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宴塵這次沒有推拒,他仍跪在地上,行了一個軍中常用的抱拳禮,道:“微臣願往。”


    他答得斬釘截鐵,聲音裏甚至還有一絲躍躍欲試的興奮。


    葉傾懷有些無奈地看著他,道:“別人都是削尖了腦袋也要擠進盛京來當官,先生卻是反其道行之,總想著去那些遠離京城的苦寒之地。”


    陸宴塵放下了抱拳的雙手,他直起上身,看著葉傾懷的眼睛,道:“陛下,微臣此次隨軍北征,先後換了幾個營帳。微臣在以京畿衛為主的中軍裏待過,跟著中州軍一起紮過營,也和允州軍組成的前鋒營一起上過陣。以微臣所見,京畿衛的戰力完全不能和州軍相提並論。若是顧閣老當真有了不臣之心,他也絕不會將賭注全部壓在京畿衛上。真正對陛下有威脅的,還是那些顧閣老能調動的州軍。而京畿衛的立場,隻是影響京城九門打開的速度而已。”


    他目光熠熠地看著葉傾懷,頓了頓,又道:“如陛下所言,京畿衛中官員多是世家子弟,其中關係錯綜複雜,混雜著家族利益和個人恩怨。微臣以為,以陛下之能,必有手段牽扯鉗製住他們。”


    “必有手段麽?……”葉傾懷呢喃著苦笑道,“朕可以當作這是先生的誇讚嗎?”


    陸宴塵沒想到葉傾懷有這一問,他不禁莞爾,道:“微臣雖遠在北地,但從京中傳出的消息和陛下的書信中看得出來,陛下近來處理政務和人事的手段已愈發成熟穩妥。微臣有幸做過陛下三年西席,自是感到十分欣慰。”


    聽到“西席”二字,葉傾懷麵上爬上了一抹懷念之色,她的神色也跟著柔軟了下來。


    “當年承天門兵變後,先生辭去帝師之職,複任太清閣大學士,朕當時在朝上問過顧閣老的意見,你知道他怎麽說嗎?”


    陸宴塵看向葉傾懷,等著她的下文。


    葉傾懷笑了一下,道:“他說,像先生這樣神勇的人,不拿去戰場上殺敵,卻要擱在太清閣裏舞文弄墨,是我朝的憾事。”


    她輕歎了口氣,又道:“朕雖與顧閣老素來政見相左,但在這個事情上的看法是一致的。比起京中撥雲詭譎的官場,陣前殺敵立功更適合先生。”她抬起頭,看向陸宴塵,補充道,“或許,也是先生誌向所在。”


    “但讓先生留在京中,是朕的私心,無關時局。是朕希望先生能在朕身邊。”


    陸宴塵猛地抬起了眼看向了葉傾懷。


    依然是冷淡的眉目,卻仿佛突然生動了起來。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葉傾懷,目光柔軟卻又滾燙,眼底壓抑著蓄謀已久的期冀和小心翼翼的卑怯。


    像是一隻蚌張開了殼,露出了自己真摯而隱秘的底色。


    葉傾懷被他這一眼看得心頭一顫,說不上是恐慌還是悸動。


    一種難以名狀的曖昧在兩人這一眼短暫的對視中飛快地彌漫開來。


    從前世到今生,葉傾懷無數次告誡自己,她和陸宴塵之間橫亙著難以跨越的鴻溝。


    他們是相差八歲的師生和君臣,是前世兵戎相見的敵人和仇人,連葉傾懷女人的身份也是斷不能見光的秘辛。


    可現在,葉傾懷感覺陸宴塵似乎要跨過那道天塹向她而來。


    她猛地瞥開了目光,有些慌亂,解釋道:“先生不在京中,朕有事情都不知道該找誰商量。”


    她一開口,陸宴塵也收迴了目光。那雙漆黑的眸子又暗了下去,變迴了古井無波的樣子。


    “陛下若有拿不準主意的事,可以寫信給臣。若是急事,也可以找王祭酒商量。但依臣之見,陛下隻需多相信自己些即可。”


    兩人心照不宣的默了一默,那股曖昧的氣氛終於煙消雲散了。


    “微臣向陛下保證,微臣所領的這支西軍,無論前身是允州軍還是京畿衛,都隻會聽從陛下的命令。若陛下有難,臣必千裏馳援。”陸宴塵道。


    葉傾懷麵露憂色,道:“顧閣老既然放著自己的門生不用,而執意讓先生去統領這支西軍,想必西戎不會是塊好啃的骨頭。”


    “謝陛下掛心,微臣會小心行事。”


    事到如今,似乎也隻能如此。剩下的,便是人員和財務之類細節的部署。


    葉傾懷忖了忖,道:“先生和朕說說軍中的情況吧。”


    二人許久未見,從軍務管理一直聊到朝廷變革,這一聊便聊到了日上中天。


    直到見兩人聊得差不多,停下了話頭,李保全在添茶的時候才試探著問道:“陛下,禦膳房那邊午膳好了,可要傳膳?”


    葉傾懷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傳膳吧。”


    待李保全應聲而去,她迴過頭來對陸宴塵道:“先生一起用個午膳再走吧。”


    見陸宴塵沒有反對,葉傾懷道:“先生喝口茶,等他們布好了膳我們過去。”


    陸宴塵卻沒有動他的茶杯,他對著葉傾懷垂下了眼,道:“萬壽節的時候,微臣為陛下準備了一份生辰禮物,寄迴京怕路上丟了,所以想著親自送到陛下麵前。”


    說完,他從懷中掏出了一本裝訂起來的冊子和一張疊起來的紙,雙手托舉,十分鄭重地呈到了葉傾懷的麵前。


    陸宴塵任帝師的時候每年都會給葉傾懷送生辰禮物,往往是一些稀有的孤本或者筆墨。


    如今他已辭去帝師之職,萬壽節時他人也不在京中,葉傾懷以為今年不會再收到他的賀禮了。


    如今見到這份遲到的賀禮,葉傾懷麵上難掩驚喜之色,她放下了茶杯,轉向了陸宴塵,道:“先生有心了。”


    小皇帝臉上露出了小孩子麵對禮物時那種特有的雀躍。這可是她往年都最期待的一份禮物。


    葉傾懷從他手上接過了那份看起來並不起眼的禮物,那張疊起來的紙露出了邊角上繪畫的墨色,立即引起了葉傾懷的興趣。


    難道是一幅畫嗎?


    葉傾懷將那張紙抖落開來。


    皇帝噙在嘴角的笑意逐漸消散,眼中的好奇化作了驚詫和肅穆。


    那是一張足有兩臂寬的北地地圖,南起中州北部的饒山,北至北狄王庭。上麵不僅標注著那些廣為人知的城市和驛道,甚至連山中的村落和小路也畫了出來,哪裏有落石的風險、哪裏的水位如何漲落、哪裏有外族部落都一一注釋了出來。


    這是一張軍事地圖。


    難怪陸宴塵非要親自送來。這要是落到了敵人手裏可如何了得?


    “陛下,我朝現有的地圖是隆德年間所做。臣此次隨軍北征,發現有不少地方的道路和村落發生了變化,所以臣沿途收集了些信息,重新畫了這張地圖。至於那本冊子……”陸宴塵頓了一下,道,“陛下曾在信中說對允州心馳神往,可惜不能成行。所以臣記錄了一些允州的人文風貌,算作給陛下的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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