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重繞了路,沿著小路進了山,翻過一座丘陵再往北,就是太平山。從太平山下來,就到了城北的最北邊。這裏是居住區的後方,平日少有人來。成片成片的楊樹林,綠意森森,風吹過,發出嘩嘩的聲響。


    小妮子蜷縮在秦重背上,緊抿著唇,小臉兒紅紅。秦重嫌她走的慢,索性背著小妮子走。起初,小妮子很不適應,雙手撐著秦重後背,身體繃的僵直。走了半天下來,許是累了,終是伏在了秦重背上。


    秦重沒走前院正門,而是順著後院的院牆,翻進了自家花園。花園連著東西兩處跨院,西邊兒一座跨院,就是秦沐瑤的采薇閣。秦重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把小妮子暫時藏在二姐的院子裏,隻要小心些,不會被人發現。


    “姐。”秦重站在院裏,輕聲叫了一聲。


    秦沐瑤已經起床,主仆二人正在吃早飯。聽見秦重叫聲,很是詫異。


    這裏是後宅,還是未出閣女子的居處,男子是不能進來的。即便是嫡親的兄弟,這麽做也是很不合適的舉動。秦沐瑤倒未在意,她隻是很奇怪,秦重這大早上跑她這裏作甚?輕輕推開門,眼睛一下睜的老大。


    院子中,秦重背著小妮子,一時竟忘記放下。


    “姐。”秦重嘿嘿一笑,放下小妮子。


    “她是誰?”秦沐瑤問道,眼裏全是疑惑。


    “她是崔家的小妮子。”秦重說著,一轉頭問小妮子,“對了,你叫啥?”


    “崔家?”秦沐瑤蹙眉思索,想不起是哪個崔家。


    這是,秦沐瑤身邊的小丫鬟,卻好似知道什麽,湊到秦沐瑤耳邊嘀咕。秦沐瑤聽著聽著,臉上神色也不停變化,有憤怒,有憐惜,有無奈。


    她穩了穩心情,再看向小妮子的目光,滿是溫柔。


    “好了,把她交給我,你出去吧。”秦沐瑤知道了小妮子的身份,徑直走過來,輕輕抓住小妮子的小手,一邊往屋裏去,一邊對秦重說道。


    “哦?好。”秦重懵懵的點頭。


    不提秦沐瑤怎麽與小妮子交流,秦重反身出了院子。躲躲閃閃,迴到了自己的西跨院。這裏隻有他一人居住,甚是安靜。


    這次的事,秦重兩輩子都是頭一迴。整整一夜,心裏都是繃的緊緊的,此時迴到居處,終是能放鬆了下來。路分帥司的令牌,大大出乎秦重的意料。他一開始能想到,錦衣公子的身份不簡單,卻未料到如此大的來頭。


    後續會如何發展,秦重完全沒有了頭緒。


    毒蕨草本是靈機一動。他想借助驍騎營打草驚蛇,逼著宅子裏的人,轉移關鍵人物小妮子,就必須有一個合理的出兵借口。最近一段時間,沙苑監的確不太平,西夏細作屢屢潛入投毒,已經抓了不少的暗諜。


    雖然陷害了錦衣公子,但是秦重毫無負罪感。他不是迂腐之人,非得硬生生給自己套上道德的枷鎖。在這個階級分明的年代,百姓對付官員,那是天大之難事,搞不好,自己反落得家破人亡。


    這一點,隻從事發三日,沙苑監衙門全體緘默,就能看出一二。


    既然正路走不通,那就隻能劍走偏鋒。


    “唉。”秦重微微歎息一聲。


    作為有著後世記憶的人,秦重很清楚,宋夏之戰就要開始了。


    而且,是大宋慘敗。


    自己很不幸,投身到這個戰爭年代;但同時又很幸運,投身到這個波瀾壯闊的年代。大宋物華天寶,文采風流,一個個縱貫千古而不衰的名字,都是出現在這個年代,如熠熠星光,閃耀著中華文明的驕傲。


    秦重沒有多停留,換了身衣服起身出門。他還要去軍營,見見崔家夫婦。錦衣公子心心念念,不惜殺人放火也要得到的圖,已經引起秦重的好奇。若有合適的機會,他當然也想看看,或者奪過來。


    半個多時辰,秦重來到軍營門口。營門前停著五六輛馬車,裝著貨物,都用油布蒙著,看不出是什麽。但看車轍印,陷入地麵足有半寸深,足見車上貨物十分沉重。頭前有兩人,正與營門守衛交涉。


    秦重微感詫異,因為頭前兩人之中,有一人正是秦宵。秦宵不喜武藝,也從不到軍營來。萬不得已非得來,也是捂著鼻子嫌棄的很。今天倒是奇怪,也不知是為了何事。秦重走上前去,叫了聲,“大哥。”


    “二弟。”秦宵迴頭見是秦重,略有些不太自然。“你怎也來了?”


