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北風吹過,吹落樹枝上的白雪,紛紛揚揚的散在眼前。


    曾啟道在雪花落下的瞬間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目光所及之處皆白,包括蕭奕崢的臉,他異常恍惚,不太明白對方在說什麽。


    他說:他是一個普通男人,他在追求珩兒?他說:他會成全珩兒與自己?


    這是什麽意思?


    蕭奕崢見他愕然中有帶著點似不為所動的表情,倒是沉肅起來:“但你若是待她之心並非堅定如初,那我亦不會放手。”


    他踩著雪,向前一步,逼近他的眼睛,腳下發出吱呀響聲。這讓曾啟道迅速迴了神,他瞪圓了眼睛,低頭恭謹道:“殿下的話,末將惶恐。末將與王妃兄妹情誼,不知殿下為何會有如此想法,還望殿下慎言,莫要連累了王妃的聲譽。”


    “曾遠翼,我說了,現在在你麵前的不是什麽殿下。我與你說這番話,全無超出真心以外的任何考量。你可放心。當然,我想聽到的也是真心,莫要搪塞我。”


    曾啟道心頭一顫,下意識的抬眸,對上一雙深邃卻純明的眼睛。


    “我的態度已向你表明。”蕭奕崢凝眸與他對視,鄭重道。


    曾啟道的拳頭一緊,臉上不自知的抽動了兩下,動容開口:“殿下坦蕩包容,讓遠翼慚愧。”他頓了頓,抬頭道:“是,我是心悅清溪,早在見她的第一眼。”


    因他是家中幼子,故而父母都不希望他從軍入邊疆,他自小隻得在尚都府中陪伴母親。這其實與他內心理想抱負背道而馳。他向往能與父親兄長一樣戎馬倥傯,戍守邊疆,成為一代名將。所以,隨著年歲漸長,他的心情越發抑鬱,時常悶悶不樂,但為了不讓母親憂心,他掩飾的非常好,還故作開心的陪母親出席各府夫人的聚會,總會引來一眾稱讚。


    那年,他十四歲,隨母親去法華寺進香。


    法華寺乃皇家寺院,又地處郊外山林間,能去那禮佛進香的大都是朝中權貴家眷。


    暮春的山林,還是一派生機盎然。


    母親與禮佛時間較長,讓他自行在寺中打發時間。


    他便出了寺門,在山中閑逛,飲山間清泉,聽林間鳥語。山中歲月清幽,山溪流淌都似無聲一般,而他卻隱隱聽到山林間有清脆女聲吟唱著吳儂軟語,那聲音蘇柔而甜美,低低的在林間迴蕩,宛若天籟。


    他尋著聲音望去,溪水上遊的崖邊上坐著個小姑娘,正晃蕩著兩個小光腳丫,雙手後撐著地麵,仰著脖子,望著天空,歡樂歌唱。其實她唱了什麽,他是一句沒聽懂,可那旋律,至今還都在耳邊蕩漾。


    他緊緊的佇立,看著她一派天真爛漫,好似與頭頂寬廣無際的天空融為一體。一曲唱罷,小姑娘猛然低頭,圓溜溜的眼睛清淩淩的看向了他,不躲不閃,不羞不懼的直視著他,旋即如山花綻放般的笑了:“好聽嗎?”她脆聲問。


    而他倒是滯住了,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小姑娘肌膚勝雪,五官精致,巧笑嫣然,尤其是那雙眸子黑而透亮,嬌而不媚,仿佛天生會笑,彎成了一道美麗的橋。


    “你也是來進香的?”她問。


    他木楞楞的點頭。


    小姑娘歎氣一聲,“許是和我一樣要等上許久了。你要不要上來一起坐會兒?”她指了指山溪邊的一條盤旋而上的小徑。


    他這時才發現原來旁邊還有條路。他猶豫了會,還是提步而上,三步並兩步的跨上了大石台,走至了她身邊。


    小姑娘仰頭望著他,身旁放著她的鞋襪。


    他皺著眉問她:“你坐這不害怕嗎?”又瞅了瞅她的鞋襪,“不冷嗎?”


    小姑娘揚了揚眉:“你怎的比我哥哥還囉嗦?”


    他一時無語。


    “這點高度不算什麽的?我以前在蘇江時還坐過比這高許多的山崖。山裏享受,自然不能受過多拘束。”小姑娘將眸子轉向了天空。


    這姑娘真夠膽大的。“蘇江?你去過江南?”他在她身邊坐下。


    小姑娘點了點頭。“何止是去過,我蘇江長大的。剛來尚都不到半年。”


    “是嗎?”別說蘇江,他自小去的最遠的地方不過是尚都的隔壁原州。“聽說江南風光,人間天堂。”他的聲音帶著向往。


    “你沒去過嗎?”


