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二章 飛鳥落營


    莒軍鳴金收兵,螞蟻一般擁擠在城外的莒軍,又如同潮起潮落一般,退了下去,漸漸的隱入了城外的莒軍大營之中。


    城頭上,身上已經挨了好幾下,胳臂上,後背上,到處都是外滲的鮮血,身上一身精鐵打造的盔甲,也變得殘破不堪,看起來十分狼狽的公叔子夜,總算是悄悄的鬆了一口氣,一直緊懸著的心,也終於落了下來。


    從昨天晚上,一直到現在,整整過去了八個時辰,這八個時辰,給公叔子夜的感覺,就好像幾年幾十年那般漫長,每一刻鍾都在拚力廝殺,每一刻鍾都在流血犧牲,從城頭到城外,整個戰場範圍內,就好像變成了修羅地獄一般,到處都是殘肢斷臂,到處都是被鮮血浸染成了暗紅色的土壤,到處都是鮮血匯集的泥窪坑地,流血漂櫓,屍山血海,也不足以形容此時戰場上的情形!


    好在,憑借著頑強的意誌力和戰鬥力,城上的趙軍守軍,總算是堅持了下來,而現在,城外的莒軍也已經退卻了,想要再組織起一次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那足足持續了八個時辰的攻城戰,在短時間內也是絕對不可能做到了。


    雖然預想中的援軍並沒有到來,極目北望,也根本看不到有任何的旗號到來,但這一次的攻防戰,總算還是以自己這一方的勝利,宣告暫告一個段落了!隻要城外莒軍沒有達成戰略目的,沒能攻破山隴郡城,就可以算作是趙軍的勝利!


    隻不過,這樣的勝利,公叔子夜實在是不知道還能有幾次,城中的戍卒,這一次雖然又算是堅持下來了,但還能堅持多久,公叔子夜同樣也不知道。


    城中原有的五千戍卒,早在持續二十多天的不間斷戰鬥中,被消耗殆盡,城中青壯,也是征召了一批又一批,而征召來的青壯,往往隻是發給一把弓弩或者長槍長戟,甚至於隻是一把用得殘缺不全的厚背大刀,便被趕上了城頭戍守。


    而在戍守過程中,這些強製征召而來的青壯,也是每一次攻防戰中犧牲得最多的,而在一次次戰鬥中僥幸存活下來的,又迅速的成長成了戰場老兵,頂替了城中原本戍卒的位子,成為了戍守郡城的中堅力量!


    戰場,果然是學習戰鬥最好的環境,隻不過,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公叔子夜真的希望這些從郡城中強製征召而來的精壯,能夠在君上的訓練營去待上一年半載,也好過在戰場上用流血犧牲,去學習如何戰鬥,如何在保證自己的性命的同時,殺死敵人!


    作為一座郡城的守備遊擊將軍,公叔子夜本來很早就應該去新訓營學習的,國中其他郡城,甚至是縣邑關隘的守備遊擊將軍、守備校尉,大多都已經去新訓營的軍官訓練營學習過了,但由於山隴郡的特殊地理位置,再加上軍中盤踞著甘豫甘暉兩個逆賊,故而公叔子夜一直都沒能成行。


    但他人雖然還沒趣新訓營,不過新訓營卻早早的就已經將訓練教材,通過快馬驛傳,送到了公叔子夜手上,那用厚厚的黃草紙裝訂的,每一頁上都寫了二三十個拇指大小的篆字的訓練教材,雖說是出自欒樨訓練大營,上麵印著的編纂的名諱也是欒樨大營主將蘇複的名諱,但據說其中八成以上的內容,卻是出自君上之手,隻不過君上不想署名,才讓蘇複的名諱,出現在了訓練教材上。


    而收到那厚厚的幾卷訓練教材後,公叔子夜更是日夜研讀,那可是君上的手筆,而且比之以前那些兵書典冊,這分成了上中下三卷的訓練教材。卻是由淺入深,通過直白的語言,甚至是一個個真實的戰例,將兵書戰策,完全融入到了其中,比起那些深奧難明的兵書戰策,這訓練教材可就真的是簡單易用得多了,也難怪那些普通人家出身的校尉,也能夠讀懂讀明白了。


    嚴格說來,公叔子夜雖然出身貴族,但家世卻早已沒落,而以公叔子夜當初的身份,也根本接觸不到什麽兵書典冊,都是後來成為中軍護軍,專門負責君上的安全警衛工作之後,才接觸到了一些兵書典冊,隻不過那些兵書典冊對於公叔子夜這種讀書甚少的沒落子弟來說,就跟天書沒有多大的區別,想要理解明白其中的意義,沒有名師的指點,想要讀懂讀透那些兵書典冊,也基本上沒多大的可能。


    不過欒樨大營送來的訓練教材,卻是連公叔子夜這種識字不多的沒落子弟,也能夠輕而易舉的讀懂讀透,君上編纂這部訓練教材,也著實是用了些心思的!


