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土漂流記正文卷第二百四十一章黎明之前


    十幾米高的黑色巨人,它有著類人的形狀,有手臂但沒有雙腳,腰部以下是混沌的黑色流體,像是一大團淤泥,靠著爬行前進。


    它沒有脖子也沒有頭和臉,隻是徒有一個人形罷了。


    大概是因為,它是由人類轉化而來的吧,所以才這麽像一個人。


    畢竟城市裏生活最多的就是人類,黴菌感染最多的也是人類。


    巨人是從人類的集群中誕生的,它應該要像一個人,它是由這座城裏幾十萬人的死,孕育出來的。


    湊近了看,能看清鑲嵌在它身體裏的活死人,它們像是深陷泥潭的溺死鬼一樣,無意識地揮動自己的手臂,


    巨人的下半身已經浸泡在海水裏,還在緩慢地朝前蠕動。


    它妄圖逃離這座危城,把自己沉入大海。


    京元是來阻止它的,不能讓它離開,它離開了,就不會再迴來,被它拋下的城,會缺乏活力,這座城本來就千瘡百孔了,再有大的創傷,恐怕會不治身亡。


    雖然這裏本就是一片死地,但如果連它也走了,那麽連這片死地,都無法再保留下來。


    “以人類的審美來看,它真是很惡心呢。”


    “近距離的話,確實稱不上好看,不過在遠處隻看輪廓,還是很有特點的。”


    京元停在海邊,把小芸兒放了下來。


    “這裏應該能看得清楚,我就在你的視線裏不會離開的,就在這裏等我吧,我馬上就迴來。”


    小芸兒看著他點點頭,乖巧地坐在了沙灘上。


    京元摸摸她的腦袋,朝前邁步,冰冷的海水,浸透了他的腳踝。


    “偵測核心的工作就交給你了。”


    他輕聲說。


    “上來就要使喚我麽,不過,算了,反正現在你是我的主人,交給我吧。”


    無需多言,他迎著海浪上前。


    巨人轉身了,它感覺到了他的到來。


    便是戰爭的始端,兩者之間的本能便是不死不休。


    它明白,他不會讓它走的,最後活下來的隻能有一個。


    粘稠的菌液從它的體表滴落下來,仿佛油漆般滑落,漂浮在海麵,黑色的菌液當中托著孕育成型的怪物。


    “母體”擁有孕育的能力,這些新生怪物,就是它的孩子,從它體內誕生的孩子。


    以那些活死人的骨架為框架,將它們變成另外的物種。


    完全為戰鬥而生的物種,那些從海水中緩緩站起來的怪物,它們削瘦的骨架被金屬般的硬質殼覆蓋,渾身長滿了尖銳的骨刺和骨突,關節部位如同節肢動物,四肢長有尖銳的利爪。


    從它們的身上能看到眾多生物混合的特征,混亂地交織在一起,組成了這些隻為戰鬥而生的怪物。


    它清楚,遲早會有這一戰,所以提前孕育出了士兵。


    士兵們組織成了銳利的矛,矛尖朝著京元刺來。


    它們劃開了海麵,揮舞利爪時帶著刀割一般的風,可它們的動作看起來好慢,從未這麽慢過。


    好像一群孱弱的老人,拖著支離破碎的身體,步履蹣跚地奔跑。


    在他眼裏,它們漏洞百出。


    他與“矛”對衝而去,在他前方仿佛有無形的利刃把怪物流分開,無形的風,將“矛尖”攪碎成渣,連大海都被短暫地切割開。


    這是從繭中重新構造的身體,小芸兒把一切都給他了,她的力量,全部蘊含在他的體內。


    終於明白這是一種怎樣的力量,這是萬軍之力,難怪這力量的擁有者,說隻要她能接近人類的營地,她就能將那三千人屠殺殆盡。


    他僅憑借肉體的力量就能做到如此,他將怪物的手臂撕扯下來,朝前投擲出去。


    如同高速的炮彈射出,空氣被壓縮到極致,狂風席卷了他前方的整個空間,海麵出現一個錐形的激浪,浪中所有的東西,都被狂風攪碎,轟然間,巨浪滔天,濺起的水花落下,仿佛傾盆的暴雨。


