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辰吃驚,周專好人形象竟如此深入人心。


    稍後,有一位阿嬸提著毛線進來坐下。


    諸辰沒有再睡。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她已不欲多講,唉,夫複何言。


    天一亮李醫生就推門進來。


    諸辰輕輕說:”象你這樣的人,是生活在地上的天使,上帝派你下來,解救病人。”


    李醫生笑答:”不愧是寫作人,能說會道。”


    “我完全真心。”


    “我看過報告,你可以出院。”


    諸辰點點頭。


    “迴娘家比較好,有人照顧。”


    諸辰說:”即使是母女,也有不想答話的時候,家母一日到晚不停的問:女兒你為什麽皺眉,女兒你可吃飯了,女兒你有否心事……”


    醫生替她檢查傷口,


    “過兩日來拆線。”


    “我可否乘搭飛機?”


    醫生意外,”你想去旅行?”


    諸辰答:”加拿大西部一個漁鎮叫新蘇格蘭,那處懸崖上有燈塔作公寓出租,頂層可以看到大西洋,我想去住上一季靜心思想。”


    醫生躊躇。


    “請勿將我行蹤告訴任何人。”


    “你自己當心。”


    諸辰黯然,”我明白,一個人若不自救,誰也救不了他。”


    諸辰不舍得丟下母親。


    她與媽媽一起前往多倫多度假,隻說是探訪阿姨。


    諸太太看到女兒神色,不用多問,已知婚約取消。


    做母親的感慨萬千。


    據說有些媽媽對子女婚事百般阻撓,這可是瘋了,諸太太不知多想看到諸辰成家立室。


    母女隻收拾簡單衣物便出發遠行。


    諸辰把母親安頓在親人家中便獨自上路。


    途中周專打過一百次電話給她,她索性連手提電話也丟進安大略湖中。


    她背著背囊乘火車往新蘇格蘭。


    先在哈利弗斯鎮小旅館居住,然後找她向往的燈塔。


    地產經紀笑笑,”諸小姐,買下來也所費無幾,還連帶三間平房,兩畝地,船隻控製室電腦化,燈塔漸漸無用,隻得出售。”


    諸辰心動。


    “最適合作家隱居工作。”


    “我不是寫作人。”


    “那麽,藝術家。”


    他帶她走上燈塔,把望遠鏡遞給她。


    “看到芬地灣沒有,那是大西洋與聖羅倫斯河匯合之處,波濤洶湧。”


    諸辰看到浩瀚海洋,一望無際,海鷗啞啞低飛,一股鹽香撲鼻而來,心中忽然釋然如放下千斤大石。


    “可有水電廁?”


    “所有設備齊全。”


    “那麽我們迴去辦公室辦買賣手續吧。”


    諸辰已經決定不迴去了。


    諸太太由姊妹帶領著忽然象變了一個人。


    阿姨們是老華僑,皮膚曬得很黑,仍然用藍綠色眼影,穿大花裙子,可是那笑容人見人愛,沒事便做義工,一到周末,忙個不已,自動獻身,做了三文治及肉湯,帶著水果衣物毛巾牙刷之類,半夜三更,用貨車載著前往鬧市街角,接濟街童。


    貨車尾打開,幾個中年太太完全不用說話,街童也十分沉默,天氣漸冷,他們習慣性走近斟咖啡吃麵包,近天亮時紛紛象鬼魂般離去。


    阿姨們好此不疲。


    市政府終於發現有這麽一輛小貨車,特地頒發一個好市民獎章,卻之不恭,阿姨去領了迴來,放廚櫃當眼之處。


    諸太太隻後悔沒早些來與她們團聚。


    多次邀請,隻是推辭,她嫌姊妹象鄉下人,並且移民做二等公民,甚難適應。


    可是這次有女兒陪著她,又完全不同看法。


    母女同心,她暫時也不打算迴去了。


    “周專有找你嗎?”