    而在這三卷訓練教材上,公叔子夜最喜歡的一句話,卻是“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通俗易懂的話語,幾乎隻要一眼掃過去,就能夠明白字裏行間的意思,如果可能的話,公叔子夜也是真的想用這種方法對城中的戍卒,包括那些被強製征召而來的青壯,都加以訓練,而且是往死裏練那種,隻不過,突如其來的莒軍,卻根本沒有給他這個時間和機會!


    而過去這二十多天的殘酷血腥的戰鬥,其實也很好的證明了這句話的正確性!


    望著城外如潮水一般退去的莒軍,公叔子夜的心思,卻不知道飛到了哪裏去!突然間,身旁的一聲驚唿,將公叔子夜飄逸的思緒,再次拉了迴來。


    “將軍,那是什麽?”身旁一個軍卒驚聲叫道,公叔子夜迴過神來,轉頭朝身旁那個軍卒望去,卻見他的手沒有指著城外撤退的莒軍,卻指著了身後的北邊。公叔子夜急忙轉過身去,朝北極目望去,卻見北邊山林間,突然驚起了一陣雀鳥,隨後,一陣塵埃,也騰空而起,整個天地,都好像被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細紗一樣!


    公叔子夜心中一驚,雀鳥驚飛,塵埃騰空,那是有大軍疾行啊!想到這,公叔子夜急忙喚過身旁的一個親兵,就要讓親兵前去查探,城樓下街道上,一騎卻飛奔而至,衝到城樓下,翻身下馬,蹬蹬蹬便登上了城樓木梯,出現在了公叔子夜眼中。


    幾步走到公叔子夜跟前,那個戍卒單膝跪地,抱拳說道:“將軍,城北官道,出現大隊敵軍,人數約有數萬!”


    聽到那個戍卒的稟報,公叔子夜很明顯的聽到了身後城樓上的戍卒倒吸冷氣的聲音,就是公叔子夜,也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但旋即便迴過神來,冷聲問道:“打的是何人的旗號?”


    “是景氏旗號。”戍卒沉聲稟報道。


    “景氏旗號?景氏族兵?那不就是城外莒軍派去準備攔截我援軍的隊伍嗎?”公叔子夜微微愣了一下,旋即又沉聲說道:“敵軍可是旗號顛倒,行跡匆忙,腳步雜亂,隊伍多有混亂?”


    聽了公叔子夜的話,那個戍卒微微愣了一下,偷眼飛快地瞧了公叔子夜一眼,卻見公叔子夜正瞪大著一雙牛眼瞪著自己,那個戍卒心中一驚,急忙應了一聲:“是。”


    公叔子夜臉上嚴肅的表情消失不見了,笑著說道:“那就沒關係了,告訴兄弟們,那不過是莒軍的潰兵,是被咱們援軍擊潰的敗兵,不足為懼!當初莒軍五萬大軍圍攻我郡城,我等尚且堅守如山,又何懼一支敗軍乎?敗兵過後,便我援軍抵達之時!”


    說著,略微停頓了一下,公叔子夜又接著說道:“令兵,曉瑜城中各家各戶,準備好酒水膳食,待援軍一到,便能有熱飯吃,有熱水喝!”


    公叔子夜故作輕鬆的語氣,卻依然讓城頭上的戍卒們將信將疑,在此之前,公叔子夜不止一次說過援軍將至的話,但每一次卻都沒能實現,傳說中的援軍,除了那個被莒軍俘虜,在城下高聲叫喊著援軍將至,英勇壯烈犧牲的斥候外,到目前為止,還沒能見到哪怕是一兵一卒的援軍的到來!


    公叔子夜現在還在說著同樣的話,自然讓人將信將疑了,不過隨後,城中戍卒的疑惑,卻又降低了幾分,從城北而來的莒軍景氏族兵,並沒有攻擊城池,而是繞過城東,退迴了莒軍大營,甚至連一兵一卒都沒有留在營外!


