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姐姐?”


    “是,我們兩人均屬領養。”


    方倍輕輕說:”你們自小知道這個事實?”


    “是,父母並無隱瞞,我們兩人來自一間護幼院。”她把孩子放到高凳上。


    方倍看仔細她。


    袁怡長方臉,神氣自信,一看便知道在當地長大,褐色皮膚,穿小背心小短褲。長腿圓潤修長,使人再三端祥。


    她手勢熟練,喂幼兒吃麥糊。


    客廳淩亂一片,顯然人手不足,可是袁怡笑容滿麵,絕不煩惱,那嬰兒與阿姨一起格格大笑。


    方倍忍不住幫她收拾,袁怡不但不客氣,且同她說:”地庫有好幾籮衣物待洗。”


    “我幫你做。”


    “那麽,我替嬰兒洗澡。”


    兩個人忙得團團轉。


    方倍歎氣問:”平時,令姐如何獨力支撐?”


    “保母患病入院,才搞成這樣,我同你講,懦弱的人,真不可成為母親。”


    才洗完澡,忽然一陣臭氣傳來,方倍呻吟:”我的天。”


    袁怡笑嘻嘻,”真可怕可是,又得脫衣換衣,重新再洗,這樣做足幾年,甩了難,功課作業又排山倒海而來,等畢業他說:”父母不了解我”。”


    嬰兒總算靜下,漸漸入睡。


    這時袁怡才有時間做咖啡待客。


    方倍取出吸塵器,袁怡按著她,”怎麽好意思?”


    方倍問她:”可有想過尋根?”


    “上月我剛找到生母。”


    方倍意外,”什麽?”


    “在一間慈善機關幫助下,我尋到生母,並且與她見麵。”


    這麽說來,袁怡也根本不是鄧融的妹妹。


    方倍有點替鄧融難過,這叫做遍尋不獲。


    袁怡說下去:”她四十餘歲,此刻又結了婚,有一個兒子,見到我,十分歉意,但相當陌生,我們無話可說,她隻告訴我,生父姓牛,是個軍人,不過,能夠見到她,總算了一宗心事。”


    袁怡把照片給方倍看,隻見她與生母兩人笑容僵硬,比陌生人還要疏離,並排坐著,像受罰似。


    袁怡問:”你會否覺得我多此一舉?”


    “當然不會,你有理由那麽做。”


    “姐姐說我不知心足,她完全不考慮尋親。”


    “她也正確,她身心健康。”


    “唷,王方倍,你這樣會說話。”


    這時,嬰兒忽然哼哼唧唧,隨即嗚嘩一聲哭起來。


    方倍微弱地說:”救命。”???


    她正想告辭,大門忽然打開,一個中年太太跑進屋,嘴裏喊著說:”寶貝在哪,婆婆來了,我的寶貝呢?”


    ?嬰兒認得婆婆聲音,停止哭泣,伸長胖胖手臂,嗬嗬作聲。


    ?中年太太連忙眉開眼笑擁住粉團,畢畢卜卜在胖胖小臉上不住親吻:”寶貝,婆婆的寶貝”,她不斷嬌聲喘氣,怪聲怪氣地招唿嬰兒。


    ?方倍真覺好笑,如此肉麻,虧她當眾表演,但是中年太太目中無人,一點也不怕肉酸,可見她有多麽鍾愛這名嬰孩。


    ?這是她女兒的女兒,由此可知,袁太太當真把袁安視為己出,一門心思做外婆。


    ?幸運的袁安,幸運的袁怡。


    ?調查或訪問到此為止。


    ?這時袁太太才發覺有外人,”阿怡,這是你的同學嗎?”


    ?袁怡送方倍到門口,”叫你見外了”。


    ?方倍輕輕說:”你們如此相愛,夫複何求。”


    ?“真的。”袁怡完全同意。


    ?“鄧融這個名字,對你有否意義?”


