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子木著臉,“我要更衣。”


    女警跟著她走進寢室,看著她換上襯衫長褲。


    警察看到案頭剪報,“你是名記者朱禮子?我最喜歡讀你的采訪。“像是不置信她欣賞的文人會淪落成為警方急於會晤人物。


    禮子冷靜地說:“我要通知我的律師。”


    她找到於律師,“請知會禮禾,我現在將往中區警署。”


    禮子到達警署,於律師已在等她。


    她走近,“不要怕。”握緊禮子的手。


    禮子把事情經過在她耳畔輕輕敘述,於律師漸漸變色,但這不是責罪的時候。


    警員說:“朱禮子,王誌誠受電槍狙擊,心髒一度停頓,經過急救,情況危殆,王氏手掌抓緊一件飾物,經過王氏未婚妻辨認,屬於你所有,所以我們想取一份口供。”


    警員出示一張照片,“這枚胸針,可屬於你?”


    禮子點點頭,就是那顆插著匕首的心。


    “朱禮子,王氏的未婚妻趙小蘭指你多次主動接近她,這可是事實?你為何向王氏發禁製令,卻又自動接近他的未婚妻?”朱禮子無言。


    這時朱禮禾匆匆趕到。


    於律師連忙向禮禾接頭,兩人密斟。


    在整個過程中禮子不言不語,靜靜坐著,像是事不關己,毫不勞心。


    警署繁忙,不住有人進出,禮子像是對眾生相發生極大興趣,她看著警方盤問證人,律師揮著汗與檢查官交涉……


    終於,於律師與官方談妥條件,她朝禮子做一個眼色,就在這時,有人衝進辦公室大堂。


    那人大聲說:“你,你為什麽陷害王誌誠?你故意激怒他,使他接近你,因此你可以殺害他!”


    禮子抬起頭,那人正是趙小蘭,這時,她也完全失去平日優雅,敞著衣領,披散頭發,厲聲痛罵:“匿名信也都是你寫的吧,告訴你,你的毒計不會得逞,誌誠已經蘇醒,他已度過難關,我們不會被你破壞,我們不會分手,你去死吧。”


    於律師走近隔開兩女。


    這時派出所裏的人全部轉過頭來看這場好戲,人人臉色興奮,誰贏誰輸了他們一樣高興,最好兩人滾地廝打。


    禮子從頭到尾不發一言,她深深後悔,神智在該刹那清醒,她叫仇者快親者痛,她太不自愛了。


    她搖晃站起,忽然眼前發黑,雙腿一軟,身子往前摔去。


    偏偏趙小蘭尖叫一聲閃身避開,沒扶住禮子,禮子往鋼桌角落跌下,啪的一聲,額角撞破,血流如注。


    禮子仰天墮地,昏迷中像是聽見有人在耳邊輕輕說:慢慢殺死你,慢慢殺死你。


    也有更響的聲音叫:“這是苦肉計!”


    禮子閉上眼睛,她希望可以去到一個清淡天和的地方,她噗地吐出一口氣。


    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裏,頭上纏著紗布,手腕接駁著管子,聽見有人哭泣,禮子認得是母親的聲音。


    “媽媽,媽媽。”她竭力叫:“不要哭。”


    “醒了,她醒了。”有人歡唿。


    “媽媽——“禮子充滿歉意。


    禮禾的手按著妹妹的嘴,“不要多講,一切真正已成過去,忘記所有,好好養病。“


    禮子看著姐姐,淚流滿麵。


    “王誌誠不會起訴你,當然也有交換條件,你也別投訴他,至此為止,劃一句號,從此如陌路人。”


    禮子輕輕問:“你們仍然愛我?”


    “禮子,抬起頭來,聽住,我與媽媽愛你,不管你是英雄抑或狗熊。”


    嘿嘿,狗熊,禮子笑了。


    “禮子,你必須到我處接受治療。”


    禮子歎氣,“我明白,我心理有毛病。”


    禮禾寬慰,“你一向明敏過人,你會渡過難關。”


    “王誌誠他可出院?”


    “誰?”禮禾反問:“你說誰?我們不認得這個人。”


    禮子不再出聲,半晌她說:“我想喝柚子汁。”


    “我給你帶蘋果汁。”


    下午惠明來了,看到禮子,感慨萬千,“禮子,你表麵上若無其事,實則內心受到巨創。”


    “告訴我,王誌誠怎麽樣。”


    “我不認識這個人。”惠明態度強硬。


    禮子追問:“他痊愈沒有,出院沒有。”


    “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麽。”


    這時寶珍推門進來,偷偷走私玫瑰香檳,斟在塑料杯裏遞給惠明及禮子。


    她說:“生活充滿壓力,在東京,一個小雜貨店老板五年生下四個兒子,他不明何以皇室四十七年沒有男丁出生。”


    惠明說:“昆榮叫我退休。”


    “他們都是那樣,無論娶的是物理學家抑或警務署長,最終都希望她們為家庭退休。”


    “迴到家有人問好是件舒服的事。”


    寶珍答:“女子的事業也是終身成就。”


    “孩子哭著喊媽媽,我的朋友抱怨早上出不了門。”


    禮子不出聲,孩子,哭聲,她恍惚。


    “禮子倦了,讓她休息吧。”


    看護進來,起疑,問她們:“在喝什麽?”


