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九年,秦國國都鹹陽。


    月明星稀,晴朗的天空中不見一絲的雲彩,柔軟的月光撒在安靜的鹹陽城裏,透過屋頂,透過樹葉,透過窗闕,撒落滿地的光彩。


    匯集的國都大道中央,有一處能工巧匠雕琢的假山石景,將一汪清涼的玉泉山的龍泉水緊緊圈圍在一起,池中養著幾尾漂亮的鯉魚,它們此刻正靜靜地趴伏在池水的角落,吸收著這月夜精華。


    池水中間有座蓮花石台,石台四周雕刻著精美的鳳凰圖案,月光通過池水映照的唯美動人。


    石台上擺放著精美的日晷,據說,是一百多年之前魏國邑都侯製作發明的,可以計量時間,它通過太陽和月亮的交替光輝,日晷上的晷針光影不斷偏移來精確測量時間,取代了水漏計時。


    由於今晚月光明媚,日晷上的晷針光影已經偏移到酉時。


    勞作了一天的農奴早已經迴到家中,簡單的吃過暮食,已經摟著家裏的肥婆娘安然入睡;勞累處理公務的大臣也已經離開宮府,三五成群喝喝酒,聊聊天過後,欣然摟著美嬌娘努力耕耘著;迎著烈陽加倍操練了一天的將士也懷揣著美夢入睡。


    隻有這時的鹹陽城是靜的,不過,卻有一些例外。


    此時,鹹陽城一座酒樓內,卻有著燈光點點。秦國律令規定,所有的店鋪,酒樓場所必須在未時關門閉店,否則,必將重罰。輕則受皮肉之苦,重則割鼻切耳。這一切律令都是從秦孝公時期流傳下來。幾十年間,無人敢犯。


    可是,為何這間酒樓卻敢冒著刑法之苦來迎客呢?


    透過微弱的開著一道細縫的窗闕,依依綽綽可以看到一個背窗而跪坐的男子。旁邊的地上早已經落滿了空空的酒壇,那個男子還不時仰頭灌下酒樽裏的酒。他正在借酒消愁。


    男子的身邊還站著一個年輕的仆役,他看著男子不斷放到嘴邊的酒樽,想要伸手阻止,可是,卻又害怕被責罰,所以,隻能定定地站在那,眼睛裏不時飄過焦急,彷徨,不知所措的神情。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男子喝的暈暈乎乎,嘴裏卻用低沉有力的聲音唱著秦國的一首民歌,可以感覺到他滿腔深深的強國之心。


    男子似乎是想起了什麽,深深歎了一口氣,指著空中透明的空氣大罵,仿佛前麵正站著他的仇人。而後,又端起酒樽滿滿地灌了一大杯酒。或許喝的太急促,他趴下身劇烈地咳嗽起來。


    身邊的仆役見狀,趕忙前去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並低聲勸解著。


    過了片刻,男子好些了,他用力甩開仆役放在後背上的手,隻是,他的氣力也隨著他的人醉醺醺的,他破口大罵,聲音從窗闕裏偷偷溜出來。


    站在窗旁,可以比較清晰地聽到,隻聽男子這樣大罵道:“狗屁的王,誰願意當這個王誰當去,每天活得就像個傀儡一般,有什麽意思!在宮裏有那個老匹夫管著,怎麽,出來喝喝酒,還要你這個賤奴管?”


    身後的仆役直唿不敢,並趕緊跪伏在地上,額頭緊緊貼在木地麵上,身體瑟瑟發抖。


    男子醉醺醺地依然不斷地抱怨著:“我這個王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喜歡的人不能娶進宮做自己的女人,要讓我娶一個我不喜歡的貴族胖女人,憑什麽!我是王啊!”


    男子舉起酒樽,揚起腦袋,嘴裏哼哼了一聲,半天沒感覺到有酒入嘴,嚷嚷道:“趾,再去給我拿點酒來!”


