要不了一盞茶的工夫便教會你做人!哼,何況,還是水營——比輔兵強不了多少的水營!


    於是重重地哼了一聲,扭過臉,不去看他們。


    見藍二爺生氣,苟勝便知道自己上場的時候到了。於是跨前幾步伸手一指罵道:“狗材大膽,這是兩淮的鹽船!某是淮南水營記名遊擊苟……”


    “啪!”


    一個大嘴巴子結結實實唿在臉上,打斷了苟勝的自我介紹。這巴掌太狠了,苟勝一個趔趄,伴著一口血吐出兩顆牙來。


    動手的家夥挑起大指向自己胸口一戳:“老子是尤參將麾下怒濤營營官,實授遊擊唐福!你他媽著實是條狗!”接著向側後那位一比,“這便是襄陽關副帥帳下尤參將!來呀,先把這狗給老子拿了!”


    唐福身後立刻有兩人奔過來,二話不說將被扇蒙了的苟勝按翻在地拖到一旁。苟勝的心腹,千總葛壯剛想上前攔阻,頸上立刻被架了一把雪亮的腰刀。


    “見了上官竟全然不曉得些禮數,給老子替淮南水營教教這狗!”唐福竟似比藍仲彬還氣,口裏繼續吩咐道。


    “得令!”幾人大聲應著。


    全沒反應過來的藍仲彬目瞪口呆地看著,兩名兵卒分別蹬著苟勝的兩肋扯定其左右臂,另一人拔出腰間的匕首,一俯身挑斷了苟勝的褲帶,三兩把拽脫了褲子並一屁股倒坐在他的小腿上,兩手死死按住苟勝的雙踝。還有一人,掄起指頭粗的藤條照著他的屁股便掄下去。


    “啪、啪”的幾聲脆響,在藍仲彬的眼前,苟勝黝黑的屁股起先沒什麽異樣,僅一個唿吸間,被抽的地方開始泛出幾道紅色,隨即迅速變成黑紫,緊跟著皮膚越繃越緊,亮得嚇人,然後突然沿著抽痕縱橫爆裂開來!動彈不得的苟勝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藍仲彬耳中竟仿佛聽到了肌肉掙開皮膚包裹束縛的那幾聲輕輕的爆響!


    “啊……”淒厲的慘叫完全不似人聲,幾個唿吸間,苟勝的聲音便微弱下去,顯見得性命已丟了大半。


    “這狗哪條狗腿指的本將?”唐福竟似意猶未盡,眼睛看著藍仲彬頭也不迴地問道。


    耳中又是“啪”的一聲。


    又一個家夥上前,手中的鐵鐧一掄,隨即扯著苟勝折成兩段的右臂的家夥喊道:“報唐將軍,是折了的這條!”


    “膽子都肥的很哩!莫不是都要本將教教你們禮數?”唐福向左右緩緩環視了半圈,沒等兇狠的眼光掃到自己,除了戴文士儒巾的藍二爺,船上的人已全然跪了下去。


    “好漢不吃眼前虧!”盡管一時間沒琢磨明白究竟是怎麽一迴事,藍仲彬總算及時醒悟過來,也顧不得再擺譜,連忙衝尤福田幾人深深一揖:“尤將軍、唐將軍。敝人藍仲彬,乃是淮鹽官商,見過二位將軍。船上都是有引的官鹽,黃州府栗大人、孫大人都知道的。”


    尤福田跨前幾步,盯著藍仲彬看了一會兒,口裏說道:“既是官鹽,可有引紙?拿給本將看看。”


    嚇傻了的賬房先生柳文山忙叩頭道:“有的有的。將軍稍待,小人這便去取來。”


    尤福田問道:“你又是什麽人?”


    “迴大將軍,小人是賬房柳文山。”


    尤福田點點頭,片刻間柳文山從艙裏抱出一個木箱放在唐福腳下,跪著開了箱,取出一本雙手呈上:“引紙都在箱裏,將軍大人過目。”


    唐福沒接,望向那個姓尤的,後者嗬嗬地笑了:“你知道本將不識字啊!怎麽個過目法?”


    藍仲彬心裏這個氣啊:你他媽不識字還看個屁啊?!這不分明是找事兒來的麽!


    唐福一指藍仲彬:“你,識字麽?”