    惠明答:“西柚汁。”


    她們都不是老實人,在江湖找生活奔波吃苦已久,都很有一套,真不知可否成功變型做迴溫馴的家庭主婦。


    第二天一早禮子出院。


    禮禾對她說:“媽媽不知就裏,你別叫她傷心。”


    “明白,我已完全蘇醒。”


    “把你送往北極圈都沒用,逃避不是辦法。”


    禮子微笑,可是她身邊的人都說不認識王誌誠,這難道不是逃避嗎?


    她迴到母親家居住,禮禾著她每日上午十時到她診所。


    禮子說:“改下午三時。”


    “不行,你一定得振作地早上起來,我情願你打中覺。”


    禮子明白姐姐是為著她設想。


    母親張羅一天五頓清淡食物,並且找人煎中藥給禮子寧神,滿室藥香。


    上午,到禮禾處做她當天第一個病人。


    禮禾說:“這張絲絨沙發十分舒服,你可以躺上去鬆弛。”


    禮子把一張毯子蓋在上身。


    “你過去的行為愚不可及。”


    禮子心平氣和,“是……傷害自己,企圖令對方的傷害更深。”


    “看樣子額角撞擊受傷終於叫你頭腦清醒。”


    禮子苦笑:“為什麽惠明與寶珍沒有我的悲慘遭遇?”


    “人家比你聰明,懂得避重就輕,你是生活白癡,不知人間險惡。”


    “也許我命該注定受劫。”


    這時,密雲忽然遮住太陽,治療室陰暗起來。


    禮禾輕輕問妹妹:“你的夢境裏,可是時時出現一間小房間,房裏,有一對母女?”


    “啊,姐,我與你提過多次。”


    “讓我們找出原因可好?”


    禮子忽然害怕,“姐,為何我潛意識中有這對母女?”


    “她們可是新聞人物,前一陣子,你是那樣投入家暴新聞。”


    “起先我也以為如此,可是一次又一次,夢境重複,房間裏細節越發清晰。”


    “意識會如一支畫筆,每一次添加一些細節。”


    禮子說:“某一日,我閑著無事,將房間繪圖,你可要看一看?”


    “你帶在身邊?”禮禾意外。


    “一切都裝在我私人電腦裏。”


    她起身取過手袋,取出電腦,接上打印機,印出圖像,禮禾接過一看,“嗯”地一聲,仿佛受驚,她輕輕說:“禮子你繪圖技巧益發進步,我記得你小時候曾經想做漫畫家。”


    禮子微笑,“到今天還想得發昏。”


    她又將另一張圖畫印出。


    禮禾問:“這又是什麽?”


    禮子答:“那對母女。”


    禮禾一看,臉上變色,她雙手微微顫抖。


    “重複的夢,朱醫生,佛洛依德會怎麽說?”


    禮禾輕輕放下兩張畫,不再言語。


    禮子輕輕說:“那少婦蹲在牆角,懇求我照顧幼兒,她明顯受了重傷……”


    禮子聲音低下去,終於睡著。


    禮禾站起迴到辦公室,她用電話找到於律師,“啟韶,她完全記得,又完全不記得。”


    於啟韶迴答:“你可有向她透露真相?”


    “我真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是醫生,有話直說。”


    朱禮禾苦笑,“醫生最大苦差是向病人或家屬說出真相,你可否仗義擔當這個任務?”


    “禮禾,這是你的家事,我雖知首尾,實在不方便開口。”


    “你說得對。”禮禾慚愧。


    “不要再拖了,越早說出真相越好。”


    “我明白。”


    掛上電話,朱禮禾自抽屜裏取出一隻信封,抖出裏邊的照片。


    其中一張,正是一間小房間,明顯是間會客室:沙發、茶幾、以及一隻書架子,禮禾把照片與禮子的繪圖並排放在桌上,兩者幾乎一摸一樣。


    毫無疑問,禮子腦中深藏著這一幕。


    人腦與電腦的裝置不同,人腦毋須順序便可抽查資料,比電腦快捷百倍。


    受家暴新聞個案影響,禮子忽然抽查了藏在記憶深處的這一幕。


    禮禾把禮子繪畫另外二張母女圖畫放在桌上,她雙手又顫抖起來,她取出最後一張照片,那是幀母女合照,相片中的小女孩隻得兩三歲,照說,應無任何記憶,但是禮子卻能清晰繪出生母容貌。


    禮禾把照片與繪圖整齊在桌上列出,決定向禮子透露真相。


    她走到鄰房去叫醒妹妹。


    “禮子,禮子。”她輕輕推她。


    禮子睜開雙眼,“喲,我在何處?”


