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著地說:“製衡之術,王道也。甄氏雖未有封地,但滿紅關皆是甄氏一門獨掌兵權,以任代授,這是恩賜,也是控製。”


    敬佩之意從眼眸中現出,陳丘生讚歎說:“老大人心思縝密,不錯。甄氏家眷皆在崇都,如若授予封地,便無質子可牽製甄氏在滿紅關獨大。


    先帝未雨綢繆之措早在鄭國開國時就已實施,且不提過去,隻論當下。


    如今天地乾坤顛倒,陽衰而陰盛,神器權柄已不在劉氏皇族之手。司空龐博藝擅用職權提拔大族子弟入朝為官,不過短短數十年光景,尚書台百官皆是世家後嗣。”


    他微拂袖袍,舉頭仰望滿目瘡痍的屋頂。


    “日夜吹春風,令得龍酣眠。聖上縱情歌舞酒樂,司空獨攬大權,皆是皇後所為。


    甄氏曆代忠心耿耿,卻被灌以私通外寇之罪,這是天地大變的前兆!


    甄氏一倒,滿紅關四年無將,西南邊境兵權皆在焦鴻雪手中。而如今征召令已下,城西禁軍正在逐步替換滿紅關的士兵,這是釜底抽薪之計!”


    江子墨默默聽著,眸裏不在遮掩激賞之色,他接口說:“征召令替換,士兵卸甲,青壯披甲,勢必要掏空國庫。


    如今九州災禍連連,國庫耗費空前之巨。所以龐博藝缺錢,他缺很多很多的錢,才能將北境的兵權完全遏製手中。這是明勢,你可知暗勢為何?”


    陳丘生聽出話中的考驗,他略拂早白的鬢角:“抗爭。常言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他是皇後養大的狗,如今這狗長大了,生了野心便想做狼。


    西境兵權在焦氏手中,他就奪了北境兵權,隻要扼守滿紅關,待得冬季飄雪,外寇無糧便隻能遷徙西境奪糧屠城。


    紅山馬道縱通西境後方可直達崇都,於外乃是天壑,易守難攻,於內可謂利矛,直指鄭國心髒!這就是暗勢。”


    江子墨在辯論裏滿足了口腹之欲,隨即說:“而煙州乃是九州河域中樞,雖常年大水,但隻要修繕好堤壩,在興建港口通商貿易,銀錢便可源源不斷,征召令自然通行無誤!”


    陳丘生因為這句話黯然垂眸,他沉默著。


    許久,他語調低沉地說:“煙州是江氏祖地,百姓對江氏百依百順,司空曾言,成也煙州,敗也煙州,勢必取之。江大人,你是司空大人的心頭病,也是他的靈丹妙藥……這也是我胞弟死於非命的原因。”


    屋頂落著滴答水聲,陳丘生終於撕破了冷靜,少有的顯露出悲傷之色。


    “我聽聞了。”江子墨嘶啞的話語是寂靜裏唯一的安慰,“陳丘生,我問你,你如今被豺狼虎豹環視,且不過司職廷尉,你鬥不過司空,更鬥不過權傾朝野的焦氏。你如此做,到底是為了什麽?”


    到底為了什麽?


    陳丘生像是被問住了,他垂眸看著地上渾濁的積水,眼中的疲倦如濃重的墨,阻礙了視野所見的一切。


    但腦海裏唯一令他憶起的,是陳氏祠堂上的牌匾,和那平平無奇的四個字。


    清正廉明。


    這四個字驅使他在崇都這片狂風暴雨中前進,世間的不平、冤屈、公正令他著魔般的變化。在成長的歲月裏,他逐步舍棄身上的特質,書生、儒雅、狂妄、軟弱,隻留下了一層無人可及的冷靜。


    那是尋常玲瓏八麵的世家子弟不曾走的路,截然不同的孤獨之路,他在這條路上漸行漸遠,走到了黑暗裏。


    “江大人。”陳丘生迷惘地問著,“我想要不過公平二字,可鄭國的天不仁,視萬物為芻狗。我要的,沒人能給我。”


    汙穢水泊漣漪點點,像是陳丘生此刻傷痕累累的煩惱心。


    可就在這時,昏沉的烏雲緩緩散開一角,一抹陽光穿透漏瓦照了進來。


    牢房深處的黑暗裏傳來了舒緩的腳步聲,而後是沉穩的腳步聲。那水窪蕩漾,將天花板映照出一片粼粼浮光。


    “這鄭國的天,未必沒有公平二字。”


    那聲音舒緩,柔和裏帶著暖意,如春風拂麵叫人放鬆。


    陳丘生轉身望去。


    陽光攀附在盔甲上,尋著那道嗓音,逐步向上延伸。


    陳丘生眯著眼,模糊的視線在光影交錯間漸漸變的清澈,他看清了那個人,也認出了他。


    “如若你尋不到那片天。”劉台鏡笑容和煦,輕吐話語,說。


    “我便來做那片天。”


    ……


    第二十章


    一抹斜陽照進大牢,為幽暗潮濕的環境帶來一絲暖意。


    陳丘生收起方才的頹唐,說:“劉左丞,暫且不論你擅入大牢一罪。頂替天家這種話你也說的出口?大逆不道!”