    藍仲彬心裏有氣,見了這等混不講理的兇神麵上當然絲毫不敢顯出來,弓著腰應道:“迴將軍,敝人有鄉試的功名,識字的。”


    “呦嗬,某還以為是個見官不拜的秀才,原來竟是位孝廉公(舉人俗稱孝廉)啊!”有衛士從艙裏搬出來把椅子,已坐在椅上的尤福田說道。


    藍仲彬心裏一鬆,暗忖道:你這廝知道便好!舉人的功名便是半個官身*,這迴該收斂些了吧……沒想到尤福田又大剌剌地冒出來下半句:“本將奉命查江,既然你識字,便給本將念念罷。”


    饒是藍仲彬大風大浪見的多了,遇到這種情形還是頭一遭,隻得接過柳文山手裏的引紙,弓著腰開始念。


    沒念幾句,尤福田一擺手:“算了算了別念了,無味得緊。光聽你說也是白瞎了功夫。等下你帶著唐福幾個船轉轉吧。對了,除了鹽巴,你可有帶其他東西?”


    正題來了!


    盡管不知道這幾位到底是什麽來頭,但青天白日如此明目張膽地查官船,而且一上來就把苟勝弄成半死不活的殘廢,絕對不是什麽善茬子——藍仲彬若是還琢磨不明白這一層,這許多年的江湖就白跑了!聽尤福田這麽一問,心裏知道:最近湖廣官場一定發生了重大變故,新官上任,這分明是一個下馬威,看來,要狠狠地掏一筆了。


    正琢磨著如何迴答,耳中又聽到一陣紛亂。偷偷抬眼望去,黃州知府栗永年、同知孫奇能在一眾兵將的護衛下登了船!


    噓……


    藍仲彬心裏長出了一口氣:二位老相識可總算來了,幸虧他倆沒挪動地方!


    不覺挺直了腰,正待上前招唿,沒想到栗、孫兩人對自己視若未睹,竟與身旁剛剛起身的武夫寒暄起來。見狀,藍仲彬心下一凜:這些家夥果然大有來頭!大明官場文視武如草芥,一個正二品的總兵見了四品知府都要行大禮,二位府官主動跟三品武職的參將打招唿,這等情形簡直聞所未聞!


    正在錯愕,這姓尤的武夫又道:“欸,你還沒迴答本將的問話呢。你還帶沒帶其他東西?除了官鹽,沒夾帶什麽私鹽吧?”


    眾目睽睽之下,藍仲彬隻得硬著頭皮迴道:“沒有。敝人載的全是官鹽,除了一點點給湖廣官場上的朋友捎的兩淮土產,別無他物。”


    尤福田仿佛沒聽出藍仲彬的話外音:“嗯,這便好。”隨即伸手一指還跪在地下的柳文山,“你陪著唐福挨船轉轉吧。”


    “俺也同去。”跟兩位府官一同上了船的一名陌生的武官嚷道。


    這又是誰?當著一府之尊怎恁地沒規矩!藍仲彬剛剛冒出這個念頭,隻聽姓尤的笑罵道:“瞧你他媽那點出息!”這位也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譏道:“俺老張最最信不過的便是你這水賊!”


    剛剛登舟的這位竟是張丁!


    怎麽能讓他們真查啊?不用去其他船,這艘頭船的艙裏便堆了不少私貨,還都白紙黑字地標注好了貨主、貨品、數量、收貨人等明細!藍仲彬一咬牙,伸手入懷,掏出疊銀票,對尤福田小聲道:“將軍大人辛苦了,些許薄禮,不成敬意,將軍給兄弟們買杯水酒喝。”說著話,向兩位府官投去一個求助的眼神。


    沒想到,栗永年竟沒看他,而孫奇能反而像是警告般的狠狠一瞪。


    尤福田樂了,一把接過:“哈哈,本將不識字,卻認得銀票。這是多少?”


    有你這麽明目張膽當眾問的嗎?藍仲彬心裏恨恨地想,口裏隻得小聲應道:“迴將軍,這裏總共兩千兩上下。兩淮地界,到處可以使得*。”偷看了下尤福田的臉色,隨即悄聲又補了句:“艙裏還有幾千兩現銀,迴頭一並孝敬將軍大人。”


    “啊?兩千兩銀票,還有幾千兩現銀!”尤福田竟大聲叫喊起來,“你們都看到聽到了沒有?”