    諸辰溫和地說:”那是過去的事了。”


    一日在路連咖啡座,諸辰蒼涼獨自坐著看路人與遊客走過,忽然看到一個人影:黑發、瘦削、聳肩,諸辰嚇得目定口呆,手足無措。


    她僵住。


    他漸漸走近,像,真像。


    忽然之間鄰座一個孕婦笑著站起迎上去招唿,兩個親昵地手拉著手。


    嗬,另外有人了。


    可是這一刻諸辰看清楚,男子不是她害怕的那個人,他隻是有三分像他。


    諸辰鬆口氣,手腳又可以活動。


    這是新蘇格蘭,離開那人的陰影已經很遠,他不會找上來,因為他愛自身多過愛她。


    諸辰垂頭。


    胸膛像掏空一般難受,她竟這樣害怕,她連抬頭的勇氣也沒有。


    他真的嚇破了她的膽。


    諸辰心酸,他竟造成了這樣巨大破壞。


    一個人叫另一個人經曆如此創傷,是要遭到報應的。


    侍應走近,”小姐可要添杯咖啡?”


    諸辰搖搖頭付帳離去。


    深秋來臨,楓葉落盡。


    她到市集小店選購日用品,店主人走近說:”小姐你打算在此過冬?”


    諸辰答是。


    店主微笑,”你不知新蘇格蘭有嚴冬吧。”


    諸辰不明白。


    “氣溫降至零下二十,積雪一公尺深。”他用手在腰上比一比。


    諸辰張大嘴。


    “小姐,你不如到西岸溫哥華避一避寒。”


    諸辰定一定神,”告訴我該怎樣做。”


    店主笑,”我叫嗬嗬幫你。”


    他大叫聲。


    諸辰大惑不解。


    即時走出一個華裔高大碩健的年輕人,笑著說:”我叫何豪。”


    可不就是嗬嗬。


    華人無處不在,到處為家。


    “替這位小姐準備過冬。”


    那粗眉大眼的年輕人走近,”這位小姐貴姓?”


    諸辰隻說:”我姓張。”


    她外婆姓張。


    “張小姐先得選購羽絨大衣及長統靴子,雪鏟及融雪化學鹽。”


    他把用品堆在手推車上。


    “你要囤積一些幹糧,”碰碰碰,他抬出大量鹵牛肉罐頭及餅幹之類放下,”記住氣溫到了零下,開著水龍頭防結冰,不要省電,暖氣不可少,汽車注滿油。”


    諸辰點點頭。


    “你開什麽車子?”


    “我沒有開車。”


    “張小姐,趕快置一輛客貨兩用車,換上雪地車輪。”


    諸辰咳嗽一聲,”我想請你做顧問。”


    “舉手之勞,不用客氣,我幫您送貨。”


    到了懸崖那片寬大草地,看到紅白二色燈塔,他恍然大悟:”你便是燈塔主人。”


    諸辰點點頭。


    “你需要一架小型發電機作後備。”


    如此嚴重?


    “有一年冰雨拖垮發電塔,我們整個月缺電。”


    諸辰問:”你在這裏多久了?”


    他笑容可掬,”我在本省出生,家父是龍蝦漁夫,退休後迴山東家鄉去了。”


    “你呢?”


    “我沒學好中文,”他無奈,”現在後悔。”


    “你在哪家大學?”他答:”我沒升讀大學,中學畢業,平均分隻得六十八,考不上大學。”


    諸辰記得,她高中一連三年,平均九十六分,可是,她也沒考到最著名學府,可見天外有天,山上有山。


    “我有冰凍啤酒。”


    “我不喝了,得迴店做工,稍後我替你送其他日用品來。”


    “謝謝你。”


    他走了之後,諸辰躺繩床上看海景。


    看情形何豪的腦筋與她一般簡單,可以交朋友。


    冬季用品很快堆滿半間平房。


    何豪說:”許多地方需要修理,我周末可以幫你做散工,每小時廿五元。”


    “你有空盡管來幫忙。”


    沒多久,他把潔具換過,重鋪木地板,裏裏外外添了新油漆,又在門前種了千多株鬱金香,原來球莖類花全得在十一月下種,來春開花。


    天氣漸冷,諸辰擁著羽絨大衣覺得頭腦特別清醒。


    她穿得像雪人,何豪卻隻需加一件外套。


    他替她維修裝修了整間屋子,工程仍然繼續。


    他明顯對她好感,感情卻不大露出來。


    初雪,地上鋪了白白一層霜,淺淺腳印,人、鳥類、小動物,清晰可辨。


    何豪替她帶來華文報章。


    “你會讀中文嗎?”


