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八月十八日,軍報傳來,突厥敵蹤首現於長安以北的高陵、涇陽一帶;隨即,隴州、原州、涇州、岐州附近紛紛出現突厥騎兵大隊,隱匿行軍大半個月之久的突厥大軍,終於在中原唐廷麵前露出了猙獰。


    根據各地軍報,十六衛府和尚書省兵部分別作出了判斷,估算敵軍總數約在十八萬到二十四萬之間。然而對於頡利可汗的牙帳位置,由於手上情報太少,貞觀君臣始終不能斷定。


    八月十九日,涇州城破,太守劉誠道被俘,所幸突厥大軍此番行動甚為匆忙,未曾屠城,隻在城中大肆劫掠了一番,補充了一些糧食馬匹,便棄城南下。


    強敵大軍壓境,貞觀皇帝李世民這幾日幾乎徹夜未眠,整日在顯德殿與長安最高城防長官江夏王李道宗商議部署軍事。八月二十日,李世民一口氣簽發了十幾道人事任命敕,將城防軍、宮廷內衛禁軍、東宮率兵和各親郡王府護軍進行統一整編,原天策府諸將紛紛掛職下放帶兵,例如左衛大將軍秦叔寶便以正三品武職品軼俯就統軍之職,統領由原玄甲親軍組成的東宮左率衛。此番除卻由左千牛衛大將軍程之節統帥的兩府宮廷牽牛侍衛兵隊之外,李世民幾乎將長安城內的全部兵力都統一整編在了一起,交給李道宗提調節度。


    而外地的勤王兵馬此刻也在緊鑼密鼓的調動中,秦州都督平陽駙馬柴紹率三萬大軍於八月廿一日渡過渭水向岐州和隴州交界地進擊;陝東道大行台左仆射屈突通所率五萬玄甲軍來的最快,此刻已據潼關僅一百二十裏,急行軍五日之內即可抵達京郊,並州都督李世積率八萬大軍此刻已經過了太原,十二三日之間即可抵達。靈州都督李靖所部六萬八千餘人是邊兵,守土有責,未曾調動。太行道總管任瑰所部三萬軍馬此刻已然度過漳水,就勤王之師而言,這一路最慢,到達京師約需二十餘日,南方駐軍,未曾調動。


    八月廿二日,內廷傳敕,皇帝召司天台太史令傅奕覲見。


    這還是貞觀皇帝繼位以來頭一次召見傅奕,因此李世民一見了他便指著他的鼻子道:“你這個莽撞書生,一道奏表,險些要了朕的腦袋!”


    傅奕神色傲岸,不慌不忙答道:“天象有變,臣職在天文,據實上奏,是為職守,至於其他,非臣所慮也!”


    李世民哈哈大笑,戲謔道:“當其時也,朕與建成勢不兩立,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唯恐事情沾身。隻有你這個太史令,公然上奏不避嫌疑,不懼太上皇雷霆之怒。就衝這一條,先皇拔你為太史令便沒有錯!”


    傅奕坦坦然然道:“陛下繆讚,臣愧不敢當。天象者本《尚書》一家之言,其中或可窺天意,然則事情卻尚需人力以為;臣身為太史,隻管透釋天象,朝廷黨爭,既非臣所聞,亦非臣所慮!”


    李世民點了點頭:“說得不錯!朕今日召你來,實是要問你一件事情!卻與朝廷目下局勢有關。”


    傅奕一躬身:“陛下請講!”


    李世民沉吟片刻,道:“如今朝廷即刻便要與突厥開戰,勝負之數,天文星象巫卜可參詳否?”


    傅奕笑了笑:“陛下,天地乾坤,萬物生靈,皆有其理,否則世人誰信?然則軍國大事,卻是人事,人事者需盡人力,陛下今以兵事問天象,似乎頗有點漢孝文帝的味道了!”


    李世民啞然失笑:“不問蒼生而問鬼神,漢文帝惶惶文治,卻被太史公這一筆抹得一塌糊塗。他那哪裏是不想問,分明是投鼠忌器不好問嘛!”


    他擺了擺手:“你不明白朕的意思,朕不是要你解說天象吉兇,朕是問你,有沒有什麽事情可以用來鼓舞士氣振奮人心?”


    傅奕一怔,抬起頭大睜著兩隻眼睛死死盯著皇帝脫口問道:“陛下這不是……這不是逼著臣說假話麽?”


    李世民歎了口氣:“目前京城人心惶惶,好多大臣家中此刻都在裝車備馬打點行囊,這些日子城防戒嚴,四品以上的逃亡文官拿住了六個,都下在大理寺了。朕知道,他們這是被突厥人嚇得。他們不相信朕能打退頡利,也不相信朕能守住長安,也難怪,就京城這點兵力而言,在突厥大軍麵前能夠支撐十天就是上限了。朕甫登基,對這些文武不能用強硬手段,可是若聽由他們這般逃亡遁走,上行下效,百姓們見這些達官顯貴都紛紛逃命,還能在城裏待得安穩麽?恐怕頡利還沒來,長安城便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傅奕恍然大悟:“陛下是想用天文星象來安定京師民眾保證長安秩序?”


