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書寫著蒙驁葬禮規格的王書男官前腳剛出了鹹陽宮,後腳嬴政和仆役趾便跟了出去。


    鹹陽大道上,嬴政手拿著一把扇子,身著一件修長飄逸的長衫,腳踩一雙白麻布鞋,腰間纏繞著細長的腰帶,別著一個小巧的魚紋吊墜。左瞧瞧,又看看,宛若一個遊學之士,儀表堂堂,觀如美玉。


    三月初春的鹹陽街頭,空氣之中燥熱與寒冷的分子顆粒堪堪平衡,昨夜徹夜的細雨微絲帶來的微涼早已經被衝刷幹淨。簡單來說,不冷不熱,冷暖適中,的確是個出遊的好時節。如果不是有事情要做,嬴政絕對會邀請兩位美人一起踏踏春,吟吟詩,樹下與美對坐,探討人生理想。咳咳,歪了。


    仆役趾也換了一身書童的打扮,頭生犄角,可把嬴政笑壞了。他直接屏蔽掉仆役趾滿是哀怨的目光,帶著他遛跑了出來。此時,仆役趾後背背著一個小巧的書簍,小跑著跟在嬴政身後,一邊跑一邊叫道:“陛下,慢點慢點!”


    嬴政迴頭拿著扒拉一聲合起扇子,敲打仆役趾的腦袋道:“叫少爺!”


    仆役趾如同初始那般嘟囔道:“少爺是個什麽稱唿,小的可從來沒聽過!”


    嬴政迴身抬起手,嚇得仆役趾趕緊退開兩步,滿是戒備的看著他。


    嬴政瞬間轉換了麵部表情,雙眼含笑,嘴角帶笑道:“不打你,過來吧!”


    仆役趾小心說道:“真的?”腳步卻很老實的向著嬴政移動過去。


    “啪!”輕輕一下,仆役趾頭上挨了一記扇子。嬴政心滿意足地道:“我說的話你一定要牢記,叫你幹啥就幹啥,別廢話!”


    仆役趾頓時可憐兮兮地道:“曉得了,少爺!”


    至於少爺這個稱唿還是他與仆役趾爭執了許久,討價還價定下來的。原本是讓他稱唿自己“政”,嚇得仆役趾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讓他稱唿“公子”吧,那不符合自己裝扮的身份,公子的稱唿一般隻有王室子弟才可稱唿。想來想去,突然想起阿雙他們對自己的稱唿,“少爺”,就這樣,征求了仆役趾的意見,不等他點頭同意便定了下來。


    蒙驁的將軍府離王宮並不遠,所以,不到一刻鍾就看到高高懸掛“威武侯”匾額的將軍府。府邸前已經聚集起了密密麻麻如同螞蟻般的人群,遠遠望去,黑壓壓一片,除了人頭還是人頭。城防司臨時將司內的衙司督派了出來,維護著現場秩序,以防發生踩踏,鬥毆,聚眾鬧事等突發情況。


    嬴政眼尖的發現周圍巷陌裏還三三兩兩的站立著衣著簡樸的男子,他們看似嘴角微動,相互交談著,可是他們的眼神卻若有若無的盯著人群裏的某處。巷陌的兩側則站著幾排身穿玄甲,頭戴紅翎頭盔,眼神犀利如刀的軍士。嬴政知道,這便是蒙驁手下最忠誠的“猛虎軍”軍士,主將病逝,如若不是與魏國,楚國相互對峙,恐怕三萬猛虎軍軍士都會迴鹹陽祭拜主將。


    嬴政一如巷,他便感覺暗處有人用目光掃過自己,而且停留了片刻,確認嬴政手無縛雞之力之後,便移了開去。


    “刑法司魯司寇前來祭拜!”恰在此時,將軍府前唱喏的門房小仆出聲高喊。


    嬴政抬眼望去,透過人頭之間的縫隙看去,魯盟身著一身貴族服飾滿麵嚴肅地從側門走了進去。


    “猛虎軍莫都尉前來祭拜!”這是蒙驁軍中的裨將的都尉,王翦坐陣中軍,震懾魏楚聯軍,所以隻能委派手下都尉前來。


    “虞大士師前來祭拜!”


    “呂氏商社劉掌櫃前來祭拜!”


    “楚氏商鋪楚掌櫃前來祭拜!”


