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神助


    城外,關盛雲們忙著打造攻城器械的這幾日,城裏的馬文升也沒閑著。王簡找到床弩“首戰告捷”,馬大人還是睡不著——剛開始那幾天是因為害怕,這迴則是因為亢奮。在床上烙餅似的翻來覆去折騰半宿突然開悟:這分明是自己得到天助啊!於是天還沒大亮就拉著一幫人跑去城隍廟燒香。


    畢恭畢敬的獻上糕果紙燭牲醴(音“禮”),默禱了一番保得平安再塑金身等老生常談,拜了幾拜,正要出去,瞥見殿外有個掣簽的攤子,一提官袍下擺便要過去。


    荊向善慌忙攔住道:“馬大人,子曰‘敬鬼神而遠之’。我等祝禱一番表明心跡以求神佑這便足夠了。竹簽,死物爾。倘言不利,恐動搖軍心啊。大人三思。”


    馬文升怒道:“你這廝說甚麽渾話,也不看看這是什麽所在!剛剛求拜過便做如此妄悖之語,不怕仙家惱怪麽!”


    複又反身向殿裏拜道:“上仙莫怪,上仙莫怪。下官禦下不嚴,迴衙定重重罰他。闔城平安還靠上仙佑護,求上仙給個明示。”言畢,捧起簽筒搖了起來。


    隨行的幾位文武彼此對望一眼,眼神中盡是無奈。


    啪嗒一聲,一根簽掉了出來。馬文升緊張的撿起定睛看去,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哈哈,上上大吉!”


    此簽名為“百裏奚投秦”,出於一個著名的典故:秦穆公知道百裏奚為大賢,以五張羊皮從楚國將其贖迴,授以國政。百裏奚“謀無不當、舉必有功”,並國二十,成就強秦。


    此簽解語雲:貴人邂逅,從此提攜,命運亨泰。出入圖謀,凡事利快;士庶占之,前程遠大!


    怪不得馬文升喜不自勝。


    出得廟門便左張右望的,一心想找到能助自己的神人百裏奚。


    也幸虧如此,潘定荊向善王簡等人總算暫時擺脫了馬文升,各忙各的。


    所謂心想事成。又雲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馬文升一個勁念叨著必有吉人相助,還真就給他找到一個。


    顧三癟子賣了百戶李力,營裏雖沒人待見,卻也沒誰敢招惹。不需要應名點卯,這陣子便整日巴結著馬文升派去盯著堵城門的親兵隨扈。而那幫營伍事宜兩眼一麻黑的家夥們,有了熟悉守軍人頭的顧三癟子在一旁幫襯指點,好一通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咋咋唿唿,狠狠地抖了幾把威風,可謂蒼蠅給屎殼郎帶路,狼狽為奸。


    聽親兵們說馬大人要找能人相助,顧三癟子一拍大腿:“爺們早說啊,俺知道這位活神仙!”


    陝州東門裏住著一個亦巫亦道的神棍,名叫劉十亭。平日裏以驅魔捉鬼測字看相堪輿風水外加跳大神找物件主持紅白事等為生,小有名氣。馬文升這幫人是新到不久的外來戶不知道這位,但顧三癟子認識,交情還不錯,於是隆重推薦了上去。


    馬文升略微琢磨了一會,猛地一拍腦門:“天爺!這就是本官要找的吉人啊!簽曰百裏奚投秦——秦地,陝也!十裏一亭,十亭者,百裏也!錯不了啦,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哈哈哈哈……”


    劉十亭看家的本事便是察言觀色招搖撞騙。大兵圍城之際,見馬大人親自率眾登門來請,所為何事焉能不知。這時候不抓住機會狠發一筆如何對得起騙子的職業操守?“六丁力士”、“北鬥神兵”、“奇門遁甲”、“撒豆成兵”等高科技詞匯行雲流水舉重若輕地娓娓道來,把馬文升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煞有介事的仔細端詳了馬文升一陣,離座拜道:“草民有眼無珠,府尊大人恕罪。大人姓馬,又生的一張好馬臉,必將萬眾俯首!萬眾俯首,那便是入閣拜相啊!”


    聞聽此言,馬文升喜出望外,再無一絲相疑。


    荊向善挨過罵,不敢再跟馬文升較真,隻能由著他胡鬧。潘定實在忍不住了,勸道:“大人,‘子不語怪力亂神’。兵法有雲,‘夫戰,非天官、陰陽、時日,惟人事而’。又雲,‘舉賢任能,不時日而事利;明法審令,不卜筮而事吉;貴功養勞,不禱詞而德福’。大戰在即,下官以為厲兵秣馬當為要務……”


    馬文升正要發作,劉十亭見竟有人敢擋自己財路,怒了,打量了潘定幾眼,悠悠道:“這位大人,草民鬥膽直言,您印堂帶煞,唇焦而耳赤,恐怕有大劫。眼前這些時日,還要小心些。”


    潘定是從六品的州同知,聞言怒道:“大膽刁民!竟敢信口雌黃辱及朝廷命官?!來人,拿了!”


