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陛下及冠,大司空上書請奏,在崇都開辟新校場招募新軍。自此,城西禁軍撅然而起。”陳金裘埋怨地看向陳丘生,“但大哥你當年在朝堂上公然駁斥司空,提及開國律法,文不涉武,此等叛國大罪壓身,朝堂嘩然。大哥,恕小弟直言,駁城西禁軍奏請可行,但在朝堂百官當前駁大司空的麵子,此舉甚是不妥。”


    “此舉若不駁,龐博藝就將二奏聖上,著令西曹掾協同執掌崇都治安。”陳丘生抬手整了整褶皺的袖口,“西曹櫞隸屬大司空府下,吏員中掌管鹽、鐵,如若掌兵,文官涉武,此舉有違先祖訂下的鄭國律法。”


    “先祖律法自然首當其衝,可大哥,在崇都為官當需八麵玲瓏!”陳金裘語氣很重,“你這般衝撞大司空,致使崇都世家對我陳家不滿,當年父親逝世,舉國上下的世家都會前來拜祭,而不是像如今這般,百官唾棄,說我陳家如今的族長頂著腦袋衝南牆撞的頭破血流。南牆,如今誰是那麵遮天蔽日的牆?是他大司空,龐博藝!”


    陳金裘語氣衝動,責怪意味顯而易見。


    陳丘生沒生氣,崇都大小街巷裏罵他的人排成隊,能繞護城河好幾十圈,可他又能如何?


    他忍,忍不住也得想辦法忍,隻因為如今陳家的當家族長,是他陳丘生。


    “金裘,當年我們三兄弟跪在父親榻前,他一一指點而過,留下批言。”陳丘生平靜地看著自己同父異母的胞弟,緩聲問,“你可還記得,父親說了什麽?”


    陳金裘想起自己年輕時跪在父親榻前,老父親眼袋紅腫,淚沒日沒夜的流著,據說陳老大人少年時得了淚眼,眼淚常淌落在麵頰上。


    當時陳金裘是第一個上前受訓的,陳老大人倉促的摸著他的臉,半晌才認出。那時的陳老大人已經病入膏肓,什麽也看不見,隻能靠摸臉來辨認自己的兒子。


    “記得,父親說‘誌大勿好高騖遠,誌小當以勤補拙。相和天達,心闊神凝,為人處世,以誠相待。’”


    陳氏三傑,長子陳丘生崖岸孤高,二子陳平岡性烈如火,三子陳金裘口腹不一,陳老大人一一都留下警句批言教導。


    陳丘生頷首,頓了頓,繼續問:“那你可還記得父親為我和二弟留下的批言是什麽?”


    陳年往事,陳金裘有些記不清了,他搖了搖頭。


    陳丘生雙掌按著膝蓋,耐心地告訴自家弟弟:“父親對二弟說‘情真熾火,烈燥灼心,三思後行,海納百川。’”


    陳金裘明白這句話是讓陳平岡為人處世要多思多想。


    他點了頭,接著話問:“那父親對大哥說了什麽?”


    陳丘生抬頭遙望著朦朧的月華:“撥亂反正,清正廉明。”


    陳氏祖訓!


    陳金裘驚疑地說:“這是宗族祠堂匾上的祖訓。”


    陳老大人為陳金裘和陳平岡留下為人處世的批言,可唯獨到了陳丘生這隻留下了祖訓,這讓陳金裘百思不得其解。


    “父親逝世,遺言言明由我繼任族長,族中親友亦是讚同。”陳丘生看向陳金裘,“三弟,在其位,謀其政。父親早已看出鄭國天雲陰霾,朝堂局勢猶如狂浪怒卷三尺濤,我的為人父親知曉,他肯將族長交予我手,留下祖訓批言,這是要我守住陳家之本。而陳家之本,就是祖訓,清正廉明,便是鄭國律法。”


    這番話點通了陳金裘,麵色也流露出悔不當初的艱澀。


    陳氏一族為鄭國鞠躬盡瘁,前後數十代為修訂鄭國律法一浪接一浪,無人後悔,唯有直言進諫。


    陳金裘沉默不答,他沉寂了很久,然後緩緩抬頭看向陳丘生。


    那如墨般的鬢角被歲月侵蝕,留下了些許灰白。陳丘生還未娶妻,他的半生都在書房和刑罰律法書卷,以及審理案子的公堂中度過。


    陳金裘從未見陳丘生發自內心的笑過,他的確是活閻羅,不苟言笑,崖岸孤高而觸不可及,他的肩上承載著陳家的命運和未來,他從未有過自己的喜怒哀樂。


    陳金裘忽然對自己的大哥生出了憐憫的情緒。


    這個隻為別人而活的男人,什麽時候為自己活過?


    哪怕隻有一次也好。


    “即便我公然駁斥大司空奏請,但陛下仍以及冠之由大赦天下,特許大司空成立了城西禁軍。”陳丘生突然掩嘴重重咳了幾聲,令知曉病情的陳金裘不禁心憂,“鄭國律法已然不在我手掌控,但我還是得坐在廷尉的位置上,守住鄭國的律法,守住陳家祖輩的心血。三弟,八麵玲瓏,於我是多麽大的奢想?”


    “大哥!”陳金裘喚了一聲,“你這又是何苦呢?”


