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不久便在眼前。」景誠帝昂首挺胸,「樓,朕要建,陳丘生,朕要他迴來,書信案,朕要徹查。」


    「查!」唐鑒開的腰有弓了幾分,「徹查!」


    景誠帝轉過身看著他,輕笑了笑,在擺動的珠簾裏,他的聲音悠遠而亢長:「讓陳金裘來見吧,他們辦不了的,不敢辦的,朕辦。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好人,惡人,愚人,給朕,都給朕來做。」


    唐鑒開微微抬首,鄭重地說:「陛下聖明,那龐司空——」


    「龐博藝,尚書台。」景誠帝打斷他的話,「這鄭國的朝堂可大著呢,他是三公。」景誠帝聲音逼近說,「朕才是天子!」


    唐鑒開當即震聲迴答:「喏!」


    瞧瞧,朕還活著,都爭著躍龍門呢。」景誠帝側身看向天河,望著那躍出水麵的鯉魚,掀起冕冠上的珠簾,輕笑著說,「罷了,該殺的就都殺了吧。」


    他不在多看,朝著筆直的長岸颯然渡步。


    擺袖、擺袖。


    王不留行。


    九州九城。


    崇都作為鄭國心髒腹地,位於西南中心,上通北境代州、紅山馬道、望州,左貫奔西南則是曠野草原通州,南下就是煙州,右往無邊大江海域,可謂四象居中,橫貫八方。


    今日的崇都南門大開,一排甲士昂然而立,領頭的則是幾名身穿吏員服的官吏。


    此間下午的日頭頗為悶熱,官吏們在閑談間不斷端正官帽,又不時抬袖擦汗,但舉止略顯微小,仿佛都在擔心動作大了幾分,就會弄亂了形象。


    亢長的大道上,就見塵土飛揚,一隊車隊正在緩緩而來,領頭的一名輕騎校尉策馬奔到,當即抱拳說:「報,陳大人車架已到,諸位大人,久等了。」


    一名官吏昂著脖子問:「此次歸都的是哪位廷尉大人?」


    一眾官吏聞言都跟著抬頭望去,麵上都顯得極其焦急。


    校尉恭敬迴答:「稟報大人,此次歸都的是廷尉右監,陳金裘大人。」


    為首那官吏一聽就瞪大眼張大嘴「啊」了一聲。


    一眾官吏當即左右環視同袍,竊竊私語時不忘對著不遠處的車隊指指點點。


    「我倒以為是謠言。」一名官吏抬袖拭汗,「沒想到是真的,陳丘生大人居然真的留在煙州做人質!」


    「這可叫我等怎麽辦?」一名官吏緊跟著說,「書信案這麽大的案子且不論,如今擠壓的諸多懸案都得陳大人迴來定奪。眼下迴來一個廷尉右監,他能頂什麽事?」


    「笑麵虎呀,他是陳氏門下次子,就會溜須拍馬,如今廷尉正不在,他一個廷尉右監主事,刑獄還不亂了套了。」一名年邁的官吏拍著大腿歎氣,「人犯押迴來也得扣著,這案子也得懸著嘞,唉,雞肋無用呀。」


    一眾官吏唉聲歎氣,而車隊已然到了近前。陳金裘在馬車裏聽的清清楚楚,額頭青筋虯結,牙根都要咬碎了。


    可等簾布一掀開,陳金裘俯身探出下了馬車,麵上卻是帶著一貫溫和笑意,前後猶如變臉一般。


    這群候在南門等待的官吏都是陳丘生一手提拔,個別資曆老的官吏還是他父親那一輩帶下來的老人,他心裏清楚,就算人把他當臭蟲看,他也得笑臉相迎。


    這叫笑麵虎。


    「諸位大人,久等久等。」陳金裘笑容可掬,揖禮環視眾人,「金裘何德何能叫諸位大人在此等候,真是慚愧。而今我歸都,車上還押著人犯,公務在身,還請諸位大人一道迴刑獄商量案件一事。」


    一眾官吏麵麵相覷,他們這般沉默,頓時引的空氣尷尬莫名。


    「陳三爺。」一名發須灰白的老官吏揖禮問,「敢問廷尉正陳大人


    何故未曾一道歸都?」


    一眾官吏紛紛翹首以盼,麵上皆是好奇。


    陳金裘額角微抽,笑臉未變分毫,他說:「此次書信一案牽涉眾多,我大哥還在煙州徹查此間詳細。無奈啊,便命我攜人犯歸都,莫叫刑獄諸多案子擠壓成災。諸位掛念我大哥,我代他在此謝過。」


    陳金裘隆重地一揖禮,一眾官吏聞言都不做聲,隻是紛紛迴了禮。


    老官吏撐起身,旋即又問:「那,陳大人可曾名言,何時歸都?」


    陳金裘眉頭一挑,笑著說:「快了,估摸立夏一過,我大哥便會返迴。」


    立夏這兩個字像是一顆巨石投入大湖之中,頓時引的一眾官吏竊竊私語。陳金裘甚至能聽到其中一人低聲說「立夏若至,便是煙州發大水了。往年都是這個時候,這次陳大人恐怕是有去無迴了。」


