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皇帝依舊下意識向蘇逢吉的方向瞥了一眼,馮道順著他的目光微微偏頭,見蘇逢吉的下巴微微向下沉了一下。這個動作轉瞬即逝,大殿中的這些人每一個都不是什麽善茬,不過能夠捕捉到這個瞬間的,也隻有馮道——這隻老狐狸。


    “王卿但講無妨!”皇帝收到蘇的迴應,似乎鬆了口氣,說話時的聲音也更自信了點。


    “迴聖上,臣想說的是今年各鎮、各州府所貢的馬匹,愈發短缺!”


    馮道的眉毛微微一揚,關於外鎮節使截留禁軍馬匹,自己前朝就管過戶部,早就深知。自後唐以後,中原王朝的中央對各鎮皆采取姑息態度,邊軍越發擁兵自重,惡性循環。這個形勢本來到先帝劉知遠時已有所改觀,然而年初先帝已逝,原本已經安分的地方軍隊有如炒鍋裏的豆子,在灶中小火的作用下再次劈劈啪啪地響起來。


    “燕、冀、晉、秦,諸盛產良馬之地,短缺最重。”


    講完這話,王章不由得以袖撫摸麵,微微擦了擦汗水。


    殿內諸人紛紛動容,有人開始交頭接耳起來。王章的話揭開了一個誰都不願去揭的蓋子——那就是身處太原的北京留守劉崇。劉崇是先帝劉知遠之弟,與郭威有多年的舊怨。在原本的曆史上,幾年後劉崇將成為北漢的皇帝,並與廣順開國的大周皇帝郭威勢不兩立……


    而對於劉知遠死後的後漢朝廷來講,此時地處河東,北接契丹的劉崇也屬於一股舉足輕重的勢力。


    馮道此時斜眼去看郭威:“好啊,你讓自己的走卒到這裏來揭開這個蓋子,又明知所有人必然將這剛開的蓋子趕緊捂上,不知你又欲何為?”


    蘇逢吉此時不再沉默,他起身施禮道:“臣啟陛下,皇叔在北京(注1),擔著北據契丹的重責,不可疑之!”


    馮道再看郭威,見他微微閉目,對眼前的情勢似乎毫不關心。


    “好了好了,皇叔之事休要再提。可禁軍定要立於絕對之勢,這是先帝多番叮囑的。方今之際,還是要諸位卿家想想,是否另有法子。”


    王章迴道:“迴聖上,隻有擴大同黨項吐穀渾諸部的茶馬貿易了。”


    大唐滅亡後,最盛產茶葉的地區往往不被中央王朝所控製,因此茶馬之易,也逐漸被銀錢糧食布帛取代,當然,所謂“茶馬之易”,畢竟被人們叫慣了。


    王章繼續說下去:“近年來契丹從中作梗,又兼河中、西北的藩鎮屯積牲畜,良馬之價,已抬至六十貫。如還要擴大交易,則長此以往,國庫難以為繼啊。”


    馮道心想:“王章身當三司使之職,然戶部的實權依舊被蘇逢吉一黨把持著,自己向來力促財、支、運的集中,可這所謂的三司使終究沒能徹底形成三司合一,王章實則依舊隻相當一個轉運使罷了。”想到這裏,不由微微歎了口氣。


    “王太傅做事也難啊,”蘇逢吉一臉的貓哭耗子,“近年流民、盜賊四起,官輸不暢。地方轉運之折耗,不計其數,臣細細想來,也隻有再加省耗了。”


    所謂省耗,即是朝廷運輸羨耗的附加稅,曆代政府皆如此加征以作斂財,甚至向下攤派。直到清代初期皆沒有解決。加省耗是解決財政問題的通常手法,當然毫不新鮮。在座的臣僚們聽到蘇逢吉帶出的這句話,都側耳聆聽,想知道他究竟要如何加耗。


    “以臣所知的運輸羨耗情狀,一斛糧米的賦稅,會因盜賊、流民而折卻兩鬥。”蘇逢吉停頓了一下抬眼去看皇帝,皇帝張大了嘴,那分明是“蘇卿家,今天的劇本怎麽事先沒和我說過啊”的表情,蘇逢吉也不去理他,他又做出一副感慨的表情,淚光閃閃的道:“然臣深感民生之艱難困窘,天福十二年,轉運判官崔敬所持全國倉署之修繕維護,如今已然大體完成,故臣懇請聖上,省耗雖乃為充國庫而不得不為,但那鼠雀耗卻當“徹,底”免卻,以明聖德!”


