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祐元年,二月末,鳳翔巡檢使王景崇遣人押送了子午穀之戰俘獲的蜀軍軍士終於進京。劉承祐命宰相蘇逢吉主持獻俘儀式後,開天恩釋放,並賜衣食。


    三月初,劉承祐登基以來第一次正式的坐上廣政殿接受群臣的朝拜,以示名義上的親政。皇帝欽命門下侍郎竇貞固為山陵使,令其配合許州節度使劉信,務必趕在年內將先帝盡快安陵下葬;又授河中節度使李守貞太傅銜,晉封為公——即便年初朝廷要求的入京述職,李守貞根本毫不理會……


    然而李守貞似乎不滿足於作公,朝廷剛發了冊命,號州、陝州便陸續報急,說李守貞卡住了崤函要道,封鎖潼關,顯然要據守謀叛了。


    幾日來,樞密承旨司下轄的各房整理著各州所發軍政機要,還要將內廷的指示擬為恰當的文件,轉付中書省,讓中書舍人“承旨”後記錄於案,稱為“宣底在籍”,幾日來樞密院各房已經忙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樞密院職官真的不能總以內臣自居了……”


    自平定杜重威,直到如今李守貞的不臣之舉,眼看著朝廷連日以來的焦頭爛額,郭威屢次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這幾天,開封府新任長官侯益除處理繁雜的開封府政務外,還多了個任務,那就是為樞密院投書,詳細報告近一年西北局勢的內情。


    “去歲,趙匡讚乃於十月遣使於偽蜀,相約十二月初十,以偽蜀中書張虔釗為北營招討使,將三萬出散關,偽蜀都虞候李廷珪,將二萬出子午襲長安。”


    老奸的侯益將引發子午穀之戰的責任一股腦扔在了前長安京兆尹趙匡讚(趙匡讚之父就是大名鼎鼎的趙延壽——唐明宗長興公主的夫君)的頭上,摘出了自己,他知道樞密院不可能深入追究自己的責任,畢竟郭威要想從李業手裏救劉晏僧,就必須將其先從武德司的黑機關裏撈出來,再轉至侯益的開封府關押。


    “匡讚先陷於北虜,懼先帝以疑,故通蜀主,是求苟免耳,適景崇至,則決意歸漢,今至浚儀,毋應有疑耳。”


    侯益知道趙匡讚先已經到京了,所以自己對趙匡讚還是要先“黑”,再“洗”。而對遠在隴西的王景崇,他又必須“一黑到底”。


    這也算是官場上的“遠交近攻”了,畢竟,當初王景崇差點把自己宰了。


    對於李守貞反亂後,在鳳翔反客為主的王景崇是否有叛附的可能,侯益毫不留情的做出了“會”的判斷。


    “主公,三郎入京後婚嫁的事宜,已然差不多了,這是禮單。”侯家的家仆打斷了侯益。


    “嗯?親家都到京了?快請他們來見我……”


    不一會兒,侯益的愛子——三郎侯仁寶來了,當然還有親家公趙迥,及他的三個兒子。


    侯益結的這位親家並不顯赫,老頭是河朔人,做過從五品的相州司馬,如今也已經退休,他全家本來久住在西都洛陽,魯國公侯益也是洛陽的大族,趙家能和這樣的豪門攀親,那可真是時來運轉了。侯益此番迴京,為了表麵上不顯招搖,故隻敢在暗地裏賄賂楊邠、史弘肇,這才免於被追究當初鳳翔時的通蜀嫌疑。所以官場都說:結趙迥這個親家,其實他也有低調做人的意味。


    “合蘭也安頓下來了?住的還習慣吧?”


    趙迥忙擺出一副歡喜的笑臉:“習慣習慣!能在開封天子腳下完婚,是小女的福氣啊。”


    侯益笑笑,沒有再搭這個話頭,忽然想起一事:“親家那個最為聰明賢良的趙家大郎,還在鳳翔,吾此番倉皇迴京,沒能一並帶迴來,可真是件天大的憾事。”


    侯益看了看眼前趙家兄弟最年長的二郎趙貞,看起來呆呆的,同是一人所生,居然和老大差那麽多。


    趙迥大笑道:“這個確為遺憾,不過吾家大郎原職隴州巡官,這還要多謝侯公之前的恩遇提拔,才得正式入駐鳳翔幕府。”


    “不必客氣,賢郎在隴州憑的是辦事幹練,換別個人便是吾家至親,也做不來的。”侯益微笑著點了點頭,“此番我迴京前被那王景崇算計,隻怕賢郎在其手下受委屈,不得已又把他薦至長安京兆,以投永興軍,等將來有機會,再迴京城。”


    “永興軍?”趙迥微有憂色“那豈不是離河中李守貞更近了些?”


    侯益也知道長安比鳳翔節度使轄區靠東,會更加靠近李守貞。


    然而王景崇在鳳翔,挨著大散關。這個地方任誰駐紮,都會利用自己的有利位置與孟蜀悄然結納,以抬高自己身價,這其中當然就包括半年前的侯益自己。


    在這種情況下隻要李守貞一反,王景崇不能幸免,必定也要叛附的,趙家大郎被自己送到永興軍,其實比留在王景崇那裏更安全些。


    這些考慮都是軍務機要之事,侯益當然無法和不相幹之人明言自己的判斷,即使那人是親家公。他隻好敷衍道:


    “不妨事,李守貞窩在河中之地,三麵皆被朝廷各鎮包圍,何況還有北麵皇叔劉崇劍指其背,不出月餘河中之亂想來即可平複。”


