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皇帝這一驚吃得不淺,莫說是他,便是裴寂、蕭瑀、封倫、楊恭仁、顏師古等人也都詫異萬分,就連長孫無忌都萬沒想到,廢太子立秦王,這句話最終竟然是從號稱朝野第一慎重老成少語寡言的陳叔達的嘴裏第一個說了出來。陳叔達此人為相多年,給人的印象一直是節操高貴不諛不婪,持論公正不偏不倚,雖居廟堂之高,卻從不輕言得失,除非皇帝垂詢,他極少主動諫言。然而就是是這個人,此刻在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東海池子上主動勸皇上廢太子立秦王,若說他是見風駛舵的小人,矯情虛偽的偽君子,倒也說得通。長孫無忌卻知道其人一直與秦王交好,雖是君子之交,卻相與相宜;此人平日裏也確對秦王的才幹頗多嘉許,也說不上是臨時依附。長孫無忌詫異歸詫異,但有人最終將這個話題挑破,他還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一旁的宇文士及心中也頗為詫異,本來,按照原定計劃,今日帶頭上書勸諫的人實際上應該是他。隻不過勸諫的內容更加離譜,按照房玄齡的主意,他要勸皇上當日便禪位於秦王。隻是他也沒料到現場氣氛如此尷尬,別的輔臣均悶頭不言語弄得他也不知該怎樣開口,正自斟酌躊躇,沒想到自己身邊這個剛剛迴門下省任事不到四天的老家夥居然搶先進言,卻是勸皇上立秦王為太子。這一來他便不能再說請皇帝退位的話,他也是個機靈人,當即站起身來應道:“陛下,陳老相國所言,實乃謀國之言,臣與其所見略同,懇請陛下廢不肖之儲君,立秦王為太子!”


    蕭瑀站起道:“陛下,臣早持此議,陛下一直不允。若是陛下早年便從臣之所請,當無這許多事端變故了……”


    他一張嘴,幾位宰臣齊齊皺眉,就連長孫無忌也暗自憎厭,好好的話,偏偏從他的嘴裏說出來就如此刺耳。若是平日朝廷政務也還罷了,武德皇帝熟知他的脾氣稟性,也還能容得了他。今日之事何等重大,他此刻貿然說出這麽幾句不知輕重的話來,本來尊嚴自信就倍受打擊的武德皇帝麵子上哪裏還掛的住?


    果然,武德勃然大怒道:“蕭瑀,滿朝文武,隻有你一個是有先見之明的事不是?你早就勸朕如此措置,看來是朕昏庸了,沒有簡納你這個忠臣的本章。這才弄得如今臣失子逆舉朝皆反!也罷,朕是個無道昏君,用不得你這等赤膽忠心的臣子,你迴家養老去罷!”


    蕭瑀一肚子的話頓時被武德這番極不客氣的言詞堵了迴去,他尷尬地站在那裏,辯也不是,走也不是,堂堂帝國宰相,此刻卻像個初入仕途的毛頭小子般沒了主意。


    封倫清咳一聲,開言道:“陛下息怒,陳公所言,乃是至理,如今大唐社稷不寧,非如此不足以撫平朝政安定人心。臣以為陛下應當機立斷,立秦王為儲,且明敕天下,將軍政庶務,委決太子。以此為安定天下之本!”


    武德皇帝冷笑著道:“朕英雄一世,什麽時候被人家用刀子逼著做過事情?如今這等局麵,朕便是委曲求全,又豈能塞了天下臣民悠悠之口?”


    陳叔達坦然道:“陛下為天下之主,些許榮辱,又算得了什麽?而今內政不清,北邊不寧,非陛下睿斷不能安定天下。陛下今日之斷絕非迫不得已的免禍之舉,乃是惠澤我大唐千秋萬代的無量公德。”


    武德用譏諷的目光看著陳叔達道:“朕如今這樣做了,內政就清了?突厥就不會再進犯了?你陳子聰也是個持重守中之人,這等言語說將出來,難道不懼後世史筆如鐵,說你一聲‘小人’?”