    他微微低頭,不知怎麽生出慚愧之意,好像沒去過江南是件挺丟臉的事。


    “沒事兒,沒去過的人很多。”小姑娘還真的安慰起了他,而後便主動的滔滔不絕的向他介紹起了江南一處又一處的風景名勝,引經據典,繪聲繪色,說的手舞足蹈,眼中發光。


    而他的目光從未從她的身上挪開過,對她所說的每一地都心生向往。“真好,你去過這麽多地方,有著這許多的見識。”他由衷的感歎。


    小姑娘笑嗬嗬的道:“男兒誌在四方,你以後肯定有機會去,肯定還會去更多我沒去過的地方。”


    他的心裏一沉,眼前的小姑娘和尚都城內眾多官宦家姑娘不一樣,甚至遠比自己活的自在明媚。


    男兒誌在四方,是啊,他應該要用自己的腳為自己的未來走出一片天地。


    眼見太陽就快落山了,小姑娘利落的起身。“該迴了。”


    他這才迴神跟著起身,見她正在穿著鞋襪,雖然國朝在男女大防上並不講究這個,但到底覺得不好意思,便背轉了身,佯裝欣賞風景。他聽到背後悉悉索索的聲音,也聽到她輕笑聲,但再轉身時,小姑娘已經獨自跑了下去,邊跑邊喊:“大哥哥,今日和你聊天很開心,我們有緣再見。”


    她跑的甚快,等他追下去時,居然都沒影子了。


    心裏正在失落著,轉念一想,這姑娘不也跟家人來進香的嗎?來法華寺進香的非富即貴。他趕緊一路小跑迴了法華寺,見母親偏巧從大殿出來。他急急而上,左右張望,卻未瞧見半分小姑娘身影。


    他直接問母親:“娘,今日大殿中可有其它人來進香拜佛?”


    母親對他此問倒頗為意外,想了想說:“很多啊。大長公主,張夫人,胡夫人……”


    “有沒有攜女兒來的?”他不等母親一一細數完,急問。


    母親撇了他一眼,心道這孩子今日是怎麽了。


    “有沒有?”他眼珠子就快瞪漏出來了。


    “嗯?”母親愣了會,倒是認真思考起這個問題了:“哦,你是問淩大人的家的千金?今日跟著淩夫人來進香的,那姑娘水靈的很……”


    那天,他知道了她是淩德言的愛女淩清溪,十一歲。


    後來,他便心甘情願的跟著母親參加京中貴婦們的各種聚會,隻是淩家夫人似乎並不熱衷於這些湊熱鬧,偶爾出席也不會帶著女兒。


    知子莫若母,他如此反常的表現怎會瞞過母親的眼光。許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母親開始有意無意的與淩夫人多了走動,這一走動,也發現自己與淩夫人性情相投,交往便多了起來。


    他也滿心歡喜的能隨著母親進出淩府,自然與清溪見麵交往的機會便多了起來。


    清溪見他第二麵時,也是驚訝不已,笑道:“看來我與曾大哥還真是有緣。”


    她不知道這一句“有緣”讓他興奮的徹夜難眠。


    她不知道她那灑脫靈動的性子,胸懷萬卷書萬裏路的才情,不同其它姑娘的見識時常讓他想把她藏起來。


    隻是,若說是他與清溪交流多了起來,不如說他與清溪清鬆兩兄妹交流多了起來更為恰當。因為每每有機會一聚,她那才華橫溢令人豔羨的兄長十有八九都會在場。不過,他不介意,與淩家每一個人交好,他都心生愉悅。他開始覺得父母讓他留在尚都實在是一個很好的決定,也不是一定要搏個功名名垂青史。


    他看著她漸漸長大,出落的越來越脫俗;卻越來越不安。


    他知道兩家長輩已有了心照不宣的打算,這本來也是他希望的。隻是清溪的態度,讓他越來越受挫。因為,他能明顯的感受到清溪待他是比旁人親近,但這種態度與她待清鬆沒有什麽不同。


    以往,他還能自欺欺人的說那是因為她還小,可她及笄後,情況依然如此。


    他不敢當麵直接問她是否對自己有情,他害怕那個答案。


    他也試圖說服過自己,沒關係,她待自己如兄長也很好,隻要兩家人商定婚事,她也不會執意反對,她終是會成為自己的妻,感情自然也會和睦,相攜到老,這不就正是自己所期盼的嗎?


    可是,他知道那不一樣。


    他待她,與她待他,不一樣。


    但他絕不會放棄,他想要再完美一點。


    所以,他想再給她時間,他想再努力努力。


    所以,每當父母提及要上淩府提親一事,他都說再等等。


    就是這再等以等,讓他後悔莫及,痛不欲生。


    他等來的是皇帝的一旨賜婚詔書。


    他等來的是清溪當麵告訴他她是真心願意嫁給恆王殿下。


    一幕幕的過往在眼前略過,那些事仿佛就發生在昨日。他也望向了蒼茫大地,緩緩開口:“當日,得知聖上賜婚,我第一個念頭便是我要帶清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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