    禮禾握住她的手,“你在姐姐身邊。”


    禮子伸個懶腰,“好睡好睡,一時竟忘了握不過暫來歇腳。”


    “禮子,從小我倆一起長大,最友愛不過。”


    禮子微笑,“正是,媽媽若果責罵我們其中一個,另一個都會傷心痛哭。”


    “你都記得。”


    “姐姐用功讀書,而我不,但是父母卻偏愛我。”


    “完全正確,禮子,請你到我辦公室來,我給你看一些東西。”


    禮子跳起來,“明天吧,今天時間到了。”


    “禮子,這很重要。”禮禾著急。


    “明天,還有明天。”禮子安撫姐姐。


    她像一條泥鰍般溜走。


    街上正在下雨,難怪室內陰暗,心理醫生診所像煞另一個世界,她走到報攤選購報章雜誌,捧著一疊到小餐廳吃點心。


    攤開報紙,讀完頭條,翻倒內頁,看到彩色照片:王誌誠醫生趙小蘭小姐新婚誌喜。


    他們終於排除萬難結婚了。


    朱禮子認識這個人嗎,不見得。


    但禮子樂於見到他痊愈出院。


    這時,臨桌有兩個中年婦女長嗟短歎。


    一個說:“你的女兒真乖,會得讀書,又顧家。”


    另一個答:“人乖命不乖,有什麽用。”


    “將來一定會碰到更好的人。”


    “對方拋棄她之後放肆到極點,絲毫顏麵也不給她,公然與新人出雙入對,山盟海誓,唉,太過份了。”


    “會有報應的,個人頭上一片天,過頭三尺有神明。”


    “我一方麵可憐這個女兒,但又憎恨她不帶眼識人。”


    “你一定要疼惜她。”


    “這一耽擱,又不知要幾年,真正惱人。”


    禮子抬起頭,這仿佛是在說她似的。


    禮子垂頭,丟下報紙,付賬離去。


    臨走還聽到那煩惱的母親大聲歎息,真是,別人的女兒都平安無事,恐怕生養到第三胎了,她的乖女卻還在尋尋覓覓。


    雨下得急了,禮子迴到家,問惠明:“有什麽新聞?”


    惠明答:“去年那宗郊外度假別墅殺妻案裁決出來了:有罪。”


    “我記得,那受害人漂亮一如女明星。”


    “你記得年輕貌美得馮碧玉嗎?七年了,懸案,未破。”惠明唏噓,“她在大學停車場遭到槍擊。”


    “不,警方深知兇手是誰,苦無證據起訴。”


    惠明說:“禮子,你還好嗎?”


    “不好也得好,否則對不起親友。”


    惠明笑:“親友還不如你自己重要,你必須自愛。”


    “王誌誠結婚了,他終於得到歸宿,希望他好自為之。”


    惠明在電話另一頭說:“誰,什麽人?禮子,告訴你,你快要做阿姨了。”


    禮子要隔一會才明白過來,“惠明,恭喜,我立刻幫你添置嬰兒用品,是男是女,知曉沒有?”


    "還未能得知,一有消息便告訴你。”


    禮子樂開懷,“叫什麽名字?”


    “你說呢,我是正式恭敬請教。”


    “叫快樂,歡喜,展顏,笑容,開心,滿意……就好。”


    “我也是這麽想,倘若有些積蓄,我一定帶著孩子到小鎮生活,夏季戲水,冬季滑雪,春天摘果釀酒,秋天遠足釣魚,禮子,三餐一宿而已,人老得多快,如此忙碌,為著什麽?”


    兩人欷歔一會,才結束談話。


    第二早,禮子醒來,覺得神清氣朗,莫非,她摸摸自己臉頰,終於把噩夢都丟在腦後樂。


    她與姐姐有約。


    去到診所,看護說:“朱小姐今日氣色不錯,朱醫生還未到,請你在辦公室稍等。”


    禮子輕輕走進姐姐私人辦公室,隻見書架上放著一隻水晶玻璃大瓶,插滿白色薑蘭,香氣撲鼻。


    她坐在沙發上,翻閱報紙,一件好新聞都沒有,她輕輕合上報紙,走到寫字台前。


    隻見桌麵上放著照片與繪圖,這時禮禾的文件資料吧,她昨日下班忘記收起。


    目光落到圖像上麵,禮子呆住,這不是她的繪圖嗎夢中的母女二人,那間小小會客室。


    這些照片又從何而來?


