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東北,曾經是最為華麗富貴的所在。這裏臨近宮苑居民身份高貴,以至於前唐中央政府不再嫌棄坊區內的穢氣衝入皇宮內苑,故而允許這裏的每一個坊區多開了南門和北門。


    安興坊區即為如此,它曾經是達官貴人們向往的所在,連坊區四周圍牆上的夯土都似乎有種金貴的涵義,而對中等之下家族而言,那裏簡直就是夢中的“應許之地”……


    然而自從黃巢逆亂後,長安城數度被洗劫,這裏當然就成為了搶掠的對象,再加上受到前唐宮禁被大火焚燒時的波及,永昌、長樂、大寧,越是離皇城近的區域便被毀滅的更為徹底。


    終於,僅僅過了不到五十年,安興坊區便徹底麵目全非了,這裏反而成為貧民們的居所,裏麵東一簇西一群的低矮陋室遍布,腐臭再加髒亂差……


    此時已至晚間,安興坊內正中卻有一間看來還算幹淨利落的小屋,這裏麵住著一位三十來歲的男人。


    “李大官人,”坊區門口一個跛子忽然敲起了他家的大門,“外頭又有人來找茬了。”


    “我不是什麽李大官人,說過多次了,叫吾李曜即可!”不等那跛子迴答,他便抽出一把長劍,守在了門口。


    不一會兒外麵一陣粗重的腳步聲,緊接著“哐當”一聲,屋子的門板已被踹開。一個滿麵虯髯的漢子正盯住了他。


    李曜見他手中握著一把熟銅大錘,不由冷笑道:“哼哼……這是這個月第幾個了?”他既不擺架勢,也不捏劍決,卻將長劍“嚓”地一聲收迴了鞘內,然後轉過了身去背對著他。


    身後的虯髯客觀察了一下屋內,知道這裏空間狹小轉不開身子,當然就隻好比拚力氣了,如此一來反而對自己這身形高大之人有利。於是他橫眉呲牙,將銅錘對準了李曜。


    虯髯客怒喝一聲,那是算準了他背向自己又無處閃避,隻要將銅錘用力杵過去,那麽對方瞬間就要骨斷筋折了。


    那李曜沒有反應,眼見銅錘說話間就要擊中他後心,忽然他水蛇般靈活的腰身如橡皮筋般向左側猛地一讓,竟然就這樣讓過了銅錘,虯髯客勢頭無法收住,隻得放任自己身體也隨著熟銅錘向前衝去。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李曜向右猛地一轉身,本來緊握左側劍柄的右手忽然甩出用力一揮,寶劍發出出鞘時清脆的聲音,虯髯客從腰間至頸已被長劍劃開了一條長長的大口子,這一劍切得深入數寸,幾乎劃開了對手的腸胃……


    李曜手中的利劍兀自發出龍吟般的嘯叫聲,這一招他在腰間扭曲時還能借力使出,簡直將拔刀術與拔劍術的精藝發揮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他將右臂輕輕一抖,方飲過鮮血的寶劍已經複入鞘中,李曜冷笑了一聲:“這迴倒是忘了問他姓名,哼……小有遺憾……”


    忽聽一陣拍掌之聲,身後一個人發出了一陣朗朗之聲:


    “噫……果然是好劍法!佩服,佩服。”


    李曜緩緩迴過頭,隻見後麵一位黑臉的青年人麵無表情的看著他。


    “李大官人,你這一來,可是連犯了多少樁命案了?”


    李曜微笑道:“你這人既然身著官服,難道不知本朝沿襲《唐律》乎?無故入人車船牽引欲犯法者,其時格殺之,無罪;諸夜無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時殺者,勿論!”


    黑臉來者環視四周環境,整個現場果然正合朝廷律例中關乎無限防衛的條例,不由微笑點頭道:“不錯,不錯,大官人到底是當過判官之人,果然熟通刑律之術。”


    “你是何人?來此意欲何為?難道是長安城中的刑名?”


    “在下此來,卻是想從李大官人手中求幾個重要的至寶。”


    李曜抬頭麵向屋中的房梁,打了好大一陣哈哈:


    “哈哈……好!好!今個居然一日之間連來了兩個!”他停頓一下,卻又顯出一副發愁的表情,“哎……兩個人的血跡,那可真是甚難清理。”


    想起剛剛的虯髯大漢來不及報上姓名便死於非命,李曜便問道:“我不願殺無名之輩,足下還是先報個名吧。”


    對方點了點頭:“好,在下姓趙,單名一個普世的普字,草字則平,現職長安永興軍都押牙官。”


    “哼!”李曜不屑的冷笑一聲,“原來是給趙思綰這閻魔王作那簽押小鬼的……”


    趙普微笑了一下,沒有反駁他。原來,趙普一直偷偷靠飛箭傳書暗通官軍,但城外的郭從義卻屢屢不從其計,因此他越發覺得長安城內多待無益,再加上對自己有所懷疑之人已經不止兩三個,長期下去隻怕早晚要露餡。


    正巧這幾天李守貞麾下大將王繼勳發來的援軍在永興行營身後屢屢作小股騷擾,郭從義不勝其擾,隻好把部隊後撤,在驪山至新豐一帶疲於奔命,從而將主要精力放在了身後。這樣一來,官軍對長安的圍困又鬆快了不少,趙思綰不但可以在夏收期間趁機帶黑麵軍出城打打草穀緩解缺糧問題,而且和李守貞再次的緊密聯絡又成為可能。趙普趁機自動請纓,聲稱到河中李守貞那邊“以為照應”,趙思綰想想可行,也就準了。


    趙普正是離城之前,先到了安興坊區來見李曜……


    “拔劍罷,”李曜將手背到了身後,“看你一路來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就容你先拔劍!”


