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殿裏,武德皇帝冷冷注視著跪在麵前的陳叔達,語帶譏刺地道:“你陳子聰如今是擁立的第一功臣,太子身邊的第一紅人,今天怎麽跑到朕這個開了缺的皇帝麵前跪著來了?要跪還是到顯德殿那邊去跪罷,朕現在手上無權,連玉璽都不在手中,就算想升你的官,也力不從心了!”


    陳叔達肅容道:“臣的為人,陛下一向知道,臣與秦王雖素有來往,也不過是君子泛泛之交,宮變前夜,臣亦不曾得到半點消息。初四日情勢危急,陛下安危隻在唿吸之間,萬不得已,臣這才鬥膽矯敕,其罪萬死難贖,今日臣來見駕,就是預備著禦前請罪,聽候主上發落!”


    武德皇帝凝視了他半晌,終於歎了一口氣:“你起來吧,朕還不了解你麽?你當朕是真的怪你?兩個兒子連同十個孫兒同日喪命,朕心中傷痛,又有誰能解得?這些日子朕足不出戶,就是因為胸中鬱悶難以排遣。堂堂一國之主,卻連自己的兒子和孫子都保護不了,被自己的親生骨肉逼得如此狼狽淒慘,子聰,你說說看,古來為帝王者,還有比朕更窩囊的麽?”


    陳叔達緩了口氣,道:“陛下心情,微臣能體會得。隻是陛下,如今局麵已然如此,還要慢慢寬懷為好……”


    他想了想,又道:“有句話,臣下一直想說,以前恐觸怒皇上,始終未曾提過,今日局麵如此,微臣亦有慎言之罪!”


    武德皇帝苦笑道:“道現在這個時候了,朕還有什麽聽不進去的?你說就是!”


    陳叔達道:“陛下當初就不該以秦王為將,更不宜於朝堂之外單設天策上將府,秦王功蓋天下,權傾朝野,畢竟是血肉之軀,怎能不生出非分之圖?既事已如此,陛下改立秦王為太子便是唯一選擇了,陛下萬萬不該在太子、秦王之間左右搖擺舉棋不定,若是陛下早立秦王,太子、齊王或許都能保得性命。


    武德哀歎道:“朕悔當初不用裴監之言,至有今日之禍!”


    陳叔達正色道:“陛下如今左右伺候之人盡換,萬事當慎言慎行,否則小人輩希圖封賞,善揣告變,於陛下則有傾身之危,於太子則有軾父之罵名。”


    武德冷笑道:“那個逆子還在乎名聲?如此狠毒的事情都已經做出來了,情誼倫常都拋卻了,他還有什麽可顧忌的?有本事他便撞到這長生殿來,一劍將朕殺卻了事,也省得朕孤零零一個人活在這世上,好不淒涼!”


    陳叔達搖了搖頭:“陛下這話,臣下萬難認同。這不是陛下家的私事,此事之大關乎天下。如今太子即位已成定局,陛下應早做決斷,為天下計,為朝廷計,為宗室計,亦為陛下自家計!”


    武德哈哈大笑:“朕現在就剩下一個皇帝的虛名了,怎麽,這麽個虛名他都不肯給朕留下?”


    陳叔達正顏道:“陛下,這不是賭氣的事情。太子雖然果絕,卻非無情之人,他斷然不會迫陛下太甚,然則太子周圍追隨之人頗多,這些人多是反王豪強降將,做事向來不按倫理,他們都指望著太子登基封賞功臣,太子若是遲遲不能即位,這批人對陛下生了怨憤之心,局麵就複雜了!”


    武德皇帝沉思半晌,道:“其實一個名分,朕也不在乎了。不過說來說去,朕總歸還要見見那個逆子,總要和他說清楚了才好,否則這麽糊裏糊塗的,朕不欲為天下人笑!”


    陳叔達詫異道:“陛下要見太子,何不傳敕召見?”


    武德揚起臉道:“他若是還記得我這個父親,自會前來見我,何用我召?”


    陳叔達歎了口氣,緘口不言。


    武德遲疑了一下,又問道:“大位授受,史上可有前例可依?”


    陳叔達想了想,道:“陛下可先下敕宣布退位,仿漢高祖太公例,稱太上皇帝,而後太子登基即位為君,如此則諸事定矣!”


    武德皇帝看了看陳叔達,苦澀地道:“容朕再想想、再想想……”


    武德九年六月十七日,廬江王幽州大都督李瑗反跡敗露,被自己的妹夫、原天策府悍將王君廓率兵誅殺。此事六月廿一日傳到京師,尚書省登於抄報,立時朝野震動,這是自月初玄武門宮變以來最大一樁公案,究其根由,與長安的宮變也有著扯不斷的聯係。次日,尚書省發布上敕,宣示廬江王李瑗六條違逆大罪,削去其王爵,並判其子嗣坐誅,其家籍沒。