    何豪讀頭條:”……除拘捕……人士,並持……到《領先報》等……”


    諸辰取過報紙:”震撼性發展……廉署持法庭搜查令到六間報館搜查,調查一宗新聞材料,多間報館指摘該署粗暴幹預新聞資料來源、保密原則及嚴重侵犯新聞自由……”


    諸辰知道這是周專指揮的行動,她沉默。


    稍後兩人結伴到鎮上金龍戲院看武俠電影,又到銀風飯店吃中菜,水準雖不及多市及溫埠,卻也新鮮可口。


    捏碎幸運餅,小小字條說:”求,你才會得到。”


    “你那張說什麽?”


    何豪給她看,上麵這樣寫:”施比受有福。”


    說了等於沒說,模棱兩可,但是讀了的人卻有心。


    諸辰躲在小鎮,隻覺安全。


    隔了幾天,她看到第一場大雪。


    整個天空白茫茫,鵝毛大雪不停落下,不到半日,積雪已到膝頭,她隻管賞雪,根本沒想到要操作,把何豪的叮囑丟到腦後。


    她坐在燈塔二樓看天氣台,報告員大為緊張,勤囑市民做好準備,應付嚴冬。


    諸辰喝杯熱可可,與母親通話,翻開雜誌。


    有篇特寫寫得十分動人:記者訪問一個遭遇車禍的女子,她的申訴,即是諸辰的心聲。


    “……一場車禍令她遍體鱗傷,昏迷不醒,至今神誌恢複,手腳又可以活動,已經感謝神恩,她說:”自從車禍之後,已沒有膽子駕駛,看到車子都心驚膽戰,表麵仿佛恢複得很快,但是很難集中精神做事或談天,感覺上靈魂已飛霄雲外……”形容得那樣貼切。


    她在大沙發上盹著。


    第二天聽見有人叫她,”張,張,你在家嗎?”


    她一睜開眼,看到滿室亮光,以為天晴了,她走到窗前一看,大樂,原來整夜下雪,積雪已有半個人那麽高,何豪穿上雪橇,老遠步行來看她。


    諸辰笑著打開窗戶,隻要彎下腰,手掌即可碰到何豪伸長的指尖。


    何豪見她那麽高興,不禁感動,他太過擔心,應當學她那般無憂無慮才是。


    何豪不禁提高聲音說:”噤聲!遠處窗戶綻出什麽亮光?是東方,茱麗葉是太陽!”


    他還記得初中讀過的莎翁。


    諸辰伏在窗框上咧開嘴笑,她不知多久沒那樣開心。


    她對何豪說:”我開門給你。”


    跑到樓下,大門似卡住,她用力一拉,門是打開了,可是被雪堵住,根本出不去。


    她又大笑,關上門,跑迴二樓。


    何豪跌腳,”你忘記鏟雪。”


    “是我躲懶。”


    “我把鏟雪車開過來。”


    “我有更好主意,你自窗戶進來不就成了。”


    何豪說:”做妥正經事才說。”