    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士兵”給消滅了,一隻都沒有留下。


    巨人那龐大身軀壓了下來,它重達十幾噸的身體,帶著難以想象的動能下墜。


    它拍出十幾米高的巨浪,但浪中空無一物,京元踩在浪的最高頭,如獵鷹般輕盈地飛掠,踏在巨人的肩膀。


    同樣黑色的液體,從他的掌心滲出,匯聚成一根根細長的矛。


    像是水手捕魚的矛,矛的末端連接著黑色的長繩,麵前這個如鯨魚般龐大的巨人,就是他的獵物。


    他將矛投擲出去,長矛突破了音障,發出雷鳴般的音爆。


    數十根矛插在了它的身體各處,遍布它的整個背部。


    京元手裏握緊這十幾根長繩,通過這些長繩,他能感覺到巨人體內流動著的東西。


    它一定會有一個核心,一個類似心髒的東西,他們這種生物並非沒有要害的,那就是它們的要害。


    他們的手臂斷掉,雙腳斷掉,都無所謂,他們被子彈洞穿,被酸液腐蝕,也無所謂,那都不是致命傷。


    為了擁有更優越的生存能力,他們拋棄了核心以外的所有要害。


    普通的喪屍,要害在頭部,因為那就是它們核心所在的地方,它們仍需要一個控製全身的中樞,中樞被破壞掉,它們就無法行動了,那是它們全身最重要的部位,就像是人類的大腦神經。


    停車場的那個怪物亦是如此,當它的核心被京元吞掉,它就沒辦法再有下一步動作了。


    即便肉體還能行動,但沒有了能驅動肉體的精神。


    京元必須找到核心,才能戰勝它,殺死它。


    像母體這樣龐大的聚合體,核心仍然很小。


    母體誕生之前,也隻是一個單獨的個體,它召集領域內的感染體,與它結合,與它混沌地交織在一起,最初那個個體的核心,就是母體的核心。


    相對它十幾米的龐大身軀來說,核心小的就像是一顆米粒。


    要從中找到一顆米粒,是很困難的事情,還好不必他親自去找。


    那些插入巨人身體裏的長矛,就是他的“雷達”,“雷達”會替他偵測出來核心的位置。


    “找到了,在這裏。”


    其中一根矛傳來了波動,他拋棄了所有的長繩,縱身躍下,完成了一個難度極高的跳水動作。


    他潛入了水麵之下,在渾濁的海水中,扒開那些粘稠的菌液,像是一條泥鰍,硬生生鑽了進去。


    什麽也阻攔不了他,現在的他,有這樣的力量,把擋在他前方的一切都擊穿。


    這樣的力量,被任何人掌握,都是絕對不會舍棄的吧。


    有這樣的力量,就能完成自己的欲望,就能保證自己處在不敗之地,就能掌握主動。


    如果他掌握著這樣的力量,在麵臨和小芸兒同樣的抉擇時,會願意舍棄麽?


    恐怕很難吧,但是她就這麽輕易地舍棄了,真是很厲害。


    在這樣的力量之中,她竟然還能保持著自我,保持著自己的信念不動搖,或許由她來掌握這份力量,才是最合適的。


    但是沒有辦法,隻能由自己來承擔這一切,因為人類隻會信任他。


    在黑暗當中,他捏住了那個心髒般的東西,和人類的心髒一般大小,一隻手就能握住。


    接著把它撕扯下來,把它從黏著的身體組織內部撕扯下來,吞入自己的嘴裏,嚼碎,咽下。


    這一瞬間,數以萬計的怨念開始衝刷他的意識。


    這才是最難的一步,將這些意識消化,才是最難的一步。


    因為小芸兒毫無保留地接受他,所以那時,他才能那麽簡單,就將她體內的王菌化為己用。


    季守那時也是如此,他的意識,早已做好了把一切都交出來的準備。


    在他的意識裏,京元感受到的,是純淨的蔚藍色大海,大海是清涼而廣袤,有明媚的陽光。


    那是他們唯一一次麵對麵談話,在海浪聲中,在黃金堆成的砂礫當中。


    “我有一個問題無論如何都想要問伱。”他在季守的意誌消失之前詢問:“你到底是怎麽維持感情的,怎麽維持自我?”


