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時雨狀態很差,謝臻不敢賭唐紀究竟要做到什麽地步,因為他對005最核心的部分所知甚少,他不清楚唐紀說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而他也不能讓自己被綁在這裏,聽天由命般的,任人宰割。


    思索不過幾秒,謝臻就已經做了決定。


    他看見靳時雨在聽到這句話,臉上甚至沒有多大的波瀾,隻是波瀾不驚地看了唐紀一眼。直到靳時雨對上謝臻的眼睛,靳時雨有種詭異的預感,或許能被稱作……心有靈犀,他嗓子眼裏仿佛被什麽異物卡住,反反複複想要說點什麽,卻無果。


    直到謝臻臉上掛著那副詭異的平靜,靜靜道:“我陪你玩。”


    “謝臻!”靳時雨在聽見第二個字的時候,就猛然間爆嗬出聲,他手心猛地發力,生生將兩管血液捏碎,玻璃渣鉗進手心,紮著肉疼得厲害,他卻一點也感受不到疼痛,額上還不停地滲著冷汗,波瀾不驚的眼睛裏在這一瞬間爆發出兇狠的、扭曲的情緒。


    靳時雨用一種,極為兇惡的、恐怖的姿態,扯著嘶啞幹裂的聲帶,幾乎是命令式般吐出三個字。


    “我不準。”


    第58章 鴉青


    58


    謝臻心頭重重一跳,囁嚅著嘴唇看向靳時雨,一時間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謝臻盯著靳時雨那副幾乎稱得上恐怖的表情,目光停滯了片刻,他看著靳時雨死死地盯著自己,脖頸上爆出明顯的青筋,蜿蜒盤旋在他的身上。


    那一刻,謝臻真的覺得靳時雨瘋了,他嘴唇發抖,散落的長發有些遮蓋視線,讓謝臻心煩意燥,他仰著頭,讓略長的劉海從視野前消失,或許也是為了讓眼淚消失。


    他仰著頭緩解情緒,依稀能夠聽見靳時雨沉重的、痛苦的唿吸聲,而罪魁禍首就像是一個等待好戲開場的旁觀者,靜靜地微笑著看他們這場感人肺腑的好戲碼。


    謝臻咬了咬牙,別開視線,生硬地說道:“你以為我是為了你嗎?你無論如何都能活下去,我是為了我自己。”


    “你有什麽資格說不準,你有什麽資格阻止我抓住活下去的機會?”


    謝臻說話語速太快,甚至還反嗆了自己一口,他用平生最冷漠的語氣,用最傷人的態度,重重地,給了靳時雨一刀。


    跪在地上的靳時雨,聽到這兩句話,更是毫無意外地,徹底爆發了。靳時雨脹痛的神經、負重過多的腺體,在此刻無限製地被放大了痛楚,他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在叫囂著疼,密密麻麻的痛楚拚了命地往心口攥,他腦海中依稀過六年前自己求著謝臻不要走的情景,眼前是鮮紅的血液。


    飄躍而下的雪在眼前匯成那白茫茫的一片,他什麽也看不見了。


    “我說了不準就是不準!”靳時雨有些失態,膝蓋碾過破碎的玻璃渣,幾乎是狂暴般嘶吼出聲,他掙紮著的軀體也在微微顫動,不知道為什麽淚流滿麵的臉頰上,沾染上一道淡淡的粉色血痕。


    “謝臻!我可以讓你活下去!我能給你所有你想要的!隻要我活著,我就能讓你活著,我能讓你安全無恙地活著……”


    “我給你想要的,什麽都給你……不可以,我不準,我說了不準就是不準。不準丟下我,不準去做,不準剩下我一個人!”


    “不準……”靳時雨卸了力,可說出來的話,卻依舊聽起來字字泣血,他垂下頭去,整具身體卻像是徹底死了,唯有唿吸時身體稍有起伏,才讓謝臻能清楚判斷他還活著。


    驀地,謝臻聽見靳時雨用一種堪稱恐怖的語調,靜靜地,沒有任何波瀾的語氣輕聲說著。


    “謝臻,你要是敢,我就敢把這裏所有人,全部殺了。”


    謝臻渾身上下一寒。


    “嗤”唐紀冷不丁地笑出聲,眼底帶著輕蔑的笑意,用手指直直地劃過靳時雨濕漉漉的頭發,意味深長地拖拉著語調:“我倒是想知道,你怎麽殺了我們所有人?”


    靳時雨輕輕抬起頭,冷水水珠從鼻梁上滑過,他雲淡風輕地笑出了聲:“你來試試啊。”


    “我反正活也可以,死也無所謂。但是你們不想讓我死吧?如果我不配合你們,你又要怎麽做?”