    天空扯棉飛絮,繼續飄下大雪,大西洋上升暖流與北極南下冷空氣相撞,形成惡鬥。兩股不同的勢力,要爭一個天空。


    雪下得愈大愈好,再也沒有人會找得到諸辰。


    在八千裏遠的雍島,四季十分含糊,隻有夏天熱得人七葷八素。


    冬日,不過是多添一件外套。


    《領先報》督印人朱雲於律師陪同下在周專辦公室已經靜靜等了三十分鍾。


    朱雲心中有氣,但是薑是老的辣,她見過不少場麵,周專在官階來說,不大不小,可是凡事以和為貴,富不與官鬥,能夠小事化無,朱雲一定會息事寧人。


    朱雲拉一拉開斯米外套衣襟,一聲不響。


    終於有人推門進來。


    是周署長本人,他似乎更瘦了,滿麵倦容,看到朱太太,不住道歉。


    “我低估了下班時分隧道的交通擠塞,請原諒我。”


    朱太太淡淡說:”周署長找我什麽事?”


    周專脫下外套解領帶袖子。


    “搜查報館,仍屬必須。”


    朱太太不出聲。


    “《領先報》反對的聲音最大。”


    朱太太是何等明敏,一見周專支吾,已明白一半,她朝律師使一個眼色,年輕的律師眉精眼利,立即說要出去打一個電話。


    辦公室裏隻剩兩個人。


    周專輕輕問:”朱太太,諸辰在什麽地方?”


    朱太太一怔,心裏卻放下一塊大石。


    原來是借公濟私,叫她在冷板凳上坐上大半個鍾頭,不過為著要打聽前女友下落。


    朱太太不露聲色,不加挪揄,心平氣和地答:”我不知道,你的消息應比我靈通。”


    “她可有與同事聯絡?”


    “各人並無提起。”


    “她與一個叫大塊頭的記者相熟。”


    “你指張人脈吧,他告長假一個月,往大溪地度蜜月,我想他不會有時間管閑事。”


    “你呢,朱太太你可有端倪?”


    “諸辰已經離職。”


    “她們母女前往北美探親,你可知道?”


    “我們沒有往來。”


    “她是你愛將。”


    朱太太覺得好笑,這個人稍糊塗起來連常人都不如。


    她這樣含蓄地答:”一個成功的上司,會使每個夥計都覺得他最重要。”


    周專一怔,他叫人送咖啡進來。


    朱太太知道他還有話要說。


    “諸母迴來過一次,賣掉兩層房子,將款項匯到美國。”


    “我還是頭一次聽到。”


    “諸母住在多倫多北約區她姐姐家中。”


    “諸辰一向孝順,她一定會去探母。”


    周專答:”我也那樣想,可是,諸辰並無與母親來往。


    “電話呢?”朱太太提醒他。


    老練的她似站在周署長這一邊。


    “沒有記錄。”


    他可以找到多市住宅電話的記錄,本事可真不低。


    朱太太攤攤手,”我言無不盡,我真無諸辰下落。”


    “我擔心她。”


    “她可以照顧自己。”


    “受傷之後,她的思想能力已大不如前。”


    朱太太忽然感喟,”焉知非福,我從未見過聰明又快樂的女子。”


    周專忽然說:”朱夫人是夫子自道吧。”


    “我?”朱雲笑,”我不過是靠一班夥計。”


    “朱太太太過謙虛。”


    “周署長,女朋友要離開,便讓她走好了,大丈夫何患無妻。”


    這句話有三分真心,周專呆住,他緩緩低頭,銳氣稍減,收斂鋒芒。


    他輕輕說:”諸辰牽涉到江子洋案,我怕她無故失蹤,幕後有主使人。”


    “江子洋已是無牙老虎。”


    “切勿低估他的勢力,百足之蟲,雖死不僵。”


    “這場官司,才剛剛開始,起碼訴訟十年八載。”


    “不,一年之內我要叫他鋃鐺入獄。”


    朱太太忍不住說:”周署長劍氣逼人。”


    “我一切按照本子辦事,朱太太,我有一個私人請求。”


    “我明白,一有諸辰消息,我立即通報。”


    “我想請你主動替我打聽諸辰下落。”


    朱雲不動聲色,”你教我怎麽做,我惟命是從。”


    還有誰比他更多眼線?周專趨向前,輕輕在朱太太耳邊說了幾句話。


    朱太太即時變色。


    她考慮一會,這樣答:”你等我消息。”


    周專向她深深鞠躬,”朱太太,拜托你了,我不會忘記你拔刀相助。”


    朱太太想丟下一句,”是否下次突擊搜查,閣下會網開一麵?”