    這詭異的一幕,不由得讓城頭上的趙軍,又多信了公叔子夜一分,畢竟,兩三萬莒軍景氏族兵,從城北而至,繞城而過,進入莒軍大營,而並沒有對早就已經變得殘破的山隴郡城發動攻擊,這本身就是一件很讓人疑惑的事!若不是敗軍,景氏族兵怎麽可能不再對山隴郡城發動攻擊?


    而之後的整個下午,包括晚上,直到第二天清晨,城外的莒軍,卻都沒有任何的動作,更沒有再擺出任何的攻擊的態勢,一整個晚上,幾乎都窩在城外莒軍大營之中。


    而第二天白天,除了那支前一天才剛剛撤迴莒軍大營的景氏族兵外,也沒見著有其他旗號的莒軍出陣,而就算是打著景字將旗的景氏族兵,也僅僅隻是出營列陣,擺出了一副防禦的架勢,甚至根本沒對山隴郡城再發動過攻擊,哪怕是試探性的攻擊都沒有!


    這詭異的一幕,很快便又報告給了公叔子夜,簡單的包紮了一下身上的傷口的公叔子夜,也強拖著病體,出現在城樓上,對於城外列陣的景氏族兵,公叔子夜同樣感到疑惑不解,景氏族兵人數不少,可為何卻擺出一副防禦的架勢,而沒有發動攻擊呢?防禦,他們又是在防備誰呢?援軍嗎?


    可援軍在哪呢?原本公叔子夜以為經過了一個晚上之後,趙軍援軍如果真的是擊潰了景氏族兵,現在怎麽也該到了吧?可是到現在,這都快晌午了,趙軍的援軍卻依然沒到,這讓城頭上那些戍卒,望向自己的眼神中,也都帶上了極度的不信任的色彩了!


    兵書有雲,將者五義,智信仁勇嚴,信之一字排在第二,說的就是一個信義的問題,自己現在確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城中戍卒,雖然因為外敵當前的緣故,城中那些戍卒,並沒有對自己表現出太多的不滿,但心中有怨言卻是肯定的!


    而自己一再以謊言欺騙他們,雖然是逼不得已,可這確是在以自己的信義作為代價,此戰之後,自己想要再統領城中戍卒,恐怕也絕無可能了,那些戍卒,已經根本不可能再相信自己了!


    想到這些,公叔子夜不由得又微微長歎了一聲,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到此戰之後!


    一日無事,城外莒軍並沒有再如同前一天那樣猛攻郡城,而公叔子夜翹首以盼的援軍,也並沒有出現在城中戍卒的眼中,甚至連斥候,也都沒出現過,那支可能存在的援軍,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再沒有了任何的音信。


    好在城外的莒軍也沒有攻城,這讓城中的戍卒,包括公叔子夜,在提心吊膽的同時,也不免暗自鬆了一口氣!


    而當天晚上,莒軍同樣沒有發動夜襲,更沒有如同往常一樣,以小股兵力,襲擾城中戍卒休息,整個晚上,都靜悄悄的,好像死寂了一般!


    第二天早上,休息了兩天的公叔子夜,自覺著精神也好了許多,雖然身上還纏著紗布,傷口也還都隱隱作痛,但公叔子夜卻依然頂盔戴甲,精神抖擻的出現在城頭上,在鼓勵城頭守軍的同時,一雙眼睛卻不停地在城外莒軍大營中逡巡著。


    突然間,莒軍大營中起起落落的幾個黑點,出現在了公叔子夜的眼角餘光之中,隨即便將公叔子夜所有的視線和精力,全都吸引了過去。


    雙手扶在城牆垛子上,公叔子夜極目遠眺,卻見城外幾裏外的莒軍大營中,一些三三兩兩的黑點,正在不停地起起落落著,公叔子夜心中一動,急忙抬頭朝城牆上的眺塔望去,旋即又疾步朝眺塔上走去,走到眺塔上,公叔子夜居高臨下,再次朝城外莒軍大營中望去,卻見莒軍大營中旌旗招展,旌旗之下,三三兩兩的,到處都是莒軍營帳,營帳外,也隨處可見三三兩兩頂盔戴甲的莒軍士卒!