    陳叔達不慌不忙地對道:“陛下言重。陛下所求者,無非四海安定天下太平,政治清明人民富庶,宗室和睦父慈子孝,上下相安左右互濟,陛下多年渴求而不可得之事,今日都有望得之。臣下迂腐,竊以為陛下與大唐社稷計,不敢沽名釣譽奢追身後直名!”


    武德皇帝還欲說些什麽,抬頭卻不禁吃了一驚,麵色略顯青白地看著岸邊。


    眾輔臣此刻也不計較君前失儀,紛紛轉頭望去,卻見遠遠的一隊甲兵全副武裝沿著湖岸的禦道開了過來,領先一員大將身披鐵甲手持長槊,身上兀自帶著斑斑血痕,生得鼻直口闊臉色黢黑,滿臉的絡腮胡子,除了號稱大唐第一勇將的尉遲敬德更有何人?”


    尉遲敬德來到湖邊,喊著口令率隊伍駐足,遠遠地衝著長孫無忌打了個手勢。長孫無忌一顆提到嗓子眼處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吩咐一聲:“靠岸!”。龍舟上的軍卒親兵齊齊把漿劃動,兩艘龍舟緩緩靠岸。一時間,武德君臣的心都提了起來。


    此時此刻,此人率兵出現在此地,便是愚鈍如蕭瑀者,也情知事情不妙。長孫無忌雖說負責軟禁皇帝,畢竟是文官,又是外戚,萬事不會太過無禮。然則這個尉遲恭乃是朝臣中有名的頭號二百五,生於亂世數背其主,在朝中除了秦王誰也不認。現在派這麽個混橫的將軍帶著全副武裝的軍隊來到君前,秦王究竟是個什麽意思卻是誰也拿不準了。就連老練沉穩如陳叔達者,也不禁勃然變色。


    待船靠岸,尉遲恭跨步便上了皇帝所在的龍舟,他身大力沉,又披著幾十斤重的鐵甲,手中的兵刃也頗有些份兩,一上船便壓得龍舟微微一晃,也讓眾人的心緒隨之微微一晃。


    陳叔達厲聲喝道:“尉遲敬德,你來這裏做什麽?誰讓你來的?”


    尉遲恭滿臉據傲不屑地掃視了皇帝和宰相們一眼,衝著武德皇帝一拱手,大大咧咧道:“陛下萬歲,末將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禮,還望陛下和諸位相爺恕罪則個!”


    陳叔達毫不假以顏色,沉聲道:“沒有問你這個,這是禦前,沒有明敕不能隨意前來!我在問你,是誰讓你來的?你來要做什麽?”


    尉遲恭依舊大大咧咧滿不在乎,臉上卻浮現出一絲譏諷的笑容:“這位相爺容稟,我是個粗人,平日裏隻曉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勾當,這朝廷上的禮數麽卻著實不大懂得。自是不曉得什麽‘禦前’不‘禦前’!”


    裴寂此刻忍不住發話道:“你沒聽清楚麽,陳相問的是誰派你來的,你又來此做些什麽!”


    尉遲恭又衝著又驚又怒臉色灰白的武德皇帝拱了拱手,笑眯眯道:“末將糊塗,是這麽迴事。太子和齊王暗藏甲兵圖謀不軌,欲行刺謀害秦王殿下,其罪滔天,現均已伏誅於玄武門內。秦王至孝,聞二賊有謀刺聖駕的勾當,特命末將率兵前來護駕!”