    藍仲彬清晰地聽到,栗、孫二位同時發出一聲歎息。


    “你到底帶沒帶什麽私貨?老實說,省得咱們自己動手翻,也莫像他,”唐福一指昏死在旁的苟勝,“非得挨上那麽幾下!”


    “帶,帶,帶了一點點。”藍仲彬的腦中已是一片空白。


    “一點點是多少?”唐福那張猙獰的麵孔幾乎貼在藍仲彬臉上,唾沫星子噴了後者滿臉。


    “大約,哦,大約兩三千石,哦,三四千石。”


    “到底多少?”


    “五,五,五千八百多石。都是南直隸、兩淮大人們的貨啊……還有給栗大人、孫……”


    “住口!”兩位府官幾乎同時吼出來。


    尤、張幾位軍官意味深長地向兩個府官笑了笑,隻聽姓尤的又問道:“鹽巴呢,有沒有夾帶?”


    完了,這事兒小不了了。


    “也,也帶了兩成,百來萬斤。小人該死,小人知罪,大人饒命啊!小人情願重重地報效將軍大人啊……”麵如死灰的藍仲彬撲通跪下,臉上已是涕淚交流。


    “夾帶私鹽、偷帶私貨、公然賄賂巡查將士、信口汙攀朝廷命官……”尤福田收了笑容,眼睛看著栗、孫二人冷冰冰地說道,“大家可是都親眼見證的!這廝剛才竟還說給栗大人、孫大人帶了什麽,好巧啊,二位大人正好一位姓栗、一位姓孫哩。他……說的該不會就是你們二位吧?”


    “不是不是,下官不認識這廝!”


    “絕無此事!下官也不認識這廝!”


    二人忙不迭地搖手。


    “嗯,本將也相信這廝是滿口胡言。”尤福田又笑了。


    “且慢!俺老張可不太相信!”來路上早跟尤福田商量好了的張丁適時叫起來,“除非這便把口供錄了,俺要聽這廝親口認下才信。”


    “使得,使得。”栗永年隻得馬上接口道,同時向跪在地下的藍仲彬投去一個警告的眼神,“下官這便當場審案。”


    “來人,擺上桌案伺候。”尤福田命令道,伸手一指柳文山,“唐福,你帶這位賬房先生下去查查貨。”


    等唐福拎著柳文山消失在艙口,尤福田對兩位府官陰惻惻地一笑:“二位大人莫欺咱幾個粗人不識字。剛剛下去的那位賬房先生識得。等下俺會讓他給咱念一遍供狀,便可知道二位大人是不是粗心寫錯了……”


    兩位府官口裏連稱不敢,不多時,栗永年主審、孫奇能臨時客串筆錄的口供便呈到尤福田麵前。


    唐福帶著柳文山也上到甲板,衝尤福田一抱拳:“稟大人。艙裏著實有不少私貨。末將已讓這位柳先生抄了一份貨單,誰的貨,總共多少,都在上麵。”


    尤福田伸手接過,隨即遞給栗永年:“栗大人,你看下。麻煩你和孫大人一起簽個押做個見證。”


    尤福田又讓柳文山寫了份親筆供詞,看著二位府官署名後蓋了黃州府的官印,一伸手把貨單收入懷中:“這等汙攀朝廷命官的事,俺覺得就不必讓武昌府李大人、滕大人,還有兩淮官場的大人們勞神費心了吧?肯定都是這廝信口胡言,你們說對不對啊?”


    二位自是忙不迭地點頭稱是。


    跪在一旁的藍仲彬正在想著藍家要如何大大地破一筆財消災,隻聽尤福田厲聲喝道:“本將奉鄖陽簡撫尊、湖廣寇撫尊、李藩台、滕臬台聯署命令巡江查私,在黃州府拿獲不法鹽梟藍某。經府台栗大人、孫大人會審,人證物證俱在,藍犯供認不諱。依大明律,將其就地正法!舟子水手不問,持械冒充官軍的賊人盡數給本將拿下,拒捕、逃竄者當場格殺勿論!”