    馬文升豈肯讓“貴人”被拿,急忙攔住:“咳咳,且慢,且慢。潘大人,依本官看來,老神仙也是一番好意,謹慎些倒也無妨,是不是啊?那什麽,對了,州倉裏新募了些糧,潘大人幫我去點驗一下,做個統籌。”


    潘定怒氣衝衝的“哼”了一聲,甩袖而去。荊向善實在無心看馬文升這般胡鬧,喊了句“潘大人,下官同去”,向馬文升告了便,也離開了。


    劉十亭好不容易遇到這麽個大權在握的傻子,決心吃定了馬文升,拿腔作勢的輕歎一聲:“唉,忠言逆耳啊。草民鐵嘴,看破便說破。隻是可惜了一番好意……”


    馬文升陪笑道:“老神仙莫怪,聽不進真言那是他自己命薄。這守城大計,還要請老神仙指點。”


    劉十亭一聲朗笑:“馬大人放心。草民不才,區區毛賊卻也未看在眼裏。待草民登塔望氣,再做道理。”


    馬文升喜道:“如此甚好,老神仙請。”


    陝州的製高點不是城樓,而是城中的寶輪寺塔。


    寶輪寺建於唐,塔建於金大定十六年(金世宗朝,公元1176年)。人站在塔前,手持兩石相擊,可聞迴聲如蛙鳴,故民間俗稱蛤蟆塔。與北&京天壇迴音壁、山西永濟的鶯鶯塔、四川潼南大佛寺的石琴,並稱中國四大迴音古建築。


    寶輪寺塔高十三層,劉十亭與馬文升聯袂而登。因為去路上心中早已打好盤算,到了塔頂,劉十亭氣定神閑的舉目四望,煞有介事的表演完,片刻後,哈哈而笑。


    馬文升知道這時自己該捧哏了,忙問:“老神仙,為何而笑?”


    劉十亭胸有成竹的答道:“大人放心,咱們贏定了!”說完,用手指著東方:“《雲氣》有曰,‘城中有氣出於東,其色黃,此天城也,不可伐!’這叫做‘吉城氣象’。大人,咱們首先已經處於不敗之地了!”


    馬文升知道,鐵匠鋪在城東,這陣子不停地打造軍械,肯定煙火升騰。但內心既然認定了神人相助,神人說那叫氣,自然便是氣了。


    劉十亭繼續道:“‘將軍氣象’曰:‘軍上氣發,漸如雲,又變作山形者,將有深謀,不可擊;若在吾軍,速戰,必大勝’。大人請看,我軍上空之氣,果應否?”


    馬文升定睛望去,夥房那裏一長溜大灶剛剛做好飯食,火頭軍輔兵們有的忙著往挑桶裏倒粥,有的往筐裏裝糧餅,好一片熱氣蒸騰。心下有些嘀咕,不禁暗想道:“這也算麽?”


    偏巧一陣風刮來,把這片剛剛騰起來的“雲氣”吹得幹幹淨淨,馬文升更加猶疑。


    一直用眼角瞄著馬文升神色的劉十亭見狀,不給他思考的時間,忙道:“《風角》曰:‘風從後來,衝霧突雲,人雄壯,馬嘶逸,旌旗如舉,勢指敵方,必獲全勝以建大功’!草民先恭喜大人了。”說著話,深深一揖到地。


    偷眼見馬文升麵色放寬了許多,繼續道:“此風向南而掠,賊眾亦在南。我城在北,賊攻我則逆風。《風角》又雲:‘軍行,旗幡指後者,三軍敗,戰將死’!大人,此乃天意。”


    馬文升高興壞了,再下麵劉十亭指著太陽說什麽“日有青氣在其上下者,大吉,可出軍”之類的話完全沒聽明白,一個勁的點頭稱是。


    見火候差不多了,劉十亭趁熱打鐵:“大人,草民不才,願擇六百六十六人,布‘六丁陣’,施‘六甲法’,一鼓擒諸賊首而掃蕩賊眾無餘!”


    “好,好,好!”馬文升忙不迭的答應著,喚來一名親兵:“拿我的令簽,到銀庫先取金二百,銀五千,交予老神仙暫作度支。”


    又喚來一人:“拿我令簽,陪老神仙去挑人。凡老神仙所選之人,不論所營何事、所司何職,上官一律不得攔阻,違者以貽誤軍機論!”


