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眾人已經離去,管家正在收拾,看見大文,笑說:“張醫生叫我做了洋蔥豬排及雜雞蔬菜給你帶走。”可見還是吃最實惠。


    張醫生家是他的避難所。


    一連三天,工程廿四小時進行,上百個裝修工人同時開工,新總裁辦公室終於完成,格局、布置都與從前差不多,可是擺放許多大型水晶玻璃裝飾品,其中一具神像,麵目猙獰,足有三四尺高,看上去有點可怕。


    接著,有近百名員工離職,忽然之間,辦公桌之間的走廊寬敞起來,飯堂疏落。電梯也不那麽擠。


    大家正在唏噓,中申銀莊已經進行聖誕酬賓。


    大堂有鋼琴及室內樂團演奏娛賓。


    上午,大文經過,聽見大中小提琴家齊齊奏起熱情洋溢的探戈拍子遊行曲《吻我多些》,不禁神往,不止他一人覺得悅耳,一對年輕顧客忍不住在大堂相擁跳起舞來。


    忽然有人說:“看”,指著天花板。


    隻見高達數十尺的天花板上有白色羽翼微笑天使張開翅膀飛翔,自一處滑翔到另一處。


    如此壯觀。大文看得呆了,客戶與職員們都鼓起掌來。


    這樣盛大的宣傳,費用一定驚人,可是老板淨掛著裁員,唉。


    觀眾議論紛紛:“天使怎樣吊上半空?”“你看不見軌道及網絲?天使是科技人員”,“真特別,真好看”,“每月表演兩次,直至聖誕過後。”


    相信每天都可以招徠不少顧客。


    這樣熱鬧的免費娛樂,叫人淡忘裁員悲切及火警驚慌,真是好方法。


    大家都佯裝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不敢稍露得意之色,怕遭人妒忌。


    都忙著過節,宣傳及及推廣部都不眠不休,一浪接一浪推出新招,宣傳中申銀莊利錢高、優惠多,市民逐漸忘卻英龍一事。


    除出大文,他每次走到頂樓,就想起弗雷澤麵如死灰被警員自家中帶走的樣子,是,弗雷澤,還有人記得弗雷澤嗎?


    聖誕前夕,每層樓都張燈結彩,紅衣聖誕老人站門口,派糖果給客人,天使頻頻出動飛來飛去,孩子們唱聖詩,熱鬧得不堪。


    郵遞部下午放假,隻得陳大文一人駐守。


    有人張望,“大文,你在這裏。”


    原來是人事部傅小姐,大文站起來。


    大文,三時在頂樓舉行聖誕同樂會,無分彼此,人人喝香檳、拍賣,你也來吧。”


    大文還未迴答,她又忙著到別處去了。


    在頂樓舉行員工同樂會,還是親民的舉止呢。


    無論怎樣,郵遞部是照常幹活,地庫像二次大戰防空洞:地麵轟炸成齏粉,他們偶然也感覺震動,天花板有灰粉落下,可是還是最安全的地方。


    同事開始尊稱他做文哥,本來不服他年輕資淺,可是感激裁員時他著實替他們擋一招。


    “大文哥你做代表去喝香檳吧,我們迴家與妻女同樂,哈哈哈哈。”


    大文打算去看看即走。


    到了頂樓,隻見人頭湧湧,樂聲悠然,女同事脫下外套,露出香肩,喝了兩杯,笑聲響亮,充滿歡樂。


    有人遞紙杯給大文,大文一聞,飲料有一股酸溜的酒精味,大抵這就是所謂香檳了。


    他走到大窗前去看風景,海港雖然愈修愈窄,但毫無疑問仍是世上最美麗的港口。不用比較,因陳大文在此地長大。


    那天有霧,可是對岸過節的彩燈隱約透光,神秘閃爍。他看了一會,悄悄轉身離去。


    經地秘書室,聽見“嘭”一聲,一張椅子倒地。


    大文那多事的脾氣又來了,他走近去看個究竟。


    驚見一個女子躺在地上濫醉如泥,一個不比她清醒許多的男人正撩起她的裙子。


    大文忍不住,衝口而出大喝一聲:“你想做什麽?”


    那男子糊塗醉眼看到有人,立刻站起,跌跌撞撞朝升降機大步逃逸。


    那女子呻吟一下,忽然嘔吐。


    大文連忙扶起她,怕她嗆死,她吐了許久,像是要把腹中蛇蟲鼠蟻牛鬼蛇神一股腦兒嘔出。


    大文幫她略為清潔,那股刺鼻的酸臭,叫人皺眉。


    他找來一件外套,搭在女子肩上,喂她喝熱茶。


    習慣一個人


    女子睜開充滿紅絲雙眼,“你是誰?”