    ?袁怡搖搖頭,”我們不認識姓鄧的人家。”


    ?這時門外一輛吉普車停下,一個年輕男子跳下車從車尾箱取出大量水果食物及嬰兒用品,咦,又有一名救兵趕到。


    ?袁怡笑:”我男朋友陳舜。”


    ?那陽光男孩喂一聲,手腳不停抱滿滿進屋去。


    ?袁怡擺擺手,”再見,有空來坐。”


    ?方倍告辭。


    ?她駕車迴家,有一分惆悵,有二分寂寥,百合與袁怡都把身世丟在腦後,努力將來,這是對的,王方倍應該向她們學習。


    ?方倍吸進一口氣,挺起胸膛。


    ?她也有朋友,去,找朋友去。


    ?方倍探訪坤容,原來這些日子溫帶大展宏圖,已把車房拓展加建,他已成為半個企業家。


    他倆熱情招待,用豐富茶點款待方倍。


    “倍,說一下近況,我倆是井蛙,愛聽新聞。”


    方倍一邊喝契安蒂酒一邊把百合與袁怡的故事說一遍。


    溫帶說:”袁安袁怡,即懸疑懸案。”


    方倍大惑不解,”是什麽令一個成年人嘴裏發出唧唧咭咭嘟嘟貝貝這種奇怪聲音?”


    溫帶與坤容相視而笑。


    電光石火之間,方倍明白一件事,”嗬,”明敏的她站起來抱拳,”恭喜恭喜。”


    方倍有點感慨:坤容都開枝散葉了,她還孑然一人,真不爭氣。


    她問:”我幾時做阿姨?”


    “明年春季,三月左右。”


    方倍點頭,”做你們孩子一定很開心,我保證你們不會向子女加壓,或是勉強他們去完成你們未償之壯誌。”


    溫帶笑,”也許是一雙不及格及合時宜的父母呢。”


    兩人如好朋友搭肩嘻哈大笑。


    方倍會妒忌他倆嗎,當然不,不過卻感懷身世:不到一年時間,無憂的方倍失去家庭,而孤苦無依的坤容卻重拾幸福,人生無常。


    這時,坤容把方倍拉到一旁,輕輕說:”家母找我。”


    方倍啊地一聲。


    “見到麵,她笑容滿麵打探我近況,她有一張很奇怪的麵孔,笑起來牽扯起嘴角足足可以年輕二十年,我怵目驚心,她從來不對我笑,這時怎麽一迴事?她細細查問:”這所房子是買還是租”?”


    坤容答:”屬溫帶所有”,”一次買下抑或分期”,”完全付清”,”嗬,那麽,現值多少?”“不大清楚”,”麵積多大,幾房幾廳?”


    坤容說:”這時,我驀然明白她的笑容衝著什麽而來,我警惕迴答:”鄉間老房子,不值什麽。”可是坤母並不氣餒,”你除出這間房子,沒有其他產業了吧?”坤容不答,坤母又問:”那麽,你此刻生活是不成問題了。”坤容仍然不出聲,於是坤母拉下臉,對她說:”你有沒有?若果有呢,就拿出來。”


    坤容立刻請她走。


    方倍不出聲,這是人家母女家事,她怎好插嘴,她唯一可做的,隻是聆聽。


    “我真希望挽救這段母女關係,但是可能嗎,她依然故我,一開口就討錢,我不給,她即走,我若給,她拿了也立刻走。”


    方倍唯唯喏喏,”你此記得有自己的家了,將來有了子女,千萬不要向他們索錢。”


    “倍,我永遠不會放棄個人收入,放榜後找到工作,六十歲才退休。”


    方倍微笑,”你一定可以如願以償。”


    多麽好,互相呻苦,傾訴,一邊不停吃點心,喝老酒。


    傍晚,方倍迴家。


    一開門就聽見有人說:”去了什麽地方,我睡了一覺,又淋浴洗頭,等足大半天。”


    方倍一怔,隨即大叫:”媽媽,媽媽。”


    孫公允從廚房轉出。


    方倍緊緊握住她的手,眼淚說什麽忍不住,汩汩流下,抹都來不得抹。


    孫公允仍能維持鎮定,她輕輕問:”寄宿式生活還好嗎?”


    “媽媽可是不走了,爸呢?”


    孫公允答:”我隻可以留兩天,明天晚上走。”


    方倍覺得這是她懂事的時候了,她到浴室洗一把臉,打一通電話把管家瓜達露比叫來,然後對鏡微笑,是,就該這樣笑。


    她提起勇氣見母親。


    孫公允欷噓:”這間公寓也太窄一點。”


    方倍迴答:”一位太太說的:所有廚房都顯得太小直至你要清潔它。”


    “小倍,難為你了。”


    方倍話中有話:”媽媽,你們從來做到最好,我感激不盡,我毫無怨言。”


    “小倍,官司事一件件擺平,對方逐件放棄投訴,我方也賠償得七七八八,柏氏隻堅持我們永遠不得在北美執業,我們隻好退一步想,小倍,畢業後你或許可隨我們到東南亞發展。”


    再難開口也要開口,方倍含蓄地說:”公司經營方式,也得全盤改過了。”


    孫公允爽快說:”都改了。”  ?


