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賊援


    古代沒有電燈,人們習慣早睡早起,所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麽。在北方,天亮得早的夏日,淩晨四五點就會起床下地幹活、十點多收工迴家吃“早中飯”;下午四點多,最遲五六點,吃第二餐,就是晚餐,然後聊聊天,上床睡覺生娃。有句俗語:夏日吃飯不點燈——燈油也是錢,能省則省。冬日裏天亮得晚,五點多六點也要起床、黑得早,睡得更早。


    現下是未時過半(下午兩點多)。


    照常說,按照這個時代的作息習慣,申時(下午3—5點)過後不久,雙方就該收兵迴營,明日再戰了。這時候又派出幾千生力軍圍攻,難道……賊人們竟要一鼓破城?


    如果不考慮對方出現指揮失誤、河南府或豫省派出大隊援兵等外部因素,單憑陝州府和賊人雙方的實力對比,王簡很清楚,盡管可能會耗上甚至個把月,賊人破城總是遲早的事。但戰場上不可控的事情太多,不說援軍什麽的,就拿劉十亭信誓旦旦講的“上仙神諭,三日破賊”來說吧,一場豪雨、黃河決堤、營地失火等等,隨便哪樣,都足可以讓沒有城牆保護的賊人們頃刻之間全軍覆沒。


    對擁有絕對兵力優勢的賊人們而言,既然遲早能拿下,非要在第一天傍晚時分破城,絕非明智之舉:不僅會毫無意義的增加大量傷亡,而且,大多數人有夜盲症,對更熟悉街巷地形的城內守軍和百姓丁壯們來說,夜裏巷戰中會占很大的便宜,搞不好會形成反殺局麵。一旦局部崩潰,很可能扯動整條戰線,戰局將徹底逆轉!


    那……為什麽賊人現在增兵呢?王簡百思不得其解。


    不解歸不解,該應戰還要應戰。


    王簡看清楚了,這幾千人還是無甲輔兵,大多數手裏拿的不是刀槍,而是鋤頭鎬頭等工具,心裏更加認定,賊人是要通過輔兵消耗防守力量,在關鍵時刻一舉投入精銳戰兵,破城後夜戰。


    堵城門的弊端現在暴露無遺:如果城門通暢,沒有披甲戰兵的保護,這幾千無甲輔兵就是案板上待宰的魚肉,隻需要城中集合幾百突擊隊,一個逆襲就能打得其潰不成軍。賊人的戰兵從後麵衝上來接應也會被漫山遍野的潰兵阻住。退一萬步講,即使戰況不利,逆襲隊大不了迴城,城頭上的遠程火力又可以撂倒一批追過來的敵人!現在可倒好,被賊人有恃無恐地壓著打,自己隻有挨揍的份兒!王簡這個憋氣啊。


    賊人那裏響起號角聲,隨即,幾麵黃色旗幟在望台上同時搖動起來。剛才賊人輔兵們拖開城門口被磨盤砸碎的撞車時,敵陣也是搖動黃旗——王簡猜到,這是換人的信號。幾麵旗一起搖動,應該是要把第一輪攻擊的輔兵們全都替換下來。


    王簡猜對了。


    城下的賊輔兵們並沒有馬上退下,而是等第二波替換者冒著箭雨石塊衝到身邊才開始陸續後撤。為了減少暴露在空曠地帶的傷亡,撤離戰場的賊人們沒有直接沿直線向己方陣地撤退,而是貼著牆根向東西兩側運動集結。


    每座塔樓旁都湧上來一組舉著大木盾的賊輔兵,在他們的掩護下,塔樓裏的賊兵們魚貫而下,隨即狂奔著跑向牆根的射擊死角。可能是看到牆下已經沒什麽地方了,也可能是受命要把塔樓拖迴去,還有一些賊人圍著塔樓沒有離開。此時另一件事吸引了王簡的注意力:賊人們應該看到了堵在城門洞裏的大石條,知道撞車對此無能為力,南門附近的幾輛撞車也相繼離開,調頭向西側運動。撞車的正麵防護做得很好,但轉向西邊,便暴露出側翼,為了躲避攻擊,賊人們都集中在向南的一麵推得很吃力,王簡馬上組織城頭的弓箭手進行幹擾射擊——潛意識裏覺得空塔不會有什麽威脅,因而並沒有十分在意。


    如果沒有入夜後的意外發生,這將是王簡犯下的最大的錯誤。


    看著在矢石中艱難行進的撞車和沒有戰兵保護的塔樓,王簡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堅持到天黑以後,趁夜把石頭挪開,再略做偽裝,賊人們第二日攻擊時,便可以出其不意地發動一場逆襲!


    不過,也就是想想罷了,動員民伕必須文官下令——最高長官馬文升一直沒露麵。


    就在此時,耳邊響起一個洪亮的男中音:“此敵可擊”!扭頭望去,劉十亭撚著胡須山停嶽峙般立在旁邊。


    沒想到這位竟是知音!王簡有些激動的問道:“先生也覺得如此?”


    劉十亭心裏撥拉的是自己的小算盤,本想為誇下的海口埋個伏筆。劉神仙這句話可沒說時間——到底是現在就可擊、還是以後早晚可擊?一句話兩頭堵,你怎麽琢磨怎麽有理是這一行的基本功。沒想到王簡一下子就上了鉤,點點頭:“上仙之喻,豈能有假?怎麽,王將軍也這麽想?”