    趴伏在地上的仆役趾聽聞起身,想要再勸解幾句,可是又害怕自己多嘴受責罵,於是,無奈地唱諾退身離去拿酒去了。


    夜深了,房屋裏的脂燈更加明亮,空氣裏飄散著奇異的幽香,給人以寧靜,靜心。原來,竟然是脂燈裏添加來自極西之地的少數戎族部落的奇異香料,這種香料是專供戎族巫忌使用,據說長久聞可以綿延易壽。


    “啪嗒”“啪嗒”“啪嗒”


    房屋裏木地麵上響起一穿低沉很有節奏的木履觸地響聲。背身而坐的醉醺醺的男子聽到腳步聲急不可耐地催促道:“趾,你快點,給我滿上!”


    “啪嗒”“啪嗒”!迴答男子地依然是木履觸地的腳步聲,不急不緩。


    “趾,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小心我明日將你處死!”醉醺醺的男子頓時惱怒起來,他轉過身來,惡狠狠地罵道,想要用仆役的生命來警告趾。


    接著明晃晃的亮光,這才看清醉酒男子。麵龐清秀,約麽隻有二十一二歲,眉眼狹長,醉眼朦朧間,眼眸裏閃過一絲狠厲,陰鷙。一雙眉毛隨著眼睛的擴張頓時飛揚起來,仿佛化作一雙殺人利劍!玉簪早已經不知道掉落何方,飄逸的黑色長發散亂在兩側。


    此時,他正用一雙惱怒的眼眸盯著身後的“趾”。


    僅僅片刻,他突然搖了搖醉醺醺的雙眼,微微前傾身體,然後,驚聲道:“你是誰?為什麽你會出現在這裏?”


    原來,出現在他身後的不是他的仆役趾,而是一個陌生的男子。他穿著一身修身白色衣衫,衣衫繡著精美的邊條。儀表堂堂,麵容秀麗,長著一張讓女人也嫉妒不已的臉龐。如果說醉酒男子還算秀美的話,那陌生男子則是俊美!他雙手垂在身側,微微低頭看著吃驚的醉酒男子。


    不等麵前的陌生男子說話,醉酒男子大聲叫喊道:“趾,快來啊,救我!”可是,不管醉酒男子如何大聲唿喊,這裏,仿佛成了一個被人遺忘的世界,沒有一絲聲響。


    醉酒男子眼眸裏開始慢慢堆滿了恐懼,害怕。他想到一種可能,夜深人靜,既然一個陌生男子出現在自己喝酒的地方,自己怎麽叫都沒有人應答,那他的仆役趾一定兇多吉少!想到此處,他越加害怕起來!


    醉酒男子試圖起身,可是,一陣眩暈突然襲來,他又跌坐在地,他色厲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我可是秦王,我仲父可是呂不韋!”


    此時的醉酒男子再也沒有了剛剛麵對仆役趾氣衝衝的不可一世的樣子,隻有一顆被恐懼填滿的心。他感覺自己站在冰天雪地裏,隨時有可能會被凍死。就像一個被欺負的孩子,想要試圖用自己的父輩來恐嚇對方!


    “嗬嗬!”陌生男子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神情,他的嘴臉微微揚起,如果此時有著女子在,她們一定會花癡般捂嘴尖叫!


    陌生男子低聲笑道:“祖父不會是騙人的吧?就他?最後統一了天下,建立了華夏第一個封建製王朝?不可能吧!”他一邊笑道,一邊用審視的目光不斷在滿懷恐懼的醉酒男子身上掃過。醉酒男子不舒服的扭動了一下身子,他剛剛有種被人看穿的感覺。


    “你是嬴政?”陌生男子問道。


    醉酒男子心裏咯噔一下,更加的恐懼,他沒想到麵前的男子居然連自己的名字都知道。怎麽辦,怎麽辦!醉酒男子心裏害怕極了,他微微低頭,不斷尋思著該怎麽迴答。


    醉酒男子的醉醺醺的腦袋瞬間靈活起來,他想起來,他最難以忘懷的一個姓氏,他不想提起來,可是,此時此刻,又不得不提起來。他抬起頭迴答道:“我叫趙政!不是什麽嬴政,你認錯人了!”


    醉酒男子滿懷希望的看著陌生男子,希望他能夠聽到自己的迴答趕緊離開!


    可是,害怕什麽事情,往往事情都會順著那個方向發展!


    陌生男子聽到他的迴答,嘴角的微笑更大,他低聲罵道:“真是個慫包!騙人都不會騙!你媽媽有沒有告訴過你,說謊的時候不要眼珠亂竄,手不由自主地揪攥衣角,衣服都快被你揉爛了!”