    “天無絕人之路,隻要我死不了,死的隻會是你們。你以為我是什麽正義之士,是把道德勒在脖子上恨不得將自己勒死的蠢貨嗎?我是會睚眥必報的神經病,是毒蟲,我倒是覺得自己死不足惜,但總有人不想讓我死。”


    “我最希望能在乎我死活的人,他不在乎,那麽我死不足惜了。”


    靳時雨語氣輕飄飄的,仿佛隻是在講述什麽稀疏平常的事,他的每一個字,都有千斤重,一點一點地壓在人的胸口,將人徹底壓得喘不過氣了。謝臻拚盡全力,才勉強維持著自己的麵部,讓它不要抽動,他唿吸有些混亂,一時間分不清靳時雨現在的狀態究竟是正常還是混亂,分不清靳時雨說的那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這讓他頭皮發麻。


    而最讓他感到頭皮發麻的,不是靳時雨的狀態未知,而是他覺得,靳時雨現在非常清醒,比任何一天都要清醒。


    氣氛一時間格外僵持,靳時雨毫不懼怕地盯著唐紀,仿佛要用目光將他生生刺穿。唐紀麵色鐵青,拳頭反反複複握緊又張開,僵持不下。


    外麵傳來格外明顯的腳步聲,有人穿過小門走到唐紀身邊,在他耳畔耳語,輕聲說了不到幾句,唐紀臉上頓時染上幾分不耐的神色,他低聲咒罵了一句,隨機指著靳時雨道:“把他放到4號間去。”


    謝臻睫毛抖動了下,沒作聲,4號間是疤臉的位置,又聽見唐紀指著自己:“他也是。”


    謝臻隻覺得胸口悶悶的,喉嚨處幾口腥甜,冷不丁咯出一口血來。


    他被解綁,和靳時雨一道被人架起,眼睛上被再度蒙上了黑色的布條。謝臻被人架著匆匆路過人群,他隻覺得一大波人,與他們擦肩而過,而謝臻聞到了熟悉又有些許陌生的氣味。


    或許甚至稱不上陌生。


    這個淡淡的香水味,他不久之前才剛剛聞見過。


    旁邊的靳時雨,似乎也隱約察覺到了什麽,謝臻能感受到身邊的靳時雨稍有異動。那種渾身冰冷的感覺,從謝臻的腳底竄到頭頂的每個毛囊,謝臻差一點,就要徹底忘記該怎麽唿吸了。


    靳時雨啟唇,用隻有他們幾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大小,輕輕地念道。


    “白蘭地。”


    謝臻這時候才覺得當頭一棒,打得他頭昏腦漲。


    白蘭地,是沈京昭的信息素。


    為什麽會是沈京昭,為什麽偏偏是沈京昭,謝臻知道會有這樣的情況出現,為什麽偏偏是他。謝臻那一刻不是覺得心寒,而是發自內心、發自肺腑地替高浩東覺得不值,發自肺腑地替高浩東不甘,至於他自己的態度,反倒沒有占據太大的比例。


    謝臻的眼睛有些發燙,他沉默著被人摔進4號間的另外一架牢籠裏,而早已沒了氣力的靳時雨被扔在他的身邊。他們把勒得人渾身發紫的麻繩拆了下來,換上手銬。謝臻的四肢終於短時間內獲得了解放,他疲倦地靠在籠子的一角,沉默的方隅之間,他們沒有任何人開口說話,隻剩下兩個人心照不宣的喘息聲。


    之所以把他們關在一起,無非是因為,唐紀覺得,他們兩個人的命,是綁在一起的。


    謝臻的嘴巴很幹,幹燥到起了皮,他隨意舔了舔,沉沉唿出一口氣。


    率先打破沉默的,竟然是謝臻壓根都不清楚是否還活著的疤臉,他聲音很沉很低,像是已經很久沒有喝過水了。


    “你怎麽……”


    “也到這裏來了。”


    靳時雨虛虛睜開眼,靜靜地瞧著謝臻,罕見的一句話也沒有說。謝臻頭靠著鐵杆,沉默片刻:“很好笑吧,上次見到你還威風凜凜,這一次就和落水狗一樣了。”


    “不好笑。”疤臉艱難地翻了個身,瘦削的臉看上去有些恐怖,眼眶、臉頰幾乎都下凹了,沒有半點活人的樣子,活脫脫像一個活死人。昏暗的房間內,看不清人的眼神,可謝臻卻能接受到疤臉那令他如芒在背的視線。