    但是她知道這不是譏諷的時候,她點點頭,站起來告辭。


    周專一直送她到樓下大門。


    朱雲偕律師離去。


    她考慮整個晚上。


    淩晨,她迴到《領先報》,報館是不夜天,同事們全是夜新鮮,她召集臨時小組會議。


    “大塊頭與妙麗此刻還在蜜月?”


    “剛自南太平洋返迴。”


    “請他倆來一趟。”


    兩人就住在報館附近,也真虧他們,十分鍾後就到,且分開坐。


    朱太太點點頭,開口:”你們可知諸辰下落?”


    各人一怔,像是不知諸辰是誰,朱晨?諸神?那是什麽人?


    隻得妙麗心中有數,因為丈夫張人脈曾經對這個位師姐有過太多好感。


    她輕輕迴答:”聽說到北美洲去了。”


    “可有電話地址?”


    大塊頭乘機表態:”已經沒有聯絡。”


    妙麗放下心中大石。


    同事們如大夢初醒:”嗬諸辰,她一聲不響離去,並沒留下通訊方式,既不想有人打擾,大家也不去追究,工作那麽忙,最近又發生那麽多事,大塊頭在大溪都聞說搜查報館即時趕了迴來。”


    朱太太不出聲。


    人一走茶就涼,果然不錯。


    不想別人打擾的人,千萬小心,要人忘記你,那還不容易。


    朱太太喚秘書進來,”明早替我撥電話到子洋集團約時間,我要親自去見江子洋。”


    同事們霍一聲齊齊站起來。


    “我隻帶妙麗去。”她宣布散會。


    曾是《領先報》台柱的諸辰,就此銷聲匿跡。


    身在北國的諸辰被深雪圍住,困在高塔上,象個苦命的公主。


    誰來打救她?


    不怕,何豪那憨小子駛來一輛鏟雪車,在塔下打轉開路,雪花四射噴向兩邊,開出一條小路,蔚為奇觀。


    這時,大雪並沒有停止,天空似乎被冰霧籠罩,成為琉璃世界。


    諸辰並不覺得冷,她穿上冬衣,戴上帽子手套,坐在雪橇上,讓何豪拖著她走。


    她說:”這叫人想起傑克倫敦的《原野唿聲》,幾時我們一齊到極地去。”


    何豪答:”一直往北走,進北極圈,是百芬島,英紐族即愛斯基摩人居住地。”


    “他們生活是否原始單純快樂?”


    “我想是,英紐族的雕刻十分著名,他們仍然貼近大自然生活:打魚、捕獵,優哉遊哉,春季我帶你去釣鮭魚。”


    “春季,不知道有多遠。”


    “鬱金香冒出頭來時你會知道。”


    “真難以想像。”


    “你的家鄉是亞熱帶吧。”


    “沒有四季,隻得一個炎夏。”


    “你會喜歡這裏。”


    午夜,諸辰不那麽肯定。


    大雪仍然沒有停下的意思,氣象局忠告市民:公路視線已經等於零,無事不宜外出,政府辦公室及學校均關閉一日。


    何豪為諸辰做了豐富食物,兩人在燈塔內大吃大喝,讀書寫生,閑談往事,非常開心。


    雪漸漸停了,諸辰恍然若失,看到遠處公路有汽車往來,看樣子小鎮已恢複活絡。


    何豪說:”我得迴店裏看看。”


    諸辰與他一起出去,在便利店與母親通電話。


    “好嗎,大風雪叫人擔心。”


    “雪已晴。”


    “雍島有人找你。”


    諸辰一怔,”誰?”


    “一位朱雲女士。”


    諸辰大為訝異,朱太太竟找到她,可見真正要找一個人,也肯定找得到,說難找是不找的借口,朱太太使出九子母天魔搜魂大法,終於聯絡到諸母。


    “她怎麽說?”