    醉酒男子慌忙將放在衣衫上不斷揉搓的手抬起,可是,似乎又不知道該放在什麽地方,一時,尷尬不已。


    陌生男子再次搖搖頭,雖然他心裏已經確定這個男子就是自己要找的嬴政,也叫做趙政,但是,依然不敢相信他的家族裏流傳的一本書上記載的。


    這本書是二百年前,他的祖父寫下的一本書,書中記載了這片土地上以後出現的英雄人物。書中第八頁就記載著秦國的一個叫做嬴政的王統一了六國,建立了第一個封建製王朝,那是何等的蓋世英雄!


    可是,他怎麽看眼前畏畏縮縮的醉酒男子,和祖父書裏描述的不可一世的偉世人物都對不上號。


    陌生男子踱步到醉酒男子身側,俯身靠近醉酒男子,仿佛是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醉酒男子感覺自己的心髒仿佛迴到了第一次看到那個女孩的時候,心跳無比快速。那時,是喜悅,情不自禁,歡喜的心跳;此時,是恐懼,害怕,不由自主的心跳!


    幸好,陌生男子隻是看了那麽幾秒鍾,然後,拿起他握在手裏的酒樽,仿佛變戲法一般從懷裏掏出一個酒葫蘆,拔開壺塞,水流順著小小的孔洞劃出一條美麗的直線,傾落到青銅酒樽裏!


    瞬間,一股濃烈的酒香飄散開來。坐在地上一動不敢動的醉酒男子隨著酒香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他仿佛忘記了此刻的恐懼,他呆呆的看著陌生男子手裏的酒葫蘆,渴望不已。


    “想喝嗎?”陌生男子搖晃著酒葫蘆,葫蘆裏的酒不斷撞擊著內壁,發出醉人的聲響。


    “想!”醉酒男子點點頭。


    “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嬴政?秦國現在的王!”陌生男子引誘道。


    醉酒男子眼眸裏閃過一絲遲疑,不過,瞬間就被酒香衝散了,他如實答道:“是,我就是嬴政!”


    雖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但是,陌生男子卻哭笑不得,他沒想到一壺酒就把嬴政給收買了,承認了自己就是嬴政!


    沒錯,醉酒男子就是秦國現在的王,今年二十一歲,十三歲時,他的父親秦莊襄王英年早逝,他繼承王位,可是,朝中大事都被他的仲父呂不韋把控著,後宮大權都被他的母親趙姬掌控。


    前不久,他一次出遊中,偶然間看到溪邊洗衣衫的女子,初見第一眼,他就深深喜歡上了那個女子,她的笑容是那樣的給人清新,她的一顰一笑都深深刻在了他的腦海裏!


    當他迴宮後向他的母親說起,想要將這個女子納為美人,可是,被他母親堅決反對,並說,鄉野俾賤之人怎麽可能入宮。今日又被他的仲父狠狠說道了一通。於是,他晚上偷偷帶上自己最衷心的仆役趾來借酒消愁。


    “現在可以給我喝了嗎?”嬴政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酒葫蘆問道。


    陌生男子無奈一笑,將酒葫蘆扔到嬴政懷裏,然後,不管嬴政在哪兒歡天喜地的樣子,他一個人看著明滅不定的燈火,想著接下來該如何走!


    “該怎麽辦?本來按照祖父的記載,嬴政是個頂天立地的梟雄霸主,我可以在嬴政跟前混個一官半職,來實現自己的抱負,證明給父親看他們的想法是多麽的錯誤!可是,現在,”


    陌生男子扭頭看了喝的不亦樂乎的嬴政,頭疼不已,他接著思考道:“現在,我從家裏偷偷跑出來,父親一定會派二弟追尋而來,到時候,如果我迴到家裏,一定會被關在山後的竹林裏,哪也不能去!”


    想到這種可能,陌生男子不敢再想象下去,那樣的話,還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現在我的一腔熱血無處施展,我要不可以去趙國碰碰運氣?趙國的軍隊是唯一一個可以和秦國抗衡的!”


    陌生男子想到一種可能,他要去趙國碰碰運氣,可是,轉眼就被拋棄了,因為,他響起祖父書本裏的族規:“智氏後輩子弟不得幹涉朝代更迭!”為什麽會有這條族規,據說,是他們的祖父當初想要試圖改變一些東西,結果,受到天譴!