    趙迥知道自己這親家公向來神通廣大,否則為何匆匆迴京才不久,即被委以京畿最高長官之職?因此聽了這話也就放心不少。


    “對了,我這個大舅哥的名諱是……是什麽來著?”準新郎官侯仁寶不好意思的一笑,“合蘭總是提起他,但都是“我哥我哥”的,少提名諱,故而有些淡忘了。”


    “趙普!”老親家驕傲地迴答道,“犬子名趙普,草字澤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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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的長安,已經悄然被夾在蠢蠢欲動的河中、鳳翔兩大反亂策源地之間,民間卻毫無什麽特別的反應,富家大戶依舊歌舞升平而醉生夢死,工匠們忙於牙城各都、各牙將組織的軍器皮具造辦,暫時不愁什麽吃穿,而貧戶門也繼續掙紮,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


    戰爭從來都是這樣,大家先是冷漠以待,仿佛和自己毫無幹係;而後被動員起來,群情激昂;最終兵臨城下時,才知自己墜入了真正的阿鼻地獄……


    城外一百多裏的官道上,一位膚色微黑的青年官人,騎在一頭灰驢上。眼前則攔著一幫當兵的。


    “做什麽?前麵警戒了,暫不能通過。”


    “諸位軍人長官”官人先從驢子上下來,然後作了個揖道,“我有前任隴右節將的薦文,是到永興軍牙城,求取調職的,煩請各位讓個路。”


    “把文書給我。”


    那軍官明顯是喝醉了,毛手毛腳就要撕開火漆。官人雖然憤怒,但畢竟不好吃眼前虧,隻能眼見那人打開了自己的薦書。


    “趙普……”


    那軍官哈哈大笑,刺啦一聲,便把那文書撕成了兩半。


    這個官人正是隴州巡官趙普,侯益離開西北後,趙普並沒有立刻拿著薦書出發投奔長安永興軍。他可是個驕傲的人,想在後來的王景崇麵前顯露些自己的本事,然而占據鳳翔的王景崇因憎惡侯益,反而羞辱了他。無奈之下趙普隻得改投永興軍。


    此時的他,強壓怒火,又怕對方真的將那文書徹底撕碎了,於是掏出一顆小小的銀鋌,陪著笑容遞給了打頭那位軍人。


    “長官,拿了這個,和弟兄們喝幾杯吧,這文書雖撕成了兩半,到也不妨事,還能用。”


    那軍官接過那塊銀鋌,瞪著看了好一會兒,又用拇指搓弄著銀鋌背後密密麻麻的氣孔。哈哈大笑道:“兒郎們,這小子是來送錢的,來來來,咱們都受著!”


    旁邊幾個士兵都“刷拉拉”拔出了刀劍,原來這些家夥畢竟不是小胥小吏,當兵的若是壞起來,那是不吃行賄這套的,他們幹脆又要命又要錢了。


    趙普沉下臉來,也從腰間抽出隨身的長劍,雖不是練武的行家,但他總不能束手待斃。


    忽然一陣密集的馬蹄聲逐漸接近,幾個軍人臉色微變,為首那個軍官突然揮劍抵在自己頸中,大叫一聲,自刎而亡了。


    “你們這班潑才,在做什麽勾當?”


    一個嘶啞的破鑼嗓子響起,乃是來者打頭一人所發出。


    那劫掠趙普的其餘軍人在惶恐之下,大都也提起手中之劍,大叫著自刎了。隻剩兩個膽子小的,嚎啕大哭著跪地求饒。


    “都頭……都頭饒命啊……饒命吧……”


    “哈哈哈哈哈……”那馬上之人桀桀怪笑著。


    “他們幾個聰明,”那人拔出佩劍指了指橫屍遍地的幾個兵人,又指著剩下的兩個:“你兩個則是笨蛋。”


    趙普心中一震,知道這兩個沒有自裁的兵卒立馬就要倒更大的黴了。


    “收賄的乃是盧長行(長行是武職),與我們無關啊,都頭饒命……”一個士卒抱拳求饒,幾乎哭成了淚人兒。


    “哦,是嘛……就是說接銀子的是他,真不是你們……”


    那人又招唿幾個身邊的隨從:“去,找盧三喜的屍首,把兩隻手臂砍下來。”


    左右叫聲得令,沒一會兒就把盧長行兩條胳膊捧了過來。


    “嗯……再把這兩個直娘賊右臂也砍下來,找麻線,把剛才兩隻胳膊給他們縫上去,這樣你們也就算拿“自己的手”接過銀子了,哈……哈哈……”


    “都頭饒命啊都頭饒命啊……”這兩個士兵隻恨自己剛剛沒有自裁,可惜現在說什麽也晚了。


    “縫好了胳膊,再把這倆潑才腰斬嘍,找個樹林子,身子以上、屁股以下,給我都掛在樹上。”他又笑眯眯的伸出手,掐了掐其中一卒那淚流如注的臉蛋兒,“辦完此事,你們可別忘了找我領賞錢。”


    左右領命,把兩個兵丁拉了過去,耳聽得他們殺豬般的叫聲,趙普連忙轉過了頭,他不忍直視,隻覺心中不寒而栗。


    那都頭緩緩縱馬過來,用劍鋒串起了地上一分兩半的文書,趙普見那都頭臉上黥著字,究竟是什麽,自己卻因為天黑而未能看清。


    都頭微微偏頭,皺著眉念道:


    “趙……普?”


    他又掃了趙普一眼:“我這人認得字不算特多……沒念錯吧?”


    不等對方迴答,那人哈哈大笑著,終於將那文書撕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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