    事情起於安元壽,其人六月初四率兵抄撿東宮,查得廬江王李瑗與建成密通的書牘若幹封,其中多數涉及與李世民的儲位之爭。李世民入主東宮總攬朝政後,立時令中書省通事舍人崔敦禮,馳驛赴幽州召李瑗入京對薄,敦禮至幽州,見李瑗時,隻說是促令入朝,並未明言對簿事。李瑗已自覺心虛,亟召將軍王君廓入商。李瑗乃是武德皇帝從弟,例封王爵,曾與趙郡王李孝恭合討蕭銑,無功可述,移調洛州總管,又因劉黑闥入犯,棄城西走。武德顧念本支,不忍加罪,改任其為幽州都督,且恐他才不勝任,特令右領軍將軍王君廓輔佐之。王君廓也是反王降將,悍勇絕倫,歸唐後積有戰功,李瑗得之倚為心腹,把自己的妹妹許配給他,聯成親屬,每有所謀,輒為商議,所以奉召入朝,亦邀他入決行止。哪知君廓在軍中從李世民征戰多年,在天策府中也是最受信用之將,此時便以言語試探道:“事變未可逆料,大王為國家懿親,受命守邊,擁兵十萬,難道一介使來,便從他入京麽?況太子齊王,為皇上親子,尚受巨禍,大王入京,恐未必能自保呢。”說著,即佯作涕泣狀。


    這李瑗論軍略,遠遜於李道宗,論心計和趙王淮安王都相去甚遠,聽了王君廓的話奮然道:“公誠愛我,我計決了。”。於是遂於當日拘禁崔敦禮,征兵發難,並召北燕州刺史王詵,參謀軍事。兵曹參軍王利涉進言道:“大王今未奉詔敕,擅發大兵,明明是造反了。若諸刺史不遵王令,大王將如何起事?”李瑗聞言,又不禁憂懼起來,利涉又道:“山東豪傑,嚐為竇建德所用,今皆失職為民,不無怨望,大王若發使馳語,許他悉複舊職,他必願效馳驅,然後遣王詵外連突厥,由太原南趨蒲絳,大王自整兵入關,兩下合勢,不過旬月,中原便可圖了。”


    李瑗大喜,隨即轉告王君廓。王君廓道:“利涉所言,未免迂遠。試思大王已拘住朝使,朝廷必發兵東來,大王尚能需緩時日,慢慢的招徠豪俊,聯結強胡麽?現乘朝廷尚未征發,即日西出,攻他不備,當可成功。君廓不才,蒙王厚待,願作前驅。”這一席話,又把李瑗哄動過去,便道:“我今以性命托公,內外各兵,都付公調度便了。”君廓索了印信,立即趨出。


    王利涉得知此信,慌忙入白道:“君廓性情反複,萬不可靠,大王宜即刻以兵權托付王詵。切不可委任君廓。”李瑗又生起疑來,正在猶豫未決,那邊王君廓拿到兵符卻片刻不肯遲疑,竟自調動大軍,誘去王詵,將王詵殺卻當場。並放出了崔敦禮,崔敦禮一出牢獄,當即在城中盡出告示,曉示大眾,說明李瑗造反情事。李瑗聞報,登時驚惶失措,遂披甲上馬,帶領左右數百人,疾馳而出。卻被王君廓率兵堵了個正著,王君廓大叫道:“李瑗與王詵謀反,拘敕使擅征兵,現下王詵已死,爾等奈何尚從此賊,自取殺身之禍?快快迴頭,助我誅逆,可保富貴。”說罷數語,瑗手下俱奔散,單剩瑗一人一騎,哪裏還能脫逃?當由君廓指揮眾士,將瑗拖落馬下,反綁了去。瑗罵君廓道:“小人賣我,後將自及。”君廓也不與多辯,竟將他一刀殺卻,隨即與崔敦禮聯銜行文京師,奏表此事。


    此事雖平,但卻引起了李世民的警覺,當日晚間,李世民急召尚書省蕭瑀、封倫兩位仆射,中書令宇文士及、房玄齡,侍中陳叔達、高士廉,兵部尚書杜如晦,兵部侍郎左栩衛大將軍左右率府將軍侯君集,太子左庶子長孫無忌以及左武侯大將軍兼北門禁軍屯署將軍尉遲恭入顯德殿廷議,新任太子詹事主簿魏徵奉命參預機密。


    自隋以來,朝廷議事格局不過數種,均有嚴格規製。議決朝政或軍國重事,一般由皇帝在太極殿召集百官公議,這種場合一般都會言明“言者無罪”,以鼓勵官職卑微之人踴躍進言,這種模式稱“朝議”。對於一些重大問題,皇帝拿不定主意,便會在兩儀殿召集一些親信大臣會議決之,兩儀殿會議便不是什麽官員都可參與的了,依朝製慣例,隻有宗室親王以及擔任朝廷三公、內廷三省長官(即宰相)、左右衛大將軍、禦史大夫等官職的官員可以參與,這種模式稱“廷議”。一般朝廷政務,在上奏皇帝之前,都會由三省長官在門下省政事堂合議而後“請敕奏行”,政事堂會議隻有尚書令、左右仆射、中書令、侍中七個人有資格參與,這種模式稱“堂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唐玄武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老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老克並收藏唐玄武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