    可讓人疑惑的是,莒軍大營中,卻依然有黑點不停地起起落落,雖然看不清楚那些黑點的模樣,但公叔子夜卻可以肯定,那些黑點,必是飛鳥無疑!


    飛鳥落營!


    公叔子夜心中猛地一動,那是一座空營!


    想到這,公叔子夜轉過身來,走到眺塔邊,大聲叫道:“來人!”


    “將軍。”一個親衛急步上前,抱拳躬身應道。


    “傳令斥候營,即刻出城,打探敵軍營寨具體情況!”公叔子夜沉聲說道,旋即又加了一句:“我懷疑,城外莒軍,已經宵遁了!”


    莒軍宵遁?聽了公叔子夜的話,那個親衛也不由得微微愣了一下,將信將疑地抬頭望了一眼城外的莒軍大營,卻聽公叔子夜又厲聲喝道:“還不快去!”


    “是,將軍。”親衛這才迴過神來,轉身急步跑開,跑去找到城中斥候營的都頭,將公叔子夜的命令傳達了下去。


    城南通向城外的城門,已經被鬥釘釘死,大門後麵的城門洞,更是被磚石厚厚的堵了起來,不僅城南城門如此,其他四個城門,同樣也如此!而且也正因為四座城門全部被封死,敵軍驟然之間,才沒法破城而入,而封死的城門,也能釋放出大量的戍卒,用以充實城頭上的守衛力量!


    現如今斥候想要出城,通過四座城門,是根本不可能的,就算城外敵軍已經撤退,城中戍卒想要出城追擊,在短時間內也根本沒法完成,要清理出一條打開城門的通道,怎麽著也得用上好幾個時辰,甚至半天一天的時間!


    因此,斥候想要出城,也隻有從城牆上吊下一條途徑可走!


    約莫過了一刻鍾,斥候營才終於組織起了一個十人敢死隊,坐著吊籃,從城樓上緩緩的吊了下去,出城都這般麻煩了,想要再入城,特別是在城外還有敵軍的情況下,幾乎是根本不大可能的,因此,這十個人,是真的抱著有死無生的心態,坐著吊籃出城的,出去了,就沒有再想過迴來!


    從城樓上吊下去後,那十個斥候,很快便分散開來,兩兩一組,隔開了一段距離,緩緩地小心翼翼地朝著城外的莒軍大營摸了過去。


    城頭上眺塔裏,公叔子夜在注視著莒軍大營中起起落落的飛鳥的同時,也不由得時不時地瞧上那些斥候一眼。


    短短的三五裏的路程,出城的斥候,卻足足用了兩刻鍾,才小心翼翼地摸到了局軍大營外。莒軍大營轅門緊閉,轅門外是三排拒馬,用以阻止敵人靠近,轅門兩邊,卻是繞著整個莒軍大營的一人多高的柵欄,柵欄全是由小臂粗細的木樁釘在地上組成,木樁之間相隔不過數寸,甚至想要伸隻手過去都難,但弓箭槍戟,卻是很輕鬆的就能從其中穿刺而出!


    十個斥候小心翼翼地防備著莒軍大營中有可能存在的伏兵,以及不知道會從什麽地方射出來的弓箭,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柵欄透過柵欄木樁的縫隙,往營中張望著。


    莒軍大營中,靠近柵欄的十幾丈內,空空如也,更遠的地方,才有一些席地而坐,背對著柵欄的莒軍,隻不過在那些莒軍身前身後,卻不時有著一隻隻麻雀飛鳥,在地上跳躍著,啄食著地上的蟻蟲以及散落地麵的糧草輜重。


    看見斥候靠近,柵欄附近的幾隻雀鳥,當即便受到驚嚇,撲騰著翅膀,嘰嘰喳喳的叫著,飛上了半空,頓時又影響著其他雀鳥,撲騰著飛起了一群!


    飛鳥落營!眼前這座昨日還人滿為患的莒軍大營,竟然真的是一座空營!


    幾個斥候互相對視了一眼,眼神中滿是疑惑不解的神色,最後還是其中一個小組的兩名斥候,率先翻過柵欄,跳進了莒軍大營,其他斥候則留在了外麵,繼續小心翼翼地戒備著!


    很快,那兩個入營的斥候,便在莒軍大營中奔跑巡視了許久,然後才跑到莒軍大營轅門後,用力打開了轅門後麵的木栓,將厚重的轅門緩緩推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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