    他滿臉自信的又添了幾句:“我這一個月裏僅憑此招,已殺了一十一人,想你時而蟄伏在左近,居於暗處也看到了幾次吧?哼,然而足下雖有所備,隻怕依舊未必能躲過此招。”


    “唰”地一聲,趙普還真的將自己腰間的劍拔了出來。


    李曜看他拔劍的動作略有遲滯之觀感,不由笑出了聲來,剛想就此奚落他幾句,忽見對方挽了個略顯笨拙的劍花,卻將長劍一橫,擱在了自己的頸側,那是要自刎的架勢。


    “你做什麽?”李曜張大了嘴。


    “李大官人,在下的劍術無法贏過你,既無法求得你持有的至寶,那麽生亦無益。”


    李曜失笑道:“哈哈,甚是荒唐!你自去抹你的脖子,跟我有何相幹?”


    “嗯,”趙普點點頭,“既然如此,也隻好去九泉之下叩見大唐貞觀聖君了。”


    “等一下!”李曜聽到“大唐貞觀聖君”幾個字,連忙打斷他道:“先不忙自裁,你還是給我先把話說清楚……”


    “李大官人,”趙普依然沒有把劍放下來,“前日黑麵軍發丘賊眾發掘乾陵不成,卻將昭陵中的太宗文皇帝聖體抬出,分而取去,城內富商稱其為‘貞觀寶屍’,紛紛撒出重金趨之若鶩,太宗皇帝的聖體也就這樣被零零落落的幾經人手。”


    “不錯,你繼續講。”


    “是了,趙某曾聽人言,李大官人身為大唐代宗第七子——韓王李迥之後,雖家道中落,卻絕不忍祖宗軀體藏於富賈宦門之中遭人賞玩淩辱,故而變賣家財,將太宗皇帝散落的禦體收集起來,以至於妻兒離你而去,你自己卻不得不改住這陋室之中。”


    李曜點了點頭,一臉正色道:“為了守護聖體,李某情願棄家毀情,絕無怨言!”


    趙普想到李世民一世英名,死後卻遭此奇恥大辱,心中又是一痛。不過此時想到李氏居然還有個這樣一個恪守忠孝大義的後人,又稍有些欣慰。


    “趙某覓得了貞觀聖體的顱骨,亦感動於李大官人的忠孝之名,又為大唐十八帝陵數度遭難而傷心欲絕,既然大官人拒絕取出聖體供在下叩拜,那麽在下情願自絕而去!”


    “且慢!則平先生,快快將劍放下,”李曜得到的太宗聖體正好缺了這塊頭蓋骨,此時連忙阻止趙普,“太宗皇帝的聖體就在此屋之後的地窖之中。咱們有話好說。”


    此時趙普心想:“這招假裝作死之計果然管用!”


    李曜便從地窖中取出了裝有太宗皇帝寶體的包袱,趙普這才表示貞觀聖體的顱骨就帶在身上。他將李世民的頭蓋骨恭恭敬敬的放了進去,這樣遺體也就大致收集齊全了。而後兩人先對其行了三跪九叩之禮,這才起來繼續說話。


    趙普從行囊中又掏出一個包袱皮,打開時卻是個血淋淋的人頭。


    “大官人,這便是之前曾槍挑太宗顱骨的發丘賊兵。我暗中殺了此人,也一並獻上。”


    李曜一陣忿怒之下,一腳將其踢出了門外:“這種東西真是髒了我的屋子,等咱們將太宗文皇帝歸葬之時,用其以為祭奠吧!”


    趙普聽到“咱們”二字,知道李曜已經把他當作自己人了,他知道事情已經成了一半,連忙又將當初安友規、喬守溫留下的那個證明其並非叛附的字條出示給李曜。


    趙普知道,李曜守著祖宗的遺骨,仿佛夜行之人抱著一大塊金磚,不時會有各色人等前來搶奪,不勝其擾。現在長安被趙思綰一黨把持,尋常人等是絕對不可能被放出城的,因此李曜也沒法親自出城將其安葬。這樣一來太宗聖體對別人乃是寶貝,但客觀上對於蝸居於安興坊區的李大官人來說,反倒是大麻煩。


    趙普來此之前便細想過:隻要李曜遇到一個值得相信的人可以托付,那麽此人就如久旱中的甘霖,反倒成了李大官人的救星一般。


    然而這事還有一個關竅,那就是他畢竟還是不放心將太宗遺骨完全交給別人,所以李曜唯一的選擇,就是索性將這間最後的住宅典給之前熟識的商人,然後帶著所有的太宗皇帝聖體,與趙普這個持有令牌可以出城之人同行,雖然趙出城後身邊還會跟著一隊趙思綰的親兵,但畢竟趙某人是堂堂永興軍都押,找個地方安葬遺骨,他們還是不會阻攔的。


    “李大官人,在下粗通風水易術,今後咱們擇機至昭陵附近再找個集天地精華的寶地暫且安置聖體,還是不成問題的。”


    說了這句話後,趙普知道事情已成定局,自己不但找到了散落民間的太宗遺骨,得以保護聖體尋找安葬之地,還得了一位十步殺一人的劍客相助,今後潛入河中的日子,也就更好過一些了…………


    作者按:見《邵氏聞見錄》:“趙韓王(趙普)客長安,得太宗骨葬昭陵下,一毫姓藏腦骨,比求得甚艱難。”又見宋代江休複著《江鄰幾雜誌》亦有這個記載,趙普尋唐太宗聖體時恰為三藩之亂中,即投奔劉詞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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