    方倍一直握著母親的手,像是怕她會走脫。


    這時門鈴一響,瓜達露比到了,兩手挽著菜籃。


    大聲喊:”太太,太太。”


    主仆掏腰包,”太太,我做青瓜凍粉湯給你喝。”老實人沒有花梢話。


    小公寓有人滿之患。


    孫公允說:”小倍,我替你另外找間寬大些房子。”


    方倍按住她的手,”不用,媽媽,一切夠用,待我畢業找到工作再說。”


    方倍決定以平常心度過一日一夜,於是如常做功課寫專欄。


    馮乙來電:”市政報第三十四頁”失物欄”往下數第四段。”


    方倍立刻查看,原文如下:”在河畔公園失去一支拐杖,上邊有孫女為我裝飾的圖畫貼紙”。


    “哎唷,損失慘重。”


    “可不是,我派了兩名記者出來尋訪。”


    “當心上頭責怪。”


    “今日,我就是上頭了。”


    “馮乙,今日可有空來我家晚飯?”


    “什麽特別事?”


    “見一見家母。”


    馮乙刹那間興奮得臉色發紅,雙耳燙熱,見伯母!


    “我準六時到。”


    一邊有記者向他報告:”拐杖尋獲,已交還原主。”


    方倍悻悻然,”搶飯碗。”


    “我們隻是社區服務,你放心。”


    “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她啪一聲掛斷電話。


    孫公允也曾經年輕過,當然知道這種口氣,這種行為,對方一定是很有可能性的男孩子。


    她閑閑不經意地說:”請他來吃飯呀。”???


    “他六點鍾到。”


    孫公允與管家擠眉弄眼。


    半晌,她輕輕說:”小倍忽然漂亮,人一瘦,眼睛會大,腰肢變小。”


    方倍迴頭一笑,努力工作。


    傍晚馮乙來到,他特地迴家換過幹淨筆挺的白襯衫卡其褲,手中抱著一籃水果。


    孫公允打量這小夥子,心中想:啊,其貌不揚,是一個普通人,可是牙齒潔白,精神奕奕,若這還不夠呢,隻要他愛惜女兒,已經足夠。


    她與他攀談,隻覺小夥子坦白誠懇,腳踏實地,她十分歡喜。


    吃完飯孫公允想提早休息,管家願意在沙發上留宿,方倍則在吹氣塌上打地鋪。


    天天是這樣就好了,家大家小有什麽關係,隻要一家人在一起,方倍感慨,以前不知道,這次吃過苦,她統共明白微服透徹。


    馮乙說:”方舟,我們可要出去走走?”


    方倍揉揉眼,”我也累了。”


    此刻的她一臉滿足,又恢複從前憨樣。


    馮乙憐惜地看著她說:”今日叫我想家。”


    方舟想一想,”你們有首好歌,叫做”常迴家看看”,勸遊子迴家慰撫父母寂寥的心。”


    馮乙抗議:”什麽叫你們,什麽叫我們,大家都是華裔。”


    他終於不得不告辭。


    方倍很快入睡。


    清晨醒覺,聽到別人的唿吸聲及鼾聲,才想起母親與管家都在這間小公寓裏。


    還剩十多小時,該不該問養母:”請把你知道有關我身世都告訴我?”


    黎明,方倍思路清晰,心中明澄,她抱膝想:不問也罷,一問就壞了感情,養母是好母親,不便追究。


    她伸一個懶腰,那邊管家醒來,歎口氣。


    “小倍,一向一家人最晚起床的是你,現在變得你最早,我們不行啦。”


    方倍拉她起來,”真囉嗦,你還不給我做早餐。”


    兩人匆匆梳洗,果然,不到一會,孫公允起床,走進衛生間,打量一番,關上門,半小時也沒出來。


    方倍邊吃早餐邊讀報,專注全神,樂在其中。


    孫公允打扮好了出來,”唉,衛生間小得不能轉身,小倍,你非搬家不可,今日我去銀行替你辦妥此事。”


    方倍伸手下按住她,”我堅拒。”


    管家亦說:”她一個人住地方已經足夠,太太嫌不便可住酒店。”


    小公寓已住出感情,方倍不願再度流離。


    方倍說:”當務之急,我要畢業你要重整業務,別理會旁鶩。”


    管家點頭:”說話漸像大人。”


    孫公允又歎口氣,”窮人的子女早當家。”


    方倍笑答,”我不但不窮,且已老大。”


    孫公允說:”司徒律師說起碼兩個月沒見你。”


    “我不等錢用,我有收入,我半工讀。”


    “你在做何類工作?”