    套出對方的想法,也是這行的訣竅。


    “是啊!先生請看,賊人雖眾,但都是無甲魚腩,隻要幾百官兵一次逆襲,定會大破之!披甲賊距此足足百餘丈,被潰兵一衝,肯定是不及救援的。可惜……”


    劉十亭應道:“草民不知兵,然略通望氣之術。王將軍請看,”說著用手一指,跟真事兒一樣繼續道,“那裏隱有黑氣翻騰,分明是敗相已現!對了,王將軍說可惜,敢問何故?”


    王簡瞪大眼睛看了半天,到最後好像恍惚間真的看出來一股黑氣繚繞,便把大石堵了門、想偷襲需要馬文升批準等事說了一遍。


    聽完王簡的想法,劉十亭一抱拳:“草民這便去找馬大人。”


    王簡喜出望外:“有勞先生,多謝先生了”。


    馬文升此刻在城隍廟裏。


    早上剛打起來,馬文升沒敢登城,跑到寶輪寺塔上望了望,見到那麽多賊人和攻城塔樓等器械推過來,被驚得夠嗆。看到床弩奈何不了高藤豆的望台,更是嚇破了膽,沒等到王簡集火摧毀第一座塔樓就一溜煙跑迴家。


    迴了家也不知道該幹啥,把細軟打包,換了身下人行頭才想起來四門都被堵上了無路可逃。琢磨了一會,又再換迴官衣,吩咐家丁去找船——北門那裏沒有賊人,黃河水再急,也比不過兇狠的賊人吧?一定會有經驗豐富的船老大能過河的!家丁們巡遍全城,所有船家眾口一詞絕無可能:扔塊木板都會大浪卷到河底,木船怎麽可能抗得了瀑布前的激流?正在破口大罵刁民故意推諉,馬文升接到報告:王簡轟塌了一架塔樓!


    這時候想起那支上上簽和天上掉下來的劉十亭,心裏猛然生出一陣希望!去戰場是萬萬不行的:孟子曰過,君子不立危牆嘛!有潘、荊兩個督戰,盯著王簡這個武夫拚命砍人就行了,自己大好前程之身應該運籌帷幄,刀槍無眼,犯不上去冒險!


    到哪裏運籌帷幄呢?想來想去,還是城隍廟!靠著城隍爺,心裏就有譜了——您老人家總不會說話不作數吧?


    在城隍爺前跪了不多會兒,便聽到磨盤砸了賊人撞車的捷報,簡直太靈了!馬文升誌得意滿起來,規規矩矩磕了頭,起身出了殿,正琢磨著要不要再登塔看看,這當兒,劉十亭來了。


    潘荊二人不算,王簡等人的頑強抵抗,固然是出於朝廷命官守土之責,或多或少,心理上對劉十亭的信誓旦旦也是有些指望。可劉十亭自己心裏明白,那些鬼話就是為了騙銀子的胡謅,親眼見到賊勢洶洶,便開始預備後路。不得不說,劉十亭還是有一套,算準了馬大人大半會在城隍廟,於是徑直找了來。


    劉十亭就是要說服馬文升發動一場逆襲。


    看過關盛雲的兵勢,劉十亭立即得出結論:陝州城是絕對守不住的!看王簡的架勢是要跟他們死磕到底,這可不行——傷亡慘重之下,任誰都會滿腔怒火,這股怒火,一定會發泄出來,說不好甚至可能會屠城泄憤!你們當官的平日裏作威作福死了也值了、當兵的活該就這個命、俺可不能跟你們一樣!所以,劉十亭迅速為自己想到一條出路:投賊。


    到手的銀子已經藏好了,隻要自己能想辦法溜過去,憑三寸不爛之舌和獻城之功,性命肯定能保住——再想辦法等賊人離開時開溜,迴來刨出銀子便算大功告成。


    城外的戰事依舊。


    把幾千生力軍投入戰場,關盛雲高藤豆等人除了要進一步打擊守軍的士氣,其實是另有打算的。


    牆上的守軍更不會想太多。沒了撞車和塔樓的威脅,雲梯便成為唯一的登城工具。城上的守軍和丁壯們打了大半天,體力都有些不支。此刻王簡還是把預備隊死死扣在手裏,劉十亭的六甲陣剩下的四百多人依舊無所事事——顯然,王將軍和劉神仙達成了某種默契,今天同樣也不能指望的。好在賊人們的攻擊好像有些軟,主要目標是掏牆洞,不像一上來那陣子那樣猛烈攻擊牆頭,好歹還能應付。兵士們稍微鬆了口氣。


    不過,有經驗的軍官們反倒更加憂心了。這股賊輔兵跟上午那班極度驚恐中拚了命死衝的百姓明顯不同,看得出,大部分都有戰場經驗:攻擊頻次把握得很好,分工也很明確,根據冒險探頭觀察的軍官們傳迴來的消息,從拋到外麵的磚土來看,不少牆洞已經掏得差不多可以容身了!


    另一個新問題是弓箭手。


    在把握好射擊節奏的前提下,經驗豐富的弓箭手的野戰極限不到三十輪,如果最後幾輪麵對衝鋒采取急促射,那便是二十輪左右,新手還要減半。上午那班弓手此時就算還有些許體力,箭壺也該空了。不過,跟賊人輔兵一起過來的,還有一百多新步弓手——關盛雲把自己親衛營的弓手都調給高藤豆了!隨著這幫人的到來,城上驟然感到壓力:弓兵往往本就是各營精銳,何況關盛雲的親軍!大半個時辰,牆上已經有七八個探頭指揮的軍官被射中,挨了箭的兵士百姓們數量更多達五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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