    聲聲唱喏,一聲高過一聲。有一國之朝堂大員,也有實力雄厚的商社社團,嬴政甚至聽到了衛國國君使臣,趙國國君使節,燕國名士無終老先生等等,俱是諸侯國名滿天下之士,他們都親自或者派遣使者表達自己的哀悼之情。蒙驁身前都曾帶兵攻打他國,攻占他國之土地,奴役他國之百姓,可是,那是各為其主,身不由己。現在,蒙驁已病故,所有種種都會煙消雲散,所謂死者為大。


    “做人當如老將軍,大丈夫也!”嬴政不知第幾次發出這樣的感慨了。


    “鹹陽令王綰王大人前來祭拜!”門房小仆話音剛落,突然,周遭嘈雜的人群為之一靜,不管達官貴人,亦或是平民百姓俱是都像是商量好似的,集體靜聲。這一刻的將軍府前,仿佛是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人都被定格,空氣仿佛也不在流通。


    凡是鹹陽民眾,無人不知鹹陽令王綰原本就是呂不韋門下一舍人。他出身貧寒,本是秦國一貧寒子弟,曾經前往魏國河西書院,齊國稷下學宮拜學求道,後又前往楚國隱居山野,直到秦王政六年迴到秦國。他的才學威名不顯於諸國,是已,無人敢用,無人可薦。空有一顆報國之心,卻無入報國之門。他鬱悶得就差站到小溪邊,一個人默默流眼淚,畫小人詛咒那群碌碌無為的膏腴之人。


    就在他滿心悲鬱,眼瞅有發展成抑鬱症病症的時候,呂不韋出現了。那時的呂不韋已經是一身白衣,白胡子飄飄,頂著一頭微微泛白的頭發,恨不得腳踩七彩雲霞,身披玄甲聖衣,來將王綰收入麾下。


    就像無邊無際沙漠裏突然出現的綠洲,王綰被呂不韋說動了,就這樣賤賣給了呂不韋,為他出謀劃策,為他編撰《呂氏春秋》,任勞任怨,無怨無悔。終於,他的勤懇換來了呂不韋的點頭,呂不韋利用權勢保薦他為鹹陽令,一城之重臣,他也不負眾望,將鹹陽城打理的井井有條。


    而呂不韋與蒙驁之間的恩恩怨怨,鹹陽城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明爭暗鬥,互相攻訐。幾年之間,蒙驁次次敗退,隻因蒙驁麾下多為打仗的莽夫,若論計策,恐怕就是把所有人拿根繩子捆綁起來,都沒有呂不韋門下舍人王綰一個人厲害。更不要說,呂不韋舍下還有李斯,莫相老人等在各諸侯國都留下偌大名聲的人。


    人們可以理解他國之君排使節前來祭奠,人們可以諒解他國之商社前來吊唁,可是,放到秦國國內,他們卻無法理解曾鬥爭勢如水火的兩個人,一方離世,一方居然會派人前來祭拜。這就和先有雞,後有蛋這個會困擾他們一生的話題般糾纏著他們。


    嬴政體格看似柔弱,可是,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力量。他不顧仆役趾的勸告以及大唿小叫,宛若像在自家後花園散步一樣擠開人群,像隻滑不溜秋的泥鰍般溜了進去,那看似遠在天邊,似乎永遠無法到達的距離在他的身體下都不再是問題。不多時,他居然擠到了將軍府前。除了身上衣衫微微淩亂之外,麵不紅,心不跳,汗不流地看向門前。仆役趾跟在身後,兩個犄角早已經被擠散了,氣喘籲籲,身邊的人仿佛都能看到他的身邊微微蕩漾著一層水汽。他剛想開口說話,嬴政“噓”的一聲,他便閉上嘴巴,趕緊喘息。


    “那個鳥人,大將軍府不是你來的!如若不是你們,老將軍不會這麽早離世!滾迴去!”


    “就是,縮迴到那個安穩窩去!”


    “貓哭耗子,假慈悲!”


    還不等嬴政打量王綰,身後的人群突然毫無征兆的爆發出一聲聲汙言穢語。尤其是第一人所言,無頭無腦,卻給人無限的遐想空間,不明所以的鹹陽民眾“嗡”的一聲,就像靜謐的蜂窩突然遭到重擊,沉寂的各色馬蜂都吱呀呀躁動起來。


    前幾聲看著人群躁動起來,更加賣力的叫道:“都是你們害得!要不然老將軍不會中毒身亡!”


    “就是,前幾日,我路過呂門學館的時候,聽聞有人在低聲細語說著謀害大將軍的事情,不想,沒幾日,老將軍便去世了!”