    劉十亭又找馬文升要了二百斤銅料,停下銅鐵匠們手頭的工作,按北鬥七星的形狀去鑄一隻“威鬥”(可以理解成一個超大型的長柄銅勺),號稱可以“厭勝眾兵”(“厭”字此處音“壓”,這般把戲說穿了就是弄個東西詛咒對方,比如畫個像或弄個木頭小人用針紮……時至今日,這種扯淡的東西仍偶有所見:鄰裏不和,在對著對方的地方掛麵小鏡子等舉動便是)。


    劉十亭拿了錢,倒也真賣力氣,牢獄、街肆、營伍到處轉,用手一指,被指的人便要放下一切跟著走,成為六百六十六名光榮的“神兵”一員。


    寶貴的戰前準備時間,就被這群渾人白白浪費過去。這還不算,一通瞎折騰,徹底打亂了原本就嫌倉促不足的部署,潘荊王簡等人幾乎陷於絕望——史載,“是時,望之文武,皆有死色”!


    其實,在古代戰爭中,祭祀與占卜是兩項非常重要的工作。流寇們大多囿於條件所限,往往裝神弄鬼一番應景而已。但對官軍而言,則有很強的儀式感,史料中相關的記載比比皆是:出征薩爾滸楊鎬殺牛祭天、鴉&片戰爭時奕經到關帝廟求簽……其各種征兆,對民心士氣作用極大,最著名的當屬狄青那百枚銅錢的故事。今天的我們完全沒有這方麵的意識,津津樂道於薑尚一腳踏破預言武王&占卜不利的龜甲,斥之曰:“枯草朽骨,安可知乎”。但這隻是個例——直到清朝,出兵前的祭祀、占卜仍是必不可少的環節。


    祭祀比較容易理解——今天的誓師大會、戰前動員、授旗等儀式依稀可以看出其原始痕跡。


    占卜則複雜得多,僅僅種類就十分繁雜。


    卜:主要指龜卜。鑽鑿、燒灼龜殼,通過對斷裂紋路的解讀預測吉兇。把結果刻在牛肩胛骨上保存——這便是甲骨文。


    卦:把片狀石頭/木塊扔地上,根據正反猜未來。


    占:起源是筮占,就是用蓍(音“師”)草加以排列,抽取,視其奇偶、長短預測吉兇。周文王被商紂王囚禁在羑(音“有”)裏,成天閑著沒事,把這個遊戲發揚光大了——使用蓍草和筮竹排列組合,於是弄出八卦,乃至六十四卦。被很多人吹得神乎其神的《周易》出現於西周中後期,至於是不是真的那麽奧妙無窮,且不說一個不知道地球是個大圓球的原始人能不能悟透宇宙真理,講個小故事吧。有天文王擺弄蓍草算完一卦,紂王來了,帶來一碗肉羹:“餓了吧?嚐嚐。”等文王吃完,問:“好吃麽?”文王:“好吃。”紂王:“還想不想吃?”文王:“想”。紂王:“給你小刀和竹片,刻封信給你小兒子讓他過來吧。”文王:“吃肉肉跟我小兒子啥關係?”紂王:“關係可大了!你剛才吃的肉肉是我用你大兒子燉的。吃完了,沒有啦。還想吃就把你小兒子叫來,我再燉給你呀”……


    “占”到後來,越來越五花八門。


    有“星占”:不止看星星,太陽月亮打雷下雨都能占的。


    有“天占”:根據各種天氣天象猜,比如“天鳴有聲”、“無雲而雨”、“卯時雷”、“晝夜陰晦”等等,都有的胡說。


    有“地占”:看地貌地表,比如“地裂”、“地鳴”,都是大兇。


    有“日占”:看太陽猜,除了正文裏的例子,還有“凡日蝕,從虧處擊之,勝”等等。


    有“風角”:根據風向猜,正文裏說了不少。之所以叫“角”,是因為風向分東西南北、天圓地方,地也有東西南北,既然是四方形,就一定有個“角”!


    還有“雲氣占”:“雲氣”也叫“氣象”——熟悉這個詞吧?嘿嘿,您猜對了,“氣象預報”!這詞就這麽來的。“象”這個字,本意是“表象”,就是觀察“雲”或“氣”的外表。作為描述一種動物而言,“大象”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哎媽呀這玩意真大啊”的意思,久而久之,變成專屬名詞啦。


    還有“雜占”:各種各樣的花式猜,有“五行占”,看到啥動植物匹配陰陽五行猜、有“夢占”,周公解夢之類的、“六壬”/“遁甲”/“太乙”,合稱“三式”,具體怎麽蒙我也不知道。


    此外,還有讖(音“嗔”)緯,就是語焉不明的預言,比如“亡秦者胡”/“十八子主神器”/“莫道石人一隻眼”之類的。


    扶乩(音“擊”),就是懸隻鐵筆,讓倆小兔崽子端個沙盤閉眼晃蕩,看鐵筆在沙子裏劃出的痕跡猜——對了,明朝權相嚴嵩就是被這麽玩死的(藍道行給嚴嵩發微信“皇上想你了,快來”,然後讓倆小兔崽子劃出“奸臣至”,這樣玩幾次,世宗一看,咦?怎麽老是你?)。


    更由上述衍生出堪輿選墳地、看風水折騰房屋擺設、看麵相看手相、測字、讓鳥叼字……不一而足,簡直博hu大shuo精ba深d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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