    疤臉深唿出一口氣,像是在斟酌著什麽,直到持續了不知道多久的寂靜,他才鄭重其事地開口,聲音幹澀嘶啞,每說一個字,都像是從咽喉裏生硬地擠出來一樣。


    “我和文慧,也算是一段露水姻緣,她信任我,依賴我,但是我卻騙了她不少,她以為我死了,大概又發了不少脾氣。我跟著文慧做事,很多事都耳濡目染……”


    “在我最新一次換的住宅裏,有我帶過去的東西。”疤臉喘了口氣,又緩緩閉了閉眼:“是我從文慧那裏得到的,東西不算多,應該還算是有用,地址在北海街道57號,至於在哪裏……我也記不太清了。謝三,哦……不對,謝臻,我的喉嚨很幹,裏麵似乎要著火了,我嚐試了很多天,勉強地頑固地多活了這麽幾天,但是很可惜,我的聯絡器壞了。”


    “如果能再見到文慧,你不要告訴她我死了。還有……”


    “剩下的你盡力而為吧,鴉青。”


    一字一句,聽得謝臻頭皮發麻,他緊握的拳頭裏,指甲已經深深嵌進肉裏,直到聽見鴉青兩個字,謝臻隻覺得,在這一瞬間,足夠掀翻這個世界上很多重物的詭怪風力,猛然間襲來,用最為鋒利的風刃,撕開了那一層,幾乎要長在他皮肉之上的黑色外衣。


    鮮血淋漓、血肉模糊地,撕開了謝臻的偽裝。


    謝臻眼前昏暗的視線裏,似乎終於有一道白光閃過,重見天明。


    太久了,久到謝臻幾乎都要忘記自己是以怎樣的身份走到這裏來,忘記自己曾經的模樣,所有的心酸打碎了往嘴裏咽,那苦澀的味道一天又一天在口腔裏蔓延開。謝臻在乎的東西很少,對於他來說,最不能宣之於口的秘密,在這樣一個瞬間,被他的同伴,輕輕地說了出來,風輕雲淡的,卻撥走了千斤重的磐石。


    謝臻感受到身邊的靳時雨在微微發抖,他囁嚅了下唇,還是沒有張口為自己辯解些什麽,他伸出手指,從自己的皮鞋跟處,並用雙手,狠狠地將嵌在裏麵的聯絡器挖了出來,甚至連指甲,都微微斷了一節。


    靳時雨眼睜睜看著謝臻稍有動作,緩緩的、輕聲的,對著指尖的小物件,輕聲道:“170804,鴉青,請求連線。”


    第59章 拒絕


    59


    那種心情,究竟該稱之為什麽呢?如釋重負還是不甘心,又或者說是慶幸嗎?靳時雨突然覺得整具身體,都到達了一個疲憊的極點,疲憊到他想要立刻閉上眼睛睡過去。


    靳時雨早就應該習慣了,習慣謝臻的無視,習慣謝臻的自以為是,習慣謝臻的一言不發。分明他問過那麽多次,他幾乎痛不欲生了,他被謝臻這一遍遍、一遭遭弄得,忘記該怎麽質問,該怎麽去麵對他。


    他對於謝臻有這樣一個正常的、合理的運行軌道而如釋重負,慶幸於謝臻還是謝臻,卻又不甘心,不甘心於……他什麽都不知情,對於他謝臻來說,靳時雨看上去那麽……微不足道。


    那麽自己這些時間裏,又在痛苦、掙紮著什麽呢?


    靳時雨的沉默、一言不發,就像一顆定時炸彈,停留在謝臻的身邊。謝臻將情況和地點一一詳細、係統地匯報給了那端,靜靜地,將聯絡器再次掐斷,安靜地用臂彎圈住膝蓋,無聲無息地靠在籠子上。謝臻的視線漸漸落在不遠處已經沒有動靜的疤臉,默不作聲地盯了很久,直到他收迴視線,上仰著頭,一滴眼淚從眼角順勢滑落。


    “小謝。”


    謝臻的聲音有些嘶啞,說話的時候,眼睛甚至都沒有完全聚焦,他渙散的瞳孔裏,隻能看見昏暗的一片。他期望靳時雨能像過去那樣,不可置信地衝他發脾氣,再或者說是衝他抱怨衝他冷嘲熱諷,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帶著一股詭異的沉默,安安靜靜地靠在籠子之上,平靜地、穩定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靳時雨沒有答話,無聲地翕動了下雙唇,他腦海中忽然閃爍過很多、很多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想到自己內心裏一遍又一遍地期望、渴求謝臻還是謝臻,想到自己那可笑的執著、期盼被人打破後踩碎後的窘迫,想到自己那可憐的違背初心的自私心理,他千遍萬遍想要替謝臻找到理由開脫,想要替謝臻找到贖罪的理由,可現在,現實告訴他,你隻是一個一無所知的可笑的旁觀者。