    “這可怎麽辦?”陌生男子犯傻了,他從來沒想過會是這種情況。


    陌生男子習慣性地摸了摸鼻子,不停地在房屋裏踱步。


    嬴政就算是傻子也看出來了,陌生男子對他沒有惡意,要不然,早就下手了。所以,他心安理得的細細品嚐著酒樽裏的美酒,他長這麽大,從來沒有喝過如此香甜的酒!


    陌生男子的眸子不經意劃過嬴政,剛剛轉到別處,一刹那又扭過來,他激動地看著嬴政,湊到嬴政跟前說道:“兄弟,咱們商量個事行嗎?”


    喝的美滋滋的嬴政高興道:“什麽事?說吧!看到美酒的份上我就答應你了!”


    顧不上心裏的無語,陌生男子說道:“那,從今天起,我就是你了!”


    “什麽?”嬴政一時半會沒有反應過來是什麽意思。


    “就是說,我以後就是嬴政了!你看啊,我剛剛發現,其實,咱們倆長得有點像,看看這眉毛,雖然你的比較修長,但是,沒關係,我可以把我的也給休整休整。”陌生男子指著嬴政的眉毛開心地說道:“還有還有,你看眼睛,這麽休整一下,鼻子,畫一下狀就可以了!”


    陌生男子越說越激動,可是,他沒看到嬴政的臉已經變成了豬肝色。他哭聲道:“你就是個騙子,和我仲父一樣,大騙子!”


    陌生男子被嬴政的哭聲打斷了,看著梨花帶雨的嬴政,不明所以道:“你說什麽?我怎麽是騙子了?”


    嬴政接著哭泣道:“你剛剛給我酒喝,明明感覺你不會殺我,可是,現在你又想殺了我。你個騙子!”


    “呃!”陌生男子瞬間感覺懵了,他實在無語,他趕緊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打算將你送到其他國家,哪裏可好玩了,有你沒有看到過的東西!”


    “真的?”嬴政聽到不是要殺了他,瞬間收起眼淚問道。


    “當然是真的!”陌生男子盡量保持著最慈善的微笑。


    看著陌生男子臉上的微笑,嬴政心安下來,轉頭他問道:“那裏有這樣的酒嗎?”他舉起手中的酒葫蘆!


    “有!有有!當然有!多的數不勝數!”陌生男子趕緊點頭,他怎麽忘了這茬,看不出來,嬴政竟然是個酒鬼!


    “嗯!那好,我同意了!”嬴政開口道:“反正在那裏我活得不開心,像個傀儡一樣,還不如自由自在,當個鄉野村夫的好!”嬴政迴想起來記事以後的一切一切,低落無比。


    “好!那就這麽說定了,不許反悔!”陌生男子迅速拍板,然後,他高聲道:“勝叔!”


    也不見得有何動靜,房屋裏突然出現了一個青年男子。嬴政嚇了一跳,他從來沒有像今天晚上這麽心髒亂跳過。


    陌生男子走到青年男子身前,用低不可聞地聲音說道:“帶他去我齊國的那莊私宅,千萬不要被族裏知道!”


    “是!”被稱作勝叔的男子躬身領命!


    得到了勝叔的肯定迴答,陌生男子點點頭,然後迴身對著嬴政說道:“好了,事不宜遲,讓勝叔趕緊帶你離開吧,免得夜長夢多!”


    嬴政嘴巴張了張,似乎有什麽想要說,他害怕這是陌生男子的權宜之計,害怕他被帶出去殺人滅口。可是,想想又覺得沒有必要,於是,他點點頭迴答道:“好,那我們就走吧!”


    看著嬴政和勝叔消失在夜色裏,陌生男子從身上掏出一些工具,在臉上塗塗抹抹起來,不一會,他放下手中的眉筆,看著鏡中的人影,說道:“從今天開始,你就是秦國的王!秦王嬴政!”


    透過明亮的燈光,看著青銅鏡中的人影,那個人影和剛剛離去的嬴政的麵容一模一樣,幾乎分毫不差!


    夜更深了!鹹陽城更加寂靜,誰也不會知道這個夜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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