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賓院環境清幽,茂密的竹林在冬日裏稍嫌暗淡,但依然保有著足夠的青蔥之意,有些微黃的竹葉飄落在窗台上。

    二人來到禮賓院,穿過那片繁密的竹海,天貓女高興地迎了上來,牽著寧缺的袖子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興奮地告訴他昨天去了長安城哪些景點,又吃了哪幾家的點心,緊接著墨池苑的女弟子們也圍了過來,寧缺身邊頓時一片鶯歌燕舞。

    大河國少女們不知道陳皮皮的身份,但想著是寧缺的朋友,自然也極熱情。寧缺極富耐心地傾聽少女們的講述,與她們微笑著言談交流。

    來到深處內院前,墨池苑女弟子們紛紛散去,因為她們知道十三師兄是來找山主的,她們很自覺地想要把清靜的空間留給二人。

    散去前她們神情怪異地打量了陳皮皮好幾眼,心想這個胖子怎麽都一點不識風情,都這時候了還要跟著進去。

    莫山山靜靜看著窗台上的微黃竹葉,然後迴頭懸腕提筆,在微黃書紙上寫出一撇,筆鋒便若竹葉形狀鋒利而清秀。

    聽著院門處傳來的聲音,她抬頭望去,露出微微詫異的神情,沒有想到寧缺會忽然過來,更沒有想到他會帶著書院的十二師兄。

    看著窗畔書桌旁的白衣少女,看著散落在衣裙上的黑發,看著她微閃的疏長睫毛,和美麗的微圓臉頰,寧缺忽然生出馬上轉身離開的衝動。

    昨夜他曾經在這間小院外駐足靜觀良久,看著少女在窗上的剪影良久,然後去湖畔掙紮痛苦良久。

    最終他做出決定時以為自幼冷血寡情的自己有足夠的精神準備,然而當他此時看到書桌旁的少女時,覺得心裏的所有的事物忽然一下全部流光,空蕩蕩的極為難受。

    這種空蕩蕩的感覺是眼睜睜看著美好事物與自己終生錯過的茫然空虛無力感,更是當美好的事物降臨到自己身前時。

    卻要被自己無情兼且傻逼地拒絕從而可能傷害到對方的強烈挫敗負疚感,所有這一切最終就變成了心虛二字。

    因為心虛所以心慌,至於有沒有隱藏在最深處的心痛,寧缺當時沒有表現出來,事後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他把陳皮皮拉到自己身旁。

    莫山山自書桌畔起身,與陳皮皮見禮,然後疑惑望向寧缺。

    寧缺用力地咳了兩聲,清了清有些沙啞艱塞的嗓子,伸手示意莫山山坐下,然後艱難擠出一絲笑容,說道:

    “今天我們為大家說段相聲。”

    陳皮皮緊張地看了他一眼,說道:

    “相聲是什麽東西?”

    寧缺說道:

    “相聲啊,是一門語言藝術,講究的是說學逗唱。”

    陳皮皮誇張地噢了聲:

    “原來是這樣。”

    莫山山雖然久居墨池畔,不諳世事,但卻是世間最冰雪聰明的少女,看著二人此時的模樣,竟是隱隱猜到了一些什麽事情,細細的眉尖微微蹙起,然後換作淡然雅靜,平靜坐下沉默不語。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寧缺接連說了好些相聲,賊說話、寫對子,相麵,白事會,也不理會裏麵有些段子,有沒有人能聽懂,反正他按著自己的想法講下去。

    “為什麽我總是隻能嗯嗯啊啊?”

    “因為你是捧眼,我是逗眼。”

    “可你明明在茶樓裏說的是三分逗,七分捧。”

    “嗨,這不是逗你玩嘛。”

    莫山山把硯畔擱著的秀氣毛筆擱到筆架上,然後平靜坐在椅上看著二人,當寧缺把那段逗你玩說到一半的時候,她終於唇角微翹,笑了起來。

    陳皮皮一直在緊張地注視著她的反應,看到少女的笑容後覺得僵硬的身體頓時放鬆,高興說道:

    “她笑了。”

    寧缺看著他很認真說道:

    “多謝師兄幫忙。”

    坐在椅中的莫山山忽然抬起手來,指著陳皮皮說道:

    “十二師兄的捧。。。不熟練,所以不好笑。”

    陳皮皮擦掉額頭上的汗水,尷尬說道:

    “剛學的,見諒見諒。”

    莫山山看著寧缺說道:

    “我更喜歡你一個人說的。”

    陳皮皮看了寧缺一眼,毫不猶豫轉身而出,把安靜的房間留給冬末的竹林疏影,以及竹影裏的這對年輕男女。

    片刻沉默後,寧缺聲音微啞說道:

    “山山你那天在巷口說的是對的。。。”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汗水就像暴雨般從他僵硬的身體裏湧了出來,把身上的衣裳從裏到外全部打濕,

    莫山山看著身前的地麵,疏長的眼睫毛微微眨動,聽著他的聲音,忽然站了起來,沒有讓他把這句話說完,輕聲說道:

    “十三師兄,請。”

    寧缺微微一怔。

    莫山山在書桌上鋪好黃芽紙,鎮紙擺在一角,注水入硯開始磨墨,然後指著筆架上的那些筆,輕聲說道:

    “你選一枝。”

    寧缺不知她要做什麽,沉默上前選了枝慣用的狼毫。

    莫山山看著他認真說道:

    “在荒原上你答應過我,要給我寫很多書帖。”

    寧缺迴憶起當時的情形,沉默片刻後認真說道:

    “你說要我寫多少就寫多少。”

    莫山山美麗的容顏上少見地流露出少女的嬌憨調皮,打趣說道:

    “我要你寫多少便寫多少?那寫無數張如何?”

    寧缺微澀應道:

    “那怎麽也寫不完啊。”

    莫山山靜靜看著他說道:

    “所以就給我寫一輩子啊。”

    禮賓院竹海畔的內居門一直緊閉,從白天一直到暮時,始終沒有開啟過,寧缺一直在和莫山山討論書道,在給她寫書帖,直至入夜點起燭火,窗上的剪影變成了兩人,從外麵看上去那兩個影子仿佛合在一處。

    燈花微跳,莫山山拿起小剪把燈芯剪短,然後走迴寧缺身旁,靜靜看著他運筆如飛,她知道他這時候已經很累了,但她知道他這時候不需要憐惜。

    終究不可能寫一輩子,沒有第二次剪燭,房門吱呀一聲輕響,莫山山送寧缺出門,在門檻外,二人平靜行禮,然後互道珍重。

    直起身後,莫山山看著寧缺的眼睛,忽然向前走了一步,然後把身子前傾,有些笨拙生硬地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靜靜聽著。

    經過瞬間猶豫,寧缺把她抱在懷裏,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莫山山靜靜靠在他懷裏,說道:

    “你還欠我一張便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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