    “我來找石師傅。”秦重接著問道,“大哥,這是怎麽了?”


    “啊,是這麽迴事。”秦宵頓了下,說道,“大荔縣邱大官人,感念禁軍駐守辛苦,因此願捐出五車官鹽,特來犒軍。”說罷,瞟了一眼邱旻。


    邱旻當即上前,抱拳一禮,“在下邱旻,見過秦三少爺。”


    “邱大官人客氣。”秦重抱拳還禮,打量了這邱旻一眼。心裏不由吐槽,老天爺還是公平的,既然給了你錢財,那相貌就勉為其難吧。以秦重的詞匯,實在難以形容此人的醜陋。五官皆有,就是長錯了地方。


    捐贈是好事,白給誰不喜歡?“怎的還不進去?”秦重問道。


    “門官兒不肯放行。”秦宵話裏帶氣。堂堂指揮使家長子,卻連個大門都進不去。這讓秦宵頗覺丟了麵子,說起話來就帶了三分羞惱。


    秦重轉頭看了看營門,頓時了然。他經常來軍營,因此了解,小小一個驍騎營,也是有江湖的。有江湖就有爭鬥,誰是誰的人,分的清清楚楚。


    秦禹田在驍騎營,做不到一手遮天。按大宋軍製,一營五百人,設指揮使一名,為最高統兵官;指揮副使兩名,分管部隊訓練和後勤輜重;都虞候一名,掌軍紀和刑罰之權;參軍一名,負責文牘往來,命令傳達。


    驍騎營略有不同,乃是騎兵、步兵混成。騎兵四都共兩百人,由指揮使秦禹田直轄;步兵六都共三百人,由指揮副使譚慶安統轄。


    另外一名指揮副使程琳,兼騎兵第一都軍使,乃是秦禹田嫡係。


    至於都虞侯常萬裏,新來乍到,不統兵。他的手下隻有軍法處十人。


    譚慶安,來自京東路將門譚家,善使一杆鐵槍。帶兵本事不差,又仗著家世淵源,因此不服秦禹田,常常陽奉陰違。後來不知怎的,與沙苑監主薄姚平遠走到了一處,徹底與秦禹田反目,爭鬥不休。


    常萬裏兩邊兒不靠,對秦譚之爭,不站隊,不參合,不理會。


    今日營門官兒,正是譚慶安麾下,刁難秦宵,理所當然。


    後勤輜重之事,也是譚慶安負責。


    秦重微微皺眉,問道,“大哥此前和誰接洽?”


    即便是地方富商捐贈,也不是說拉著物資就來。而是要提前接洽,商定好時間、數目以及交接程序。數量巨大時,還要有感謝的宴會,或者給捐贈人頒發一些名譽獎勵之類。這些事頗繁雜,不提前接洽怎麽能行。


    “邢參軍。”秦宵說道。


    他一營參軍,哪裏做的了主?邢參軍是個讀書人,四十多歲,也沒有了升官出頭的指望。沙苑監事不多,每日優哉遊哉,在軍營中毫無存在感。秦宵找他辦事,可是找錯了人。後勤歸譚慶安,豈容邢參軍插手?


    “物資改天再送,今日恐事難成。”秦重說道。


    “這?這怎行?”秦宵不樂意了。


    “後勤輜重,皆歸譚慶安統轄。”秦重壓低聲音說道,“此人與爹爹不和。”


    “啊?”秦宵此時才知,自己糊裏糊塗,做了一件錯事。


    邱旻一直沒見過秦重,隻聽說此人天生神力,卻是腦子不靈光。坊間傳聞秦重呆傻憨直,從來橫衝直撞,隻憑拳頭說話。如今一見,卻是眉清目朗,言語說話條理清晰,舉止進退頗有章法。始知傳言不可盡信。


    “無妨,無妨。”邱旻打個哈哈,湊近說道,“改日再送也是一樣。”說著話題一轉,引到了秦重身上。“倒是有幸得見三少爺,這一趟不算白跑。”


    “邱大官人言重了。”秦重雙手一拱,客氣道。


    客套了幾句,邱旻吩咐馬車迴城,告辭而去。秦宵還不死心,非要找邢參軍問問清楚。兄弟倆進軍營,營門官再無理由阻攔,立馬放行。就算不看秦禹田的麵子,也得掂量秦重的拳頭,這小子一言不合,可是要打人的。


    進了軍營,兄弟倆分開各自辦事。秦重沒去找常萬裏,而是拐了幾個彎,找到校場後麵的一間倉庫。這裏麵另有天地,老遠就聽見骰子響、賭徒叫,熱鬧的好似賭場。其實,這裏就是賭場,軍兵耍樂子的地方。


    門口有人守著,見是秦重並未阻攔,笑嘻嘻的請他進去。一推開門,喧鬧的聲音和著難聞的汗臭氣,撲麵而來。不適應的人,指定能熏暈過去。顯然,秦重對此毫無感覺,溜溜達達的找到了一人,老賭鬼,樊昌。