    略為褪色的彩照上兩母女與繪圖有七分相像,禮子認得小女孩正是她,可是,抱著她的少婦又是誰?


    正在這時,禮禾推門進來。


    “啊,呢早到。”她放下外套與公事包。


    禮子轉過頭,“禮禾,快告訴我,這是什麽意思?”


    禮禾說:“你先坐下,這件事,原本一早就該對你說,可是一年推一年,母親說她無論如何難以啟齒,開頭我覺得她懦怯,可是接著,我也沒有找到開口的適當時刻,故一直拖到今日。”


    平時冷靜鎮定的朱醫生這時聲音微微顫抖。


    禮子指著照片中小女孩說:“假設這是我,抱著我的少婦是什麽人?”


    “你不記得她?沒有記憶?”


    “怎麽沒有,她就是我夢中時時向我托孤的母親。”


    “禮子,這小女孩不錯是你,女子是你生母。”


    禮子吸一口氣,頭有點暈眩,可是她居然維持鎮定,她擠出一個微笑,“我與你是姐妹,我們的生母好好在家,你說什麽?”


    “禮子,媽媽是我的母親,但不是你的母親,你是個領養兒。”


    禮子緩緩坐下,“你們到今日才告訴我?”


    禮禾歎口氣,“對不起,禮子,但是我向你保證,媽媽與我,自始至今,愛你不渝。”


    禮子把脖子伸長,“你不是我姐姐?”


    剛以為今日神清氣朗,不料更壞的事情發生。


    “這少婦是媽媽的妹妹,我的阿姨,你是我表妹,我倆一樣有血緣關係。”


    “姨母領養我,我的生母呢?”


    禮禾雙眼露出無限憐憫,“你在三歲時親眼目睹慘劇。”


    禮子站起,“我看到什麽?”


    “你看到——”禮禾掩住麵孔。


    禮子高聲喝問:“我看到什麽,說!”


    禮禾鼓起勇氣,“你親眼目睹生母射殺父親,然後吞槍自殺,警察到場,隻見到三歲的你獨自坐在小房間裏哭泣。”


    禮子驟然靜下來,過片刻她說:“我不相信你。”


    禮禾找出一隻文件夾子放在桌上,“禮子,這些都是剪報,很多人都記得這件慘案。”


    “為什麽捱到今日,又把真相告知?”


    “因為你性格出現暴力傾向,你不能理智處理感情問題。”


    “我?”她指著胸口。


    禮子一直以為那是王誌誠,不料她才是罪魁。


    “假如不決定揭露真相,無法根治你心理狀況,我與媽媽才不得不把事情告訴你。”


    “我,”禮子終於哭了,“在我血液中有太多仇恨因子?你們怕我重蹈生母覆轍?”


    “隻要知道問題在什麽地方,才可以設法治療,我與其他醫生談過,都認為你腦海深印暴力一幕,最近因處理家庭暴力新聞引發記憶,以致行動失常,這完全可以理解。”


    禮子發呆。


    “禮子,你也是受害人。”


    禮子搖頭,“這不是真的。”


    禮禾歎氣,“你靜一靜,我就在鄰房,有事叫我。”


    “不是真的。”禮子仰臥在沙發上。


    她欲哭無淚,雙目炙痛。


    這時有人敲門進來,禮子抬頭一看,大聲叫媽媽。


    朱太太緊緊擁抱她,“別怕,怕什麽,明白真相以後做夢也不驚心,媽媽在這裏。”


    她讓女兒喝茶,用濕毛巾替她敷臉,“我們迴家休息。”


    可是,她雙手也簌簌發抖。


    禮子忽然說:“媽媽,臥感激你們收留臥。”


    朱太太用力捂住禮子的嘴,這時,房門碰一聲推開,有人氣極敗壞問:“臥女兒呢,女兒在什麽地方?”


    原來是朱先生氣極敗壞趕來,匆匆進門,手肘撞到門框,雪雪唿痛。


    朱太太揚聲,“這裏,女兒在這裏。”


    這時禮子忍不住放聲痛哭。


    看護聽到那麽多雜聲,終於忍不住探視。


    朱先生說:“迴家去吧,別打擾別人。”


    這時司機也上來樂,朱太太責問:“車子在什麽地方?你為什麽不在門口等?”


    禮子這時深深唿吸一下,挺起胸膛,“迴家再說。”


    她一步一步堅持地輕輕跟著父母迴家。


    那天晚上,她獨自在房中讀禮禾給她的剪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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