    李世民點了點頭:“正是如此!”


    傅奕沉思良久,抬頭道:“恕臣直言,欲取信於民而行詐道,恐非人君之所為。天象本來便是虛的,曆朝曆代太史之職,不過依尚書或竹書等古籍詮釋一二而已;說起來臣妄托天象繆言大事也無大不可,然則效果如何,卻非臣所知。臣以為,陛下若要安定人心,眼下便有比托天象更好的辦法!”


    貞觀皇帝聞言立時精神一振:“哦?說來聽聽!”


    傅奕微笑著道:“陛下居藩之時,百姓聞秦王二字無不以為神人。陛下自己便是大唐百姓心中不敗的戰神,此刻說天象也好,講大局也好,都不如陛下親自在百姓們麵前露上一麵,讓長安黎庶,都曉得陛下還在城裏,都曉得陛下不會離開,如此不管有多少膽小的官員,百姓之心自安!”


    李世民撫掌大笑:“妙哉妙哉!朕這幾日忙暈了頭,這麽簡單的法子卻沒有想到……”


    他隨即疑惑地轉過臉來,兩隻眼睛炯然生輝地盯視著傅奕問道:“你這個太史令既然以為天象是虛,六月三日那一道奏表,卻究竟是實是虛?”


    傅奕坦然一笑,意味深長地答道:“臣是太史令,不敢幹預朝政,不過既然說話沒負擔,緊要關頭,說幾句實在話,天也諒得……”


    武德九年八月廿三日,突厥大軍前鋒終於出現在長安近郊。一日之間,附近縣鎮鄉集紛紛傳來火急探報,大隊突厥騎兵在畿輔之內往來衝突燒殺搶掠,長安西北兩個方向頓時升起了數十股殺氣騰騰的狼煙。當日晚間,來襲突厥大隊已在渭水之畔下寨。僅僅一個時辰之後,一名號稱突厥牙庭使者的男子帶著兩個隨從在城防軍武士的嚴密護送下穿過已經戒嚴的長安街市進入了東宮。貞觀皇帝李世民當即召集內廷三省重臣在顯德殿接見突厥使臣。


    那名叫執失思力的使臣一進大殿便熱情地張開了雙臂,顫動著絡腮胡子高叫道:“英武的秦王殿下,頡利和突利兩位偉大的可汗得知你做了大皇帝,特地帶了一百萬突厥勇士來看你,向你表達大漠草原上兄弟最誠摯的祝賀。多麽快呀,短短幾年的時間過去,我們的小秦王已經成為皇帝了……”


    執失思力的聲音忽地啞了下來,因為他發現自己的熱情在這個地方這個場合似乎分外地不和諧。年輕的皇帝穩然端坐在禦座之上,兩隻眼睛冷冷地看著他,一種淡淡的威壓氣息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讓執失思力驟然間產生了一種喘不上氣來的感覺。


    “我當是哪個混蛋,原來是你這狼崽子!”皇帝一張嘴便是罵人的粗話,這讓執失思力吃了一驚,也讓大殿裏的臣子們麵麵相覷。


    李世民笑了笑:“執失思力,雖說是老熟人了,大唐的禮儀卻是不可廢的,你給朕跪下說話!”


    執失思力還沒反應過來,兩個殿中武士立即跑了過來,兩個人一拉他的手肘一按他的肩頭,立刻將執失思力壓得半跪了下來。


    執失思力大怒:“小秦王,這就是你待客人的禮節嗎?”


    李世民神色淡然地道:“大唐待客以禮,待畜牲也自有畜牲之道。朕現在已經不再是當年的秦王,朕是大唐的皇帝,是一國之君了,豈能容你在這裏小秦王小秦王的胡亂叫嚷?突利貴為可汗,與你家主人並肩稱王平起平坐,見了朕也要尊稱一聲兄長,你一個小特勒,便敢在朕麵前胡亂隨意,朕若是容了你,偌大天下億萬臣民將如何看朕?”


    “殿內省!”皇帝忽地提高了聲音喝道。


    輪值的殿內少監王闓大步進殿,躬身道:“微臣在!”


    李世民卻不理會他,將目光轉到執失思力臉上凝視了片刻,歎了口氣道:“當年朕和你家主人及突利可汗相約為盟,表誓世代和睦,你當時也在場,也聽到了我們的誓詞。大草原上狼的子孫最重誓言,背誓者死,這原本便沒什麽可說的。當年義兵初起,你父子皆在朕軍中,遺賜玉帛多至不可計,朕並不曾薄待你們,如今你這辜恩背義的奴才引兵入我畿輔掠我城鎮傷我子民,居然還有臉在朕麵前自誇強盛,朕今天便殺了你應誓,也算替你的主子清理門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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