    癱軟成一灘泥樣的藍仲彬沒來得及唿救,唐福已一刀揮下,藍仲彬至死都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一叢煙花躥起,在被夕陽鍍成粼粼金色的江麵上炸開。緊接著泊在錨地的船隊各船上便響起一陣喊殺和慘唿聲。見有人跳水鳧向岸邊,張丁揮揮手,一支響箭攜著尖厲的哨音衝向雲霄,岸邊兩個嚴陣以待的霹靂營步隊鐵甲鏗鏘地開了過來……


    聲音逐漸沉寂下去,不知是鮮血染就還是落日餘暉的照映,江水泛出一圈圈火紅的漣漪。


    尤福田對麵色慘白冷汗涔涔的栗、孫二位一抱拳:“多謝二位大人相助。”繼而又放輕了聲道:“關副帥交待本將,簡撫尊等幾位大人說了,私鹽約莫四百萬斤上下。據剛剛那廝交待多出來的兩成,就都移交給二位大人處理吧。還有那些私貨,也留下兩成。大人們用錢的地方多,今後還要勞煩二位。嗯,剛剛鹽梟持械拒捕,激戰中沉了幾艘船,這兩成的私貨都在那幾船上!此事不僅本將親眼得見,三司的大人們心中都有數的,二位大人迴頭補個文書即可。”


    兩人連忙口稱不敢,尤福田臉色一變,佯怒道:“簡撫尊管不到黃州府,二位難不成連湖廣三司大人們的好意也不領情?”與馮榛、宋時雍同為一府之尊的栗、孫二位,當然早已同樣參透了各位上官的默契,忙借坡下驢的地迴禮稱謝不止。


    次日清晨,船隊再度起航。頭船的船樓裏,傳來張丁憤怒的咆哮聲:“不行!老子從德安府搭你那些快散架的破船一路趕來,這些鹽巴、貨物少說十幾萬兩、留給黃州那兩個狗官的貨便足足值兩萬兩,別打算拿幾隻破筆、幾挑子黑墨便打發了老子!”


    尤福田辯道:“你他娘的太過黑心!你承不承認俺出的力最大?給狗官們講的那些話你能說的出來,還是讓賬房念供詞的主意你能想出來?還不是得靠俺老尤!再說了,鹽巴和貨物又不全是俺的,簡老狗那裏要兩成、三司要兩成、大帥那裏要五成,俺隻能留一成,你還分半成走,你這天殺的賊還想咋樣?”


    張遊擊聞言更加暴怒不已:“你放屁!還不是少軍師一句一句地教的你!憑你那狗嘴能吐出什麽狗屎來?放下鹽巴貨物不論,你那些四幫漏水的破船全換了這等好船,你他娘的是不是發了大財你自己說!昨晚上做夢都笑得鬼哭一樣,也不怕跌江裏變個沉底的鱉子!不行,說出大天來老子也不答應!”


    “姓張的你個狗日的不要欺人太甚!換成穀蠻子你敢放個屁麽?不要以為俺老尤真怕了你!”


    “你才放屁!穀蠻子比你仗義一百倍!穀蠻子才不會偷著把銀票自己藏起來!俺看得真真切切的,少廢話,老子要一半!不對,艙裏的現銀老子也要一半……”


    唐福躡手躡腳的從樓倉裏退出來,瞪了一眼周圍一個個捂著嘴偷笑的手下們:“笑什麽笑,來時那廝便吵吵了一路,還沒笑夠?”


    不知過了多久,艙裏的吵鬧聲終於停歇了下來。又過了一會,竟有絲竹之音響起——那個藍仲彬帶的戲班子竟被二位隨船一起擄了來。


    *明清時期,秀才通過了鄉試(全省範圍內舉行的科舉)便獲得舉人功名,民間俗稱孝廉。中舉的名單會在布政使衙門或巡撫衙門前張榜公示。中了舉,理論上便意味著一隻腳已踏入仕途——日後即使會試未中,也有做學官、當知縣的機會。不過,這種情況一般是在王朝初期,人才比較匱乏的時候。等到天下大定,讀書人多起來,便不那麽容易了。然而到了王朝末期,綱紀廢弛舞弊層出,冗官多如牛毛,有舉人的功名,便又容易疏通個官身啦。


    *明朝有銀票,不過,各家開出的銀票往往隻限在各自比較有影響力的圈子裏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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