    “老鬼,手氣不差啊。”秦重在老鬼身邊坐下,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撥拉著桌上的散碎銀子。老鬼顧不上他,正聲嘶力竭的大喊,“開。”


    嘭的一聲,骰盅砸在木桌上。十幾雙眼睛,餓狼一般盯著。老鬼一點點掀開骰盅,周圍頓時嘩聲一片。有瘋狂大笑的,也有捶胸頓足。老鬼哈哈一笑,一下撲在桌子上,將一堆堆碎銀銅錢,攬在了自己懷裏。


    老賭鬼生平唯一嗜好,賭錢。賭的最大的一迴,把老婆輸了。


    從此後,他再無家可歸,軍營就是他的家。


    老鬼無官無職,四十多歲仍是大頭兵一個。不是升不了職,而是升職過不了多久,就會因為聚賭被擼掉。如此反反複複,也不知有多少次。時至今日,老鬼也認命了。但是驍騎營中,卻沒人敢小看老鬼。


    老鬼天生斥候,箭術,刀法,騎術,無一不精。更有一絕,審問俘虜從無失手,無論怎樣的硬漢,在他手裏撐不過三天。老鬼上過戰場,腿上留下暗傷,陰天下雨疼痛難忍。一到這個時候,老鬼就會變得極為暴躁。


    這時,老賭鬼一迴頭,好似才看到秦重,頓時一臉嫌棄。“老子不愛見你,滾蛋,滾蛋。”說罷,又開始嚷嚷,“快下,快下,下多贏多啊。”


    秦重麵色如常,淡淡說道,“信不信?我砸碎你的骰子。”


    “你?”老鬼頓時泄氣。“你一來,準沒好事兒。”


    說罷,衝著周圍眾人,不耐煩的揮揮手,“不玩兒了,不玩兒了。”


    輸了錢的自然不依,鬧鬧哄哄好半天,才四散離開。好在,這倉庫裏可不止一桌,足有四桌坐莊。高低喝叫,此起彼伏,好不熱鬧。老鬼收拾了骰盅,跟著秦重走出門。門外不遠就是校場,闊大無人,十分安靜。


    “昨夜抓了西夏細作,可聽說?”秦重問道。


    “嗤。”老鬼不屑的撇嘴,說道,“什麽細作,騙鬼呢?”他的一雙眼睛,毒火裏淬過,盯人一眼,能穿透五髒六腑。任什麽花花腸子,也逃不過。昨晚抓迴幾人,他打眼一瞧,就知道與西夏細作無關。


    “老鬼就是老鬼。”秦重由衷讚道。


    “嗯?”老鬼很是敏銳,盯著秦重問道,“你搞出來的?”


    秦重沒有說話,隻是緩緩的點頭。老鬼這樣的人,騙是騙不了的。秦重來找老鬼,本就是讓他幫忙,沒打算瞞著他。正想解釋,卻見老鬼麵露恍然,盯著秦重嘖嘖怪笑。顯然,老鬼隻憑一句話,已推測出了整件事。


    “小子,膽子肥了啊。”老鬼陰惻惻的說道。


    “人在做,天在看。”秦重指指天,忽的說出一句話。


    老鬼聞聽就是一愣,很詫異的看著秦重。恍惚覺得,眼前並不是那個熟悉的秦家三小子,而是一個高深莫測之人。這與曾經的秦重,性格迥然不同。陷害帥司之人毫不膽怯,心思縝密、計劃周詳,這還是秦重麽?


    唯一的解釋,就是以往秦重藏拙。老鬼是秦禹田親近之人,對秦家之事有所耳聞。主母亡故、妾室當家,嫡子的日子自然艱難。秦重若不藏拙,隻怕更遭人嫉恨。想通這一層,老鬼看向秦重,眼神柔和了許多。


    “想讓俺做甚事?”老鬼懶洋洋的問道。


    “圖,一張圖。”秦重將錦衣公子的圖謀,一五一十告訴了老鬼。其中的詳情細節,凡是他知道的,全都竹筒倒豆子。因為,秦重很清楚,一些細節看似不緊要,但往往是偵破案件的關鍵。


    這張圖如此神秘血腥,還未露麵,已經折進去一條人命。


    顯然,引起了老鬼探究的好奇心。


    “這件事得快。”秦重提醒道。秦重很有覺悟,這件事到最後,不一定能將錦衣公子如何。畢竟他有帥司令牌,背後的靠山必定相救。所以,趁他現在被困囹圄,套出那張圖的線索。或許,這是個意外的驚喜呢?


    “嗯。”老鬼點點頭,出奇的沒有反駁秦重。


    忽然,老鬼想起一事,說道,“迴去勸勸你大哥,不要做傻事。”


    “送鹽?”秦重不明所以。


    “什麽送鹽?我說盜馬。”老鬼瞪了秦重一眼。


    “盜馬?”秦重嚇了一跳,這可是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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