    陳金裘僵著笑裝作沒聽到,隻是吩咐校尉先行帶著囚車迴刑獄,可就在這時,南門突然響起一陣敲鑼打鼓的響聲。


    所有人迴首望去,就見城內街道並排兩隊人皆身穿孝服,莊重地朝著南城門走來。當先一名老婦人拄著拐杖,步履頗為艱辛。好在她身側一名年輕貌美的婦人攙扶著,但那哭泣聲卻是在迴蕩間,令所有人都靜默下來。


    陳金裘看的仔細,他忽地提袍快步奔了過去,到了近前,一整衣袍就要跪下。


    「別跪,莫要跪老身。」老婦人重重一頓拐杖,「老身有兩子,一子陳丘生在煙州做人質,一子陳平岡身死。陳大人若跪老身一婦人,怕是要叫天下人笑話。」


    陳金裘怔怔望著老婦人,身子弓了幾分,緩聲輕喚:「娘。」


    「莫喊,老身承不起。」老婦人眼袋烏黑,她轉過身高聲喊,「哭啊!你們的主子迴來了,為什麽不哭?為什麽不哭啊!」


    她連翻重重垂頓拐杖,在砰砰響聲中緩緩轉過身,抬起的視線越過陳金裘,直直望向車隊的後方,望著那馬車上的金線木棺。


    她嗓音泛著嘶啞的哭腔說:「我的兒子……迴來了。」


    老婦人邁步繼續前行,身側的婦人扶著人不敢和陳金裘說話,甚至不敢看他。


    他們擦肩而過。


    陳金裘愣在原地,他忽然覺得天地在旋轉,視線渾噩而模糊,成排的家仆從他身側穿過,那些白衣在他眼前一個接一個晃過,他的眼睛跟不上了,連唿吸都哽在鼻腔中。


    他想轉身,可僵在原地。


    麵上還保持著笑。


    陳氏三傑,除卻陳丘生是已逝的大夫人所生,陳平岡和陳金裘皆是陳家現任大夫人所生,他與陳平岡是一母同胞,他的母親此刻卻不讓他喊上一聲娘。


    一眾官吏見了老婦人紛紛恭敬揖禮,一語不發地候在一旁。.z.br>


    迎喪的隊伍擠滿了城門,引來街道兩側的百姓昂首張望。而陳老婦人未曾在意這些目光,她緩緩渡步來到了棺材前。擱了拐杖撫摸著棺材。


    片刻,她忽然臉頰貼著棺麵,虛聲說:「我的兒子,平岡迴來了。」


    老婦人身側那名婦人撲在棺上失聲痛哭,連帶著身後迎孝的隊伍也跟著嚎啕大哭起來。


    哭聲中夾雜著「二爺。」


    幾名年輕的官吏見此一幕不禁泣不成聲,抽噎著抬袖揩淚。


    迎喪隊伍接管馬車,帶著棺木入了城門。家仆朝天撒著紙錢,鼓樂聲響徹南門大街,所有觀望的百姓都驚覺出這是陳氏家仆,他們議論紛紛,對著迎喪隊伍指指點點。


    陳氏三傑之中的陳平岡死了,這個消息在霎時傳遍大街小巷。


    官吏們隨行跟在隊伍後頭,掠過陳金裘時都冷眸相視,不時偷偷的對他冷指豎橫。


    囚車、甲士、仆役,所有人都進了城門,唯獨陳金裘獨自一人,孤寂地駐足在城門前。


    他的身側是護城河,清澈的河水幾乎能用肉眼看到湖底的鵝卵石。而他隻能從河麵看到自己的倒影。


    河水像是一麵清澈的鏡子,倒映著他的麵容。


    他那僵硬而違心的笑。


    陳金裘在長久的沉寂裏望著河水中的自己,接連喃喃自語地問:「你是誰?」


    「你是陳氏三傑的陳三爺,陳金裘。」


    「你是廷尉右監,陳金裘……」


    你是誰?


    這聲音像是河水在迴問他。


    他忽然走到台階下,蹲在護城河邊伸手撥了撥河水,然後捧起一把對著臉用力的搓揉起來。


    他搓的很用力,甚至搓到臉發紅發燙。


    湖波的漣漪蕩的湖麵模糊,連帶他的麵容也在變幻。


    陳金裘的貼身仆役突然奔迴來,左右巡視才發現陳金裘蹲在湖邊。他急忙下了台階,恭敬地揖禮說:「三爺,老夫人迴府了。」


    「知道了。」陳金裘盯著湖麵沒看他,「你為什麽沒跟著?」


    「三爺。」仆役咽了咽唾沫,「有人請。」


    陳金裘依舊沒看他,隻是盯著河麵出神,嘴裏飄著話:「誰?」


    仆役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旋即抬手護嘴貼近,小聲說:「秦王。」


    陳金裘聞言,這才緩緩側過頭看仆役,他直勾勾地看了半晌,說:「知道了,備車。」


    仆役當即揖禮,恭聲說:「喏。」


    仆役小跑著去備車了,而陳金裘卻沒起身。


    他依舊盯著湖麵,等待湖水恢複平靜,他竟從湖麵中看到了一個人的麵容,耳畔響起了這個人的話語聲。


    「你需牢記謹遵,萬事,律法當先……且聽……且思……」


    陳金裘怔怔重複:「且聽,且思……」


    他盯著湖麵,逐漸凝起的眸子看清了眼前的畫麵。


    他對著湖水說:「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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