    這一下,人群像是一堆被堆放的炸藥點燃了導火線,火花刺啦刺啦的響著,馬上要燃燒到盡頭,轟然爆炸。


    四周城防司的衙司門以及巷陌兩頭的猛虎軍軍士一瞧,快速有序地飛奔而來,在將軍府前隔起一道人牆,衙司緊緊按住手中青銅劍的劍柄,猛虎軍軍士將閃亮著冷酷光芒的長戟微微傾斜。眼瞅著一場混亂就要爆發。


    嬴政站在最前列,雖身強力壯,但被身後不知所以跟隨躁動的鹹陽民眾一擁擠,臉頰差點撞到麵前軍士的長戟上,嚇得仆役趾哇哇大叫:“你們好大膽,傷了陛,少爺你們就完了!”可惜,自己都站不穩,聲音更不要說了,如同一朵小浪花,很快淹沒在人潮裏。


    嬴政倒是不慌不忙,他依舊細細打量著鹹陽令王綰。王綰,是一位三十而立的青年男子,不知為何,他沒有身著官服,亦不曾身穿貴族服飾,隻穿了一件布衣。比較於蒙武的魁梧,他顯得比較瘦弱,六尺半身材,在八尺身高為標準的秦國,顯得和個小矮人突然闖進巨人國一般顯眼,仿若一陣春風就能將他吹倒一般。麵對四周的寂靜,他淡然自若,精瘦的臉頰上微微帶笑,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我無關。


    任人群裏發出怎樣的謾罵,穢言,王綰依舊淡淡微笑,麵對這樣一幅我自巋然不動的神態,讓一向脾氣暴躁,動不動就會誰拳頭大誰厲害的秦國民眾滿心無力,有著一種本來兩人全身心對壘之際,一人全力以赴準備出拳,另一方則輕飄飄丟出一句:“我肚子疼,改日再戰!”的話之後撒腿就跑,想想都覺得渾身不自在,像是吞了老鼠屎一樣咯耶。


    等到人群罵得累了,暫歇,王綰果真輕飄飄地丟出一句:“諸位還罵嗎?”頓時,鹹陽民眾眼睛冒火,真的像吃了老鼠屎一樣。


    看到鹹陽民眾無力再戰,那幾個挑事的也不敢再大聲挑釁,他們已經感覺周遭有人慢慢向著自己的位置摸索過來,比起身家小命來,些許錢財不足道哉,如果不開溜的話,那就真得走不了了。


    王綰嘴角終於不再是微笑,而是不屑的冷笑,他站在將軍府前的台階上,俯視著底下的人群道:“呂相與蒙老將軍皆為朝中重臣,若說無恩怨,諸位恐怕都不會相信。可是諸位切莫忘記,呂相與蒙老將軍的鬥爭,皆為朝堂上不同建議之爭鬥,乃學問,學術,治國之爭鬥,乃強國理念之爭鬥。絕不會像市井遊俠般,為口舌之爭而血濺三尺;更不會豢養門客,行陰險暗殺之事。若是如此做了,莫不說諸位秦國忠君之士,綰第一個不會答應他,更不遑我大秦國之森嚴法度。諸位莫不要被心懷不軌之徒挑起事端,做出大不敬之事來。到時候,秦國律令不會饒了諸位。”


    這番話,軟硬兼施,闡明扼要,訴說其源頭,並不是一味的辯解。眾人聽聞連連點頭。


    “再者,蒙老將軍的死因隨後我想陛下一定會公布,還請諸位稍安勿躁!”王綰說出一句壓垮眾人心中最後一根稻草的話來。


    嬴政站在最前方,可謂占據了最佳觀賞的位置,他不發一言,不出一聲,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王綰處理這出緊急事件。這樣的突發事件,嬴政心裏其實早有猜測,好比如上次鹹陽廣場的斬首事件一般,看似平靜無波的鹹陽城的水麵下,不知道隱藏著多少的細作,陰謀家,心懷不軌,打算借機生事,尋求對自己有利的東西。


    嬴政正在等一個機會,一個時機,一個狠狠一擊必殺的機會。他倒要看看這個水麵下掩藏著多少蝦米,多少小魚,又會牽連到多少大魚出來。他像個捕魚人,將大網深深地灑在湖底,不會拘泥於一朝一夕的得失。他也打算借用這次機會,篩選出今後輔佐自己成就霸業的人才出來,現在瞧來,除了李斯之外,這個王綰也算是個人才。


    就這樣,胸有大誌,一國之相才的王綰進入了嬴政的視線。


    隻是麽,該怎麽挖這個牆角呢?這是此時嬴政心中思索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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