    “她問候你,說沒有其他意思,你如方便,同她聯絡,她好生牽掛你。”


    “你可有忘記我的叮囑?”


    “我說我不在,與她對話的隻是管家。”


    “謝謝你,老媽。”


    “女兒,你是為著躲周專吧,都這麽些日子,我想他已經忘記你,你可以出來了。”


    諸辰溫和地說:”不,媽媽,我不是躲他,我喜歡單純生活,我此刻舒服極了,我不想再迴到社會來。”


    “這樣早退休,你不寂寞?幾時來探訪媽媽。”


    “我們到紐約見麵可好。”


    “你這樣喜歡北美,不如落籍。”


    北美幾個大城市人頭湧湧全是華裔,走進廣東茶樓,根本不信這是異鄉。


    諸辰隻是喜歡純樸小鎮,她掛上電話。


    小店主人出來看到她,”張小姐,你發福了。”


    她一照鏡子,麵孔圓,戶外活動,曬得又紅又黑,端的十分強壯。


    鎮民忙著談論那場大雪,孩子們紛紛出來活動,請諸辰吃雪球。


    諸辰不服氣,來而不往非禮也,連忙迴敬,大戰一場,累得氣喘。


    她的煩惱好似漸漸遠去,若幹記憶,似斷線風箏,在天際變成小小一個個黑點。


    她跟著何豪到鮭魚市集,看魚販處理魚獲,隻見他們手起刀落,運刀如飛,濺起無數銀光閃閃魚鱗。


    市集門口有海鮮檔,現煮現吃:京王蟹、龍蝦、蜆、蚧……他們站在冒白煙的火鍋前,大快朵頤。


    諸辰從未那樣開心過:破帽遮顏,蓬頭垢麵,全無責任,無所事事,把工作學業都丟腦後,餘生這樣,心滿意足。


    有了孩子的話,勉強叫他認幾個字已足,反正是住這樣的房子開這般車子,何用苦苦掙紮,出人頭地。


    她曾經有兩個朋友,一個為利,一個為名,前者已不在人世,後者不見得快樂。


    諸辰大口大口吃著新鮮鮑魚,樂不可支。


    雍島的舊友會否妒忌?人各有誌。


    他們另有樂趣,在公司升上一級,驕之同儕,揚眉吐氣,興奮得紅光滿麵。


    諸辰已再世為人,她的誌趣與他們大不相同。


    朱雲女士終於聯絡到子洋集團主席。


    開頭他們用中間人傳話。


    江氏秘書問:”朱太太欲見大君所為何事?”朱女士的秘書答:”純為私事,望大君撥冗。”


    這種程序叫人想起太監傳聖旨,不過太監說話不用第三者,他們會這樣形容:”皇上講:”我今晚不再見你們,你們迴去吧。”“


    兩個自以為有身份地位的人非得靠中間人傳遞消息才能維持麵子。


    正在緊張商議,一日下午,秘書忽然進來說:”朱太太,江子洋親自打電話找你,第二線。”


    朱雲立刻在心裏說:不愧是出來跑的人,度量不一樣,何必忌一個女太太,她能把一個江湖客怎麽樣。


    朱雲立刻取過電話:”大君你好,我是朱雲。”


    “朱太太,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他笑著說:”本來應當給你電郵,可是我不諳那些先進玩意兒。”


    “我相信格林斯潘亦不會親自傳電郵。”


    他又笑,”朱太太,明人眼前不打暗話,明日下午三時你請移玉步到敝公司見麵如何。”


    “我準時到。”


    “勞駕了。”


    朱雲沒想到他這樣爽快磊落,而且毫不驕矜,和氣才能生財,這人並非浪得虛名。


    她部署下一步應當如何開口。


    大塊頭街道妙麗要陪伴朱夫人出門見客,這樣叮囑:”好好留意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這是千載難逢的學習機會,不容錯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亦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亦舒並收藏大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