    大文問非所答,“女子切忌喝醉,危險,我替你叫車,送你迴家。”


    她仍未完全清醒,模糊不清地說:“你是誰,對女人那麽好。”


    這時,有人出來看見叫起來,“朱致。你在這裏,吐了一天一地,大文,謝謝你。”


    “我們送她迴去好了,對不起,大文,你襯衫髒了。”


    大文一言不發,點頭微笑。


    他返到地庫,鎖上郵遞室迴家。


    走出大門,迴頭看,英龍招牌早已摘下,換上中申兩字,設計別致,中與申,都像一串銅錢,真貼切,這城市,每個人每天都在錢眼裏鑽進鑽出。


    進了家門,他脫下衣服做清潔工作,大節當前倍思親。


    從前,大武會盡量自醫院趕迴與他吃頓飯,大武擅做意大利菜,因為“蕃茄與橄欖油最有益”,一盤菠菜肉醬意粉做得出神入化,配一瓶透著覆盆子香氣的仙芬黛紅酒,其味無窮。


    不過,大文也習慣了一個人。


    對麵人家開舞會,樂聲透牆而來,蓬蓬蓬,家具都為之震動,這些人的


    大文打開電視看國家地理台的新節目《走進非洲》。人類學及考古學家都拿出證據說,全地球各族裔隻得一個祖先,來自非洲。


    大文一邊喝著酒一邊笑,“你們,你們才來自非洲,我是炎黃子孫。”


    這時,門鈴響起,大文披上毛衣去開門。


    隻見門外站著王子晴,她英姿颯颯,穿著深藍色軍裝,像大文夢中所見一模一樣。


    大文揉了揉雙眼,驚喜交集,咧開嘴笑,“子晴,好嗎。”


    子晴見他反應雀躍,倒也高興。


    他迎她入內,“好久不見,喝些什麽?要簡單的話,還是喝杯咖啡。”


    子晴坐下,“大文,”她感喟:“你永遠都那麽體貼,誰做你的女伴都會幸福。”


    大文失笑,“我無名無利,無權無勢,有什麽好?”


    子晴捧住咖啡杯,“唉,大文,錢總賺得到,你擔心什麽,理想伴侶才難求呢。”


    “你們要求太高:樣子要長得好,身段不能比你矮,學曆要拿得出來,最好已經有房產,並且要無條件愛你一輩子。”


    子晴大奇,“咦,你學壞了,你調侃我。”


    大文把今午醉酒女子的事故告訴子晴。


    “朱致,是她?”子晴詫異,“她平日十分冷傲,今天怎麽了。”


    大文無言。過片刻說:“子晴,你無論如何不要喝醉。”


    “我是當差的人,怎可醉酒,你放心。”


    大文微笑,“對了,你正式官銜叫什麽?”


    “叫我王督察好了。”


    “這次你立大功。”


    子晴問:“你看中申的虛假宣傳活動,似乎比英龍更甚。”


    “我不會講老板是非。”


    “大文,你這個人,真是稀有,竟然仍然維持三大原則。”


    大文笑說:“因為在郵遞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帝力無關。”


    “離開英龍之後,特別想念陳大文,一切有人的地方,都有鬥爭,到處烏鴉一般黑:爾虞我詐,假麵迎人,暗箭傷人,真沒意思。”


    大文點頭。


    “我並非應付不了,有時連勝數招,贏了比輸的感覺更慘:我怎會如此惡毒深沉,我怎會變成這樣,以後,我還認得自己嗎?”


    大文既好氣又好笑,“子晴,你道行還差遠呢,況且,一個人總得保護自己,別太自責了。”


    子晴本來雙手掩著臉,這才放下來。


    “隻有你,大文,隻有你維持純真。”


    “那是因為家兄把這幢公寓及若幹現款留了給我。”


    “大文,你倒也是明白人。”


    大文問:“肚子餓嗎,我做碗麵給你吃。”


    子晴忽然淚盈於睫。


    “子晴,”大文問:“佳節你沒有地方要去,抑或走三檔分身不暇?”


    “大文,我同你明說了吧,我願擁有你這樣伴侶。”


    大文握住她的手,“子晴,我怎能高攀你呢。”


    子晴帶淚微笑,“真想不到你會花言巧語。我聽了都代你臉紅。”


    “子晴,一個男人如擁有女伴,就非得揚眉吐氣,光宗耀祖不可,要替女伴設想呢,怎可一世逍遙自在做信差?這不是叫我去讀醫科努力磨練出人頭地嗎,我怎可累人累己。”


    子晴笑得彎腰。


    “無論如何,我已決定做一個沒出息的人,我不是任何女孩的好對象,我隻勉強有能力對自己負責。”


    子晴凝視他半晌,站起來,挺胸收腹,恢複製服人員本色。


    “我還需當更呢。”


    大文送她到門口,“對了,子晴,英龍另外一個鼴鼠,到底是什麽人?”