    在場的臣僚霎時間一片默然,議論中的殿內一時安靜,沉寂的可怕,隻有門外傳來零零散散的雨點聲,能夠證明此刻的時間並沒有休止。


    皇帝的嘴微微張著,依舊沒有緩過神來。


    馮道又去看郭威,他依舊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毫無即將作出任何反應的預兆。馮道心想:“加省耗的主意,前番廷議的時候蘇逢吉便提過幾次,那時不論郭威、王章還是史弘肇都會慷慨激昂的堅辭反對,這才免了百姓的又一次災難。此番不但重提舊事,居然更有意將省耗定到一斛加征兩鬥,這是明目張膽的吃人啊!還說免個鼠雀耗?哼哼……”馮道搖著頭想:“這蘇逢吉無愧為市井氓痞出身!”


    果然沉寂了片刻,兩個人對視了一眼,互相點頭,看來要準備開口。馮道左看看,正是檢校太師兼侍中史弘肇,右邊一個人則是中書侍郎、吏部尚書兼樞密使同平章事楊邠。


    這兩個人也都是顧命大臣。


    楊邠先挺了挺腰板,正色道:“蘇相公此議著實令人費解,既是明聖德,那麽免了鼠雀耗即可,又或是二者對等添卻,那鼠雀耗一斛隻加征兩升而已,蘇相公所議的省耗一斛要加到兩鬥!二者乃是十倍之差啊!”


    史弘肇隨即接話:“楊公說的沒錯!蘇相公,方才說到免鼠耗,你將那“徹、底”二字喊得好不著重,我等在座細聽來,到似是對君死諫,慷慨為民請命一般,然細細想去,那可有了神誌倒錯之感了。”


    若是人數眾多的廷議,史弘肇這話興許會引出郭威一黨所發的哄笑,不過現在人少,眾人也隻能在心裏暗笑了。


    馮道一邊竊笑,一邊暗暗搖頭:“史楊二人身為顧命,從前卻都是些軍頭,這幫人將君前奏對搞得雞飛狗跳一般,真是毫無體統。”既然這架又要吵起來了,馮道也隻得提起精神,隨時準備履行和事佬的義務了,但是在此等刺蝟般的議題下,想要平息真是太難下嘴。


    蘇逢吉嘿嘿冷笑:“楊相公,嘿,還有……史太師!”


    蘇逢吉揚起脖子,下巴上的短須幾乎要對著史弘肇。


    “朝廷,要用錢!陛下亦欲立後。殿宇宮觀要擴建,國家要用兵以防北國。”


    蘇逢吉咬著牙,一字一頓的道:“你們二位說些戲謔攪局之言,是不是銀錢、糧米,軍馬就紛紛變出來了?北國國主便來稱臣納貢了?”


    馮道有點坐不住了,他先思索了幾句場麵話,閉目咳嗽一聲,正要張口,忽聽一個明亮而渾厚的聲音響起:“諸公,再如此吵下去,可就要入了夜了!”


    眾人同時向左首第一位看去,一個人已經緩緩舒展開高大魁偉的虎狼之軀,隨即傲然立於案前,卻是郭威,終於站起來了……


    注1:太原是後漢北京,陪都之一。


    作者按:


    當看到史實中提到乾祐中“輸一斛者別令輸二鬥”時,筆者也不由為之咂舌,而文中提到的鼠雀耗正是晉朝舊製,一斛兩升。由此可見石敬瑭雖然被後世咒罵,可對於人民而言,可真比劉知遠、劉承祐父子仁慈多了。當然,後漢時國事糜爛至此,確實也有不得不然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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