    “我在華文報做記者。”


    孫公允撫摸女兒臉頰,”都靠你自己了。”


    母女與管家三人結伴購物,孫公允一貫作風,從來不買單件,起碼一雙,或是半打,一邊嘮叨:”小倍,偶然也要穿上裙子,頭發去燙大卷……”一邊替女兒買一打白色襯衫。


    方倍與管家緊緊拉住母親的手不放。


    孫公允往為銀行,律師樓,航空公司,其實沒有多少空間,不過女兒緊貼跟隨,挽大包小包,她感到開心溫馨,”天天這樣就好了,”一想沒可能,又改口:”你不用上班上課?”


    下午,她們一起吃冰淇淋,然後迴公寓休息,管家幫關收拾行李,不一會,司徒律師也來了,一見方倍,訝異說:”你這麽黑瘦,像另外一個女孩。”


    她坐下與當事人詳談,方倍捧上茶點。


    司徒又說:”以前都是大眾侍候這挑剔的孩子。”


    每道烏雲都鑲有銀邊,經過這次打擊方倍脫胎換骨。???


    她的手提電話響起,是救火車嘟嘩嘟嘩響聲,這表示來電人是鄧融。


    鄧融一開口就說:”讀過你的報告了。”歎口氣,”也不是袁怡。”


    “不,不是她。”


    “那就剩最後一個了,她叫江湖。”


    “多麽好聽的名字,我羨慕好名。”


    “方舟也很動聽,是馮乙傑作吧,那小夥子對你傾心,一說起你的名字,立刻毫無掩飾打心底笑出來。”


    方倍訕訕說:”你們都那麽說。”


    鄧融笑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孫公允叫:”小倍,小倍。”


    鄧融在那邊聽見,不由得問:”是誰?”


    方倍據實說:”家母。”她不想說謊。


    “方倍我欣賞你的坦白。”


    “她隻停留三十小時,我已感到心足,真是你不知道一個人一件事有多麽寶貴直至你失去他們。”


    “我羨慕你倆,我沒有這種福氣。”


    “柏太太你富可敵國。”


    “同任何人一樣,將來占地六呎乘二呎。”


    方倍說:”我會盡快安排第三次訪問。”


    “你寫得很好。”


    方倍答:”應該的。”


    她現在很會應付,不卑不亢,不承認也不否認。大多數說了等於沒說,又不得罪人,她終於練出來了。


    孫公允探頭問:”什麽人的電話?”


    方倍答:”報館上司。”


    “司徒律師有話說,你過來一下。”


    方倍定一定神,聽律師講解柏氏與王氏夫婦官司最新狀況,她聽得頭錯腦脹,最後問:”解決沒有?”


    “基本上控訴已經完全撤銷,說也奇怪,雷聲大,雨點小,這不是柏氏一貫作風,何故?”


    孫公允抗議:”你希望怎樣,拉我坐牢?”


    方倍不出聲。


    司徒說下去:”換句話說,你父母可以公開亮相,財產也可見光。”


    孫女士卻嗒然:”行內竊竊私議,我倆不得不轉移陣地。”


    “當初柏氏於我聯絡,把工程交給我,我就納罕,紐約多少人才,他怎麽會看上我,還以為鴻鵠將至,不料,是禍不是福。”


    這時,方倍的心一動,一時她卻抓不住什麽頭緒。


    司徒讓當事人簽署一些文件後告辭。


    在門口,她轉身忠告方倍:”要體貼大人。”


    方倍點頭。


    “不要追究了。”


    方倍又點頭。


    那天晚上,方倍駕車送母親往飛機場。


    養母對她說:”我們已經見到曙光,彼此都要保重。


    方倍說:”有空我會來探訪。”


    她揮手送走敬愛的養母。


    方倍鬆口氣。


    第二天,她約見這個叫江湖的女子。


    資料很齊全:她是一個模特兒,高挑身段,三圍玲瓏,最近拍攝內衣廣告。


    約好十一點,她還沒起床,聽到有人按鈴,跳起來,先點一支煙,吸幾口,才去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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