    “陳大人是說我非議當今聖上嗎?”劉台鏡渡步走到他身後,“如若我議論的是國事,自然罪該當誅。可如若我議的是家事,是鄭國的未來,那請問,我何罪之有?”


    劉台鏡聞言麵色微變,旋即沉下聲說:“把話說清楚。”


    劉台鏡微側身,看向江子墨。


    鐵鏈沉重,江子墨費力的提了提,啞聲說:“崇武年間,煙州出過一樁大案,陳大人可有印象?”


    陳丘生思慮片刻,崇武年間他還未坐上廷尉正的位置,掌舵律法的人是他父親。但他記性好,稍稍一想就想起來了。


    “煙州花船失火,楚貴妃、三皇子、四公主,七個州的州牧葬身火海。”陳丘生不明其意地迴答,“我記得。”


    江子墨緩緩頷首說:“大火一案,老夫曾派人詳查,州內當差的兵曹雖比不上崇都的曹吏,但也精通搜查。


    可數月之久,都未曾查明花船著火緣由。倒是老夫門下一名江湖客,潛入水底,查出花船殘骸底部破開大洞。


    他斷定,有人鑿穿了船骨,致使花船沉水,而大火不過是掩耳盜鈴之法。”


    陳丘生眼珠一轉便猜出端倪:“有人刻意為之……江老大人可查明是何人所為?”


    江子墨點頭:“查明了。”


    陳丘生立刻追問:“為何不報?”


    江子墨抬起渾濁的雙眼:“上報無用,便擱置不報。


    老夫門下的江湖客言明,破船者必然氣力驚人,且深熟水性,他曾在水底看到淤泥之中殘留著腳印,尺大超乎尋常,說明此人身材必然高大。


    隨後我讓兵曹詳查,於駐守城門的衛兵處得知,慶宴當天,曾有身材奇高奇壯男子出入。而這人老夫還曾見過,就在花船失火當晚,這人便跟在遲來的代州牧酆承悅身邊。”


    陳丘生麵色一凜,他轉身恢複了一貫的嚴肅:“江老大人,你是在指控楚貴妃身死,是代州牧所為?”


    “老夫知道陳大人辦案,凡事講個證據、公平。此事無憑無據,所知皆由江湖客查出,況且此案過去多年,就算河底的淤泥中有腳印,如今怕也是消蹤匿跡。”江子墨聳動雙肩歎氣,“老夫誰也指控不了。”


    崇武年間的花船失火案震動崇都,景誠帝當時震怒之下,在朝堂上嗬斥百官,厲聲要嚴查、重查。


    可往後這件事被皇後和司空壓下,漸漸的也無人問津。不過當年他在那金殿之中,頭一迴見景誠帝發這麽大的火,想來也是愛極了楚貴妃才會勃然動怒。


    陳丘生頓了須臾:“此事與劉左丞有何幹係?”


    “煙州花船失火,當時我令手下盡數落水搜尋生者,可奈何火大,撈上來的除卻七個州牧的屍體,唯獨不見楚貴妃、三皇子、四公主三人蹤影。”江子墨緩緩側首看向劉台鏡,“而今我才知道,蒼天庇佑,三皇子劫後逢生,大難不死!”


    陳丘生一怔,旋即好似想明白般倏地轉向劉台鏡,眯起的眸子陡然睜大,他平複著激動的心情,極其反常的冷靜下來,半晌都未做聲。


    許久後,他問:“你是齊王殿下?”


    “陳大人若不信,劉某自然不是齊王。”劉台鏡凝眸沉聲,“但陳大人也無需信,自古無情帝王家,我雖流的是劉氏皇族的血,但劫難後屢屢遭人追殺。


    這身骨血太毒,我寧可不要,而我母妃慘死湖底,案懸未結。陳大人,陳家世代自開國執掌鄭國律法,公正嚴明,卑職佩服,現下我隻問大人,這樁懸案,查還是不查?”


    陳丘生與之對視:“我既身為廷尉正,執掌律法,冤假錯案,必然一查到底,但沒有證據,且事情過去多年,你讓我怎麽查?”


    劉台鏡轉向江子墨,沉聲說:“證據我沒有,但人證我有一個。”


    江子墨何等精明,當即領會劉台鏡要查的就是那破船的元兇!


    他舔了舔幹澀的嘴唇說:“殿下慧眼,那江湖客的確算得上是人證,而當年老夫嫁女,此人已一同與小女去了甄王府,做了管家一職。”


    嘶啞的話語猶如穿透了空氣,令亢長幽寂的過道中,傳來了一陣細微的倒吸冷氣聲。


    陰影裏的江果悄悄地睜大眼眸,從昏暗中窺視著三人。


    陳丘生平靜地問:“他叫什麽名字?”


    江子墨垂下鎖鏈,手掌攀扶著木柱。


    他的臉湊近過來,啞聲說:“他叫,鹿不品。”


    ……


    大雨過後,一道橫跨天際的彩虹壟斷了天空,殘陽的餘暉映照而下,涼爽的清風蕩起輕紗,掀開了雲遮霧罩的閣樓,也現出了一個登高望遠的身影。


    鹿不品望著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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