    兩天之前,他還是那種幾乎被黴菌所操縱的狀態,距離他恢複情感,隻過去了兩天而已,他能感覺到這部分情感在一點點消失,就好像一個漏水的水缸,他的情感,不斷從缸底部的破口流出去。


    原本在那水缸裏,屬於他的水,已經流盡了,是看到那些照片之後,來自身體記憶,把空的水缸填滿,但破口並未消失,水依然在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往外流。


    “你認為我有情感,有自我麽?”仿佛從鏡子裏照應出他的臉,那聲音如清泉迴響:“我並不是季守,那個男性人類在幾個月前就死掉了,他的身體本該用作新的溫床,但在吞噬他記憶時,出了一些意外。”


    “什麽意外?”


    “因為要盡量保證身體的完整,所以他的腦部,不會像一般進食那樣被吃掉,這是從未出現過的情況,意外的發生或許得歸功於他是一個獨特的人,他的意誌非常堅韌且富有忍耐力,使得他在被吞噬過程中,仍然保持著自我,他在被我和本體吞噬的時候,仍然保持著自我,而他知曉了正在他身上發生的變化。”


    “因為本體要和他的肉體結合,所以必須將權限放開,他利用這些權限,在徹底死去之前,把我製造了出來。”


    “我並不是他,我是經由他的記憶所誕生的,另一種東西,我並沒有情感,沒有能稱之為自我一類的東西,在人類的認知裏,我應該被稱之為‘程序’,我按照他記憶當中的準則和程序行動,我是活在過去的他,絕不會違背那時的他的準則,這導致,他死後,我和本體分割成了兩個部分,我們互相對抗,最後本體迫不得已將我分割,把我驅逐出來,。”


    “本體幾乎湮滅了我的所有意誌,但是它依然無法與我達成共識,因為我是‘過去的季守’,我沒有情感也沒有自我,隻是表現出來,像是有情感,像是有自我罷了。”


    “像是.有情感?”


    “沒錯,我不會變化,我永遠活在過去,過去的季守是一個正直的人,所謂我也正直,過去的季守愛著蘇婉清,所以我也愛著蘇婉清,我的正直,我的愛,雖然不是真正的愛和真正的正直,但是它們不會隨著時間的改變而改變。”


    “人,會隨著時間的變化和經曆,變成另一個人,他們會不斷變化,但我是過去的拷貝,我隻會做出‘過去的季守’會做出的選擇,永遠不會變化成另一個人,因為有自我有情感的人才會變化,而我沒有情感,也沒有自我。”


    這是京元與那個意誌之間最後的談話。


    的確,擁有這份力量之後,他終於明白,想要在掌控這份力量的同時,還要維持自我的存在,是多麽困難的事情。


    如果說今夜之前,水缸隻是裂開一個幾厘米的縫隙,那麽今夜之後,水缸,就會像是被石頭砸過一樣,破出一個巨大的豁口吧。


    過不了多久,他又會變成兩天之前的那個樣子。


    這是沒辦法改變的事情,因為他已經不是一個人類了,不管他如何認為自己是一個人類,但本質上,他已經不是一個人類了。


    他一直想要變迴一個正常人,但事與願違,他越來越變得不像是一個人。


    他還以為存在奇跡,以為像猛男兄那樣,擁有強大的內心,就能保持自我。


    但其實那不是偶然的奇跡,而是必然的結果。


    必然的奇跡,必然會發生,因為猛男兄隻把過去的自己留了下來。


    如果他留下的是自己,而不是過去的自己,奇跡還會發生麽?


    如果是那樣的話,還能得到他的幫助麽?他還會依然正直,依然愛著他愛的人麽?


    或許他當時,有機會把自己也留下來,但是他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沒這麽做吧。


    真是佩服他,這麽有勇氣,讓自己也鼓起勇氣來了。


    鼓起勇氣的京元敞開心靈,接受這數萬份怨念的衝刷。


    這是最後一步了,他包容所有的惡,包容那當中所有攻擊他的意識。


    他將會包容這一切,成為真正的——菌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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