    “二弟的死因我會留在煙州探查清楚,而你必須迴崇都穩住族人的心。”陳丘生起身走到陳金裘身後,一手輕拍他的肩膀,“你是八麵玲瓏的那一個,在崇都這片魚龍混雜的泥潭裏,這一點你一定能比我做的更好。”


    陳金裘還想說什麽,可陳丘生卻又掩嘴咳了幾聲,他隻好勸慰著:“大哥保重身體,那我下去安排返都事宜。”


    陳丘生點了頭,陳金裘這才離開。


    陳丘生坐迴到石凳上,看著閑置在棋盤邊的黑子,隨後從石皿中取出了一枚白子,放在黑子旁邊。


    他看著黑子,猶疑不定地呢喃:“司徒……”


    然後,他又看了看棋盤分庭對立的兩枚黑子,那分別代表了大皇子晉王和二皇子秦王。


    他拿起白子舉起對著夜空,朦朧的月輝灑在白子上,將其一麵照的晶瑩剔透,而另一麵卻是深深的黑暗。


    他突然將白子落在棋局正北位,定神吐氣,說。


    “齊王。”


    ……


    甜酒巷子滿街飄香,夜夜笙歌是這片煙柳地的特色。


    紅樓飄揚的輕紗下,成排的女子穿著夏季的水料綢緞,肩上綁著鮮紅的係帶,那是貼身的肚兜,還有暴露在空氣裏的白皙鎖骨。


    燕瘦環肥,紅袖招。


    紅袖沿著勾欄垂下街巷,袖中彌漫著濃鬱的粉黛香。


    還有佳釀。


    春未老。


    醇厚的酒香遍布空氣,伴著輕舞的紅袖,醉人的欲望和氣味,令耽溺在痛苦中的人們陷入沉沉夢鄉。


    醉酒高歌,人生幾何?


    醉仙樓是這條街最紅火的酒家,酒客領著隔壁紅樓的女子來此叫吃食、飲酒,台上藝妓纖纖細指勾勒琴弦,舞女扭動腰肢。


    雅間閣樓的門虛掩著,劉台鏡端正跪坐,桌案前的酒盅下放著精致的涼盤,盤中盛著溫熱的水,烹煮的酒香順著門扉向外飄。


    他的目光落在大廳的台上,望著那名獨舞的舞女。


    那舞女穿著一身珠簾薄紗衣,隨著勾人的舞姿扭動間,劉台鏡能看清每一處曲線,每一處線條,緊致的皮膚不時浮現的凹陷褶皺。


    他癡迷的望著,指尖的杯沿貼上紅潤的嘴唇,春未老的溫熱酒香在空氣裏催斥出一種濃烈的欲望,他的眼神也逐漸變的朦朧。


    他的目光停留在舞女赤裸的腳踝上,白嫩如蓮的玉足上戴著一隻腳鈴,隨著舞步的變換,鈴鐺不時發出顫音。


    琴弦勾起相思情,長長一曲作罷,舞女揖禮退下舞台,轉而進了後院。


    “哥。”


    清脆的唿喚聲驚醒了劉台鏡,他側頭看去,劉君悅蹲在勾欄上,一手扶著窗沿。


    “看什麽呢?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劉君悅跳下勾欄,朝著虛掩的門外彎腰瞅了眼,“沒什麽稀奇的呀。”


    “坐。”劉台鏡抬手一引,“跟我說說,都查到什麽了?”


    “嘿,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劉君悅鬼鬼祟祟地轉身,露出尖銳的虎牙,“你想先聽哪一個?”


    “那就……聽聽壞消息。”劉台鏡也笑,“我一向對壞消息感興趣。”


    劉君悅大大咧咧坐下,拿起案前的酒壺,同時將倒扣的耳碗翻過來,說:“壞消息,老熊被抓了,現在人在州牧府裏蹲小黑屋呢。”


    劉君悅說完正要端碗飲酒,可劉台鏡卻抬手按在酒碗上,問:“怒濤卷霜雪一手柔拳獨斷江湖,誰人可以拿下他?”


    “嘿~”劉君悅拍開他的手,沒好氣地說,“不就是你那同門嘛,叫什麽、什麽……元吉,就他拿的人,這小子——”


    劉君悅話說一半,豪邁地飲了口酒,接著說:“一手劍術真是驚人!哥,你是沒看到,他的劍術極為精妙,隻見一招化實為虛——”


    “他動靈力了?”劉台鏡眸子一凝,“除了你還有誰看見了?”


    劉君悅瞪大眼,柳眉挑的老高,訝異地說:“他沒用靈力,用的是武人劍術。哥……你幹嘛那麽緊張?”


    “沒用靈力?”劉台鏡蹙眉垂首,喃喃般地說,“他的身手能敵得過老熊?”


    劉君悅見劉台鏡神色古怪,她伸直脖子湊近,目帶審視,問:“哥,你有事瞞著我?”


    劉台鏡沉思半晌,長吐一口氣說:“誰若破了修真界的鐵則,天下修真者誓殺之,他是我的棋子,有大用。”


    “隻是棋子?”劉君悅又湊近幾分,“我怎麽瞧著不像呀,你……好像挺在意他的。”


    劉台鏡推開妹妹湊近的腦袋,淡然地說:“別多問,以後你自會知曉。”


    劉君悅盯著他注視了老半晌,後傾身子,淡淡地迴應:“哦。”


    她起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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