    他在乎的不是謝臻到底有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他,無論如何,出於哪一方的規定,謝臻都不該衝任何人透露任何一個字。


    靳時雨在乎的是,謝臻沒有給他留半點希望,謝臻碾碎他希冀的行為,很坦然,即便他們站在同一方,即便謝臻知道他們站在同一方,可他還是將靳時雨毅然決然地推開了。


    “對不起。”謝臻扯著嘶啞的聲音,想遍了所有的詞,最終還是隻吐出來這三個字。


    靳時雨笑了下:“沒有,你沒對不起我。”


    “謝警官,你做得很對,如果是我,我也會這樣做的。”


    他會嗎?他不會。


    靳時雨對謝臻做不到那麽狠心,也做不到那麽決絕,他的身邊注定會有絲絲縷縷牽引著謝臻,讓他這輩子都沒有辦法和謝臻斷個幹幹淨淨。


    謝臻多狠啊,謝臻當年可以毫無理由地扔下他離開,讓他一個人去麵對那些;謝臻可以重逢之時畏懼他害怕他也不說自己有苦衷;謝臻可以一遍又一遍地驅逐他逃離他;謝臻可以一次又一次地不道而別。


    他們用盡全身所有能刺傷對方的話去說,一個希望挽留,一個要把對方推走。


    靳時雨手腕有些無力地垂下,抿著發白的嘴唇,無聲無息地合上眼。良久,漆黑的眼前有白光閃過,他又慢慢睜開眼,看著來人高大的身影,靳時雨瞥見是沈京昭的臉,又興致懨懨地扭頭閉眸養神。


    謝臻和沈京昭一個坐著,一個站著,無聲地對峙著,空氣中湧動著尷尬、窘迫、失望等各式各樣的情緒因子,翻湧著,拚命吹拂著他們那些被泡沫堆砌出來的同窗情誼。


    不過片刻,那些東西,統統都散了。


    沈京昭扭頭,迴避著謝臻的視線:“我給過你機會。”


    “嗯,你給過我機會。”謝臻淡淡答道,“去你身邊和留在唐紀身邊,有什麽區別?”


    沈京昭的眉宇間染上些許厭惡,不滿道:“你不應該拿我和他作比。”


    “在我眼裏沒有本質區別,依附人做事,無非是依靠這個,之後再依靠那個,我為什麽不能選擇一個近一點的地方呢。唐紀,現在大概也隻是看我不高興了,看我不滿,所以把我扔到這裏來晾一晾,等哪天他高興了,我大概又能出去了。”


    “難怪啊,明明不該知道我在做什麽,卻一次又一次地勸慰我離開。我該說你什麽好呢?你這是在又當又立嗎?你希望我和你記憶裏那個高傲的謝臻依舊如出一轍,希望我時隔真的多年身上依舊潔白如雪不沾一粒塵埃,可你呢?你在做什麽。”


    謝臻眼底帶著嘲諷,陰陽怪氣地一字一頓道,他臉上掛上虛偽的笑意,眼底卻冰冷至極。沈京昭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放在那張儒雅紳士的臉上,也隻不過是表情的輕微波動而已,可對於作為旁觀者的靳時雨來說,這點扭曲或許已經能夠載入沈京昭的人生手冊了。


    沈京昭沒有再答他的話,而是居高臨下地站在籠子麵前,將視線挪到了靳時雨身上。


    “我是來提他的。”他話音剛落,身後又竄出幾個人,將籠子打開,雙臂架起靳時雨。靳時雨毫無反抗之心,像任人宰割的魚肉,他格外冷靜,冷靜到甚至能夠在路過沈京昭的那一瞬間,用刀剜般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靳時雨的背影在背光中逐漸變得有些模糊,謝臻不由自主地緊了緊拳,隻見靳時雨側頭迴視了他一眼。


    靳時雨的選擇是對的,現在不管怎麽樣,他們都要撐到救兵到來,而不能有任何的打草驚蛇。


    “舍不得?”沈京昭恢複了冷靜,換上那副如常的微笑麵孔,靜靜地問道,細微的嫉妒從人心底往上攀爬,他又補充道:“這還隻是我這邊的第一次,唐紀那邊很快也會來,你覺得我和唐紀是同流之輩,阿臻,你真是大錯特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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