    子晴說:“我不知道,他或她也許仍在中申工作,他肯定比我能幹得多,身份至今仍未暴露。”


    大文點頭,“子晴,祝你新年進步。”


    子晴離去後,大文籲出一口氣,拒絕一個女子比接受她困難,她上門來,他請她走,不是人人做得到。


    大文沒有自卑,隻有自豪。


    接著兩天是假期,大文約了張醫生去她家,特別到糖館選糖果,忽然看到有劉伯形容的佛手果,檸檬黃,真像一隻隻五指合攏的手,且清香撲鼻。他買了一打,加上蘋果橘子一大籃,喜孜孜做人客。


    張醫生在書房,大文幫管家洗淨水果,管家將佛手放在水晶盤裏當擺設。


    張醫生說:“大文,你來了,今日別人都起不來,或另有節目,隻得我同你了。”


    大文略為失望,“稍後也沒有人嗎?”


    “也許下午吧,我倆聊聊天。”


    他們從兩岸局勢講到美國瘋狂防衛邊界,大文以為張醫生會再次訓話,勸他迴轉校園,可是她並沒有那樣做,大文加倍感謝。


    “大文,過了新年,我會休息一個月,參加微笑行動,到幾個東亞國家去替兔唇裂顎兒童做手術。該項手術所需費用約三百美元,隻需二十五分鍾即可完成,但是那孩子受用一生,大文,你考慮資助嗎?”


    大文不假思索:“我願把本月薪水完全捐出。”


    “我將帶兩個學生一起去,目的是叫他們考到執照後不至替闊太太們磨皮活膚。”


    大文忍不住笑。


    “大文,你會是一個理想的鄉村醫生,我也喜歡為老百姓服務,城市人積疾成病,一半因為吃得太好,另一半是因為毫無運動。”


    中午過後,有學生三兩來訪,大文見張醫生有伴,便站起告辭。


    那群學生都對大文友善,可見學問會增加人的素養。


    大文迴家繼續清潔家居,做這些工作有物理治療作用,看到洗熨妥當整排白襯衫,真有痛快感覺。


    這時門鈴響了。


    大文打開門,隻見站著一個穿緊身名牌外套的妙齡女子,為什麽知道是名牌?因為整件上衣密密印滿品牌名,像替他們做廣告一般。


    女郎有一張雪白標致的鵝蛋臉,看上去五官司有點熟念。


    她輕輕問:“陳大文?”


    “我是,你是哪一位?”


    她聲音更輕:“你忘記我了。”


    大文嚇一跳,他幾時見過她?他難道做過對不起她的事?


    “我是朱致,想起沒有?”


    “啊,”大文恍然大悟,是她,那個醉酒女。


    “我給你的第一印象不大好吧。”


    大文忙著招唿:“請進來,別客氣。”


    她手中拿著一隻鮮紅色的大盒子,雙手捧著送給大文。


    “這是什麽,我怎麽可以收取你的禮物?”


    朱致幫他打開盒子,隻見是六件名牌子白襯衫,她說:“賠你。”


    “你太客氣了。”


    “應該的,請接受我小小心意。”


    大文還想推辭。


    “大文,你聽我說,我酒量不錯,當日也沒有多喝,竟然不可思議爛醉如泥,我心有不甘,到醫院檢查,發覺中了ghb毒,你聽說過這種無色無臭的迷魂藥吧。”


    大文聳然動容。


    “有人存心害我。我想舉報,但是被人事部盡力壓止,我經過仔細思量,也很明白,在這類案件中,警方第一個調查的是受害人,以後,隻得加倍小心。”


    朱致忽然站起來,向大文深深鞠躬,“謝謝你。”


    “同事間應該守望相助。”


    “大文,我終身感激你,請問:你看仔細那人是誰嗎?”


    大文迴答:“我之前沒見過那男人,他穿西裝,中等身段,頭發不長不短,皮膚棕色。”


    朱致苦笑,“全公司一半男職員都是那個樣子。”


    “我認人能力是比較差。”


    “大文,她們都說你是世上唯一的好男人。”


    大文既好氣又好笑,“太誇張了。”


    “祝你新年進步。”


    “你也是,盡快忘記不愉快事件,過一個快樂新年。”


    他送朱致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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