    不過區區數語,在武德皇帝聽來卻不啻驚雷霹靂一般。他心中頓時掀起一股剜心剖肺般的劇痛,一時間五官移位五內俱焚。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幾乎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娃兒竟然如此辣手,頃刻之間便將自己一奶同胞的骨肉兄弟誅殺在宮城之內。皇帝麵目猙獰,兩腮的肌肉不斷抽動,兩隻眼睛惡狠狠盯著尉遲恭,淚水不受遏製地自眼眶中溢出,順著麵頰流下,心中翻來覆去轉悠的隻有一句話:“二郎,你也忒狠了吧!那是你的兄弟呀!”。武德此時但覺得這一夜來的事情如臨夢境,他不禁有些懷疑自己這一日經曆的真實性了。


    皇帝渾身肌肉緊繃,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蹦著問道:“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皇帝龍顏大怒,尉遲恭卻絲毫不以為意,舔著嘴唇大聲地道:“末將是說,太子和齊王都已經死了,秦王讓末將來保護皇上!”


    “建成……”武德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聲音都有些變調,他也不再顧及帝王威嚴,就那麽坐在龍舟之上痛哭流涕,一麵哭泣一麵捶胸撕發,宛如癲狂一般。


    尉遲恭卻絲毫不理會,冷笑著道:“陛下不必如此傷心,兩個無君無父無德無材的小人,去之可安天下。秦王除了他們,既是為了陛下也是為了江山社稷。此刻秦王還在臨湖殿等陛下的後命呢!”


    “讓他去死,朕再也不見他這個逆子了……”武德皇帝聲嘶力竭地喊道,一時氣竭,竟就這麽生生氣暈厥了過去。


    蕭瑀大怒,臉色蒼白地指著尉遲恭道:“尉遲敬德,你如此冒犯主上,還有點臣子的樣子嗎?”


    見尉遲恭似乎還要開口反唇相譏,陳叔達深知這麽糾纏下去終歸不是個事,板起麵孔對尉遲恭道:“你去臨湖殿傳陛下口敕,太子建成,齊王元吉,驕奢淫逸素行不法,今又謀刺秦王危及朕躬,著即廢為庶人交秦王治罪;著以天策上將、秦王、太尉、尚書令、中書令李世民為太子,入主東宮監國。自今而始,凡軍國事,三省委諸太子,欽此!”


    他說畢,迴過身問站在身旁的裴寂道:“裴相以為如何?”


    裴寂默然不語,他雖心中怨恨難平,確也知道陳叔達所言確是保存武德皇帝性命的唯一可行之計,躊躇半晌對尉遲恭道:“就依陳相所言去傳敕罷……”


    對於長安的老百姓而言,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是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日子,原本象征著天下太平長治久安的“長安”徹底失去了安寧。平日裏繁華似錦的街坊如今家家關門閉戶,兵丁馬隊滿城亂跑,街麵上亂得連平日裏仗勢橫行無忌的地痞豪強都不敢露麵。東宮、齊王府和天策府的兵馬調遣來去如在無人之境。設在西城分責京城治安的的左金吾衛府幾乎炸了營,一道道信報自各處報來,京師已然秩序大亂,偏偏最高長官雍州別駕左金吾衛大將軍劉弘基又稱病躲得不見蹤影,卻苦了那些在衛府值事的小吏,四方信報如暴風驟雨般湧來,他們卻調不得兵做不得主,隻顧滿世界尋找劉大將軍。時在趙王李孝恭府參預機密的岑文本在《武德貞觀雜記》中記述道:“初四日,隱太子謀發,宮府兵逆玄武門,不克,遂複擾西宮。街市翻覆,黎庶不寧,而京兆守不知蹤,舉城紛亂世界,至淮安王攜敕尋至,乃止。”


    玄武門前亂作了一團,東宮率兵、長林兵、齊府護兵、宮廷北門禁兵、城防巡兵、天策親兵、秦府護兵若幹支軍隊盤踞於此,又各自不相統屬,說是打仗,卻是自己人打自己人,雙方的旗號上都是同樣一個篆體的“唐”。其中接戰最勁的是敬君弘、呂世衡所統率的宮廷禁軍和由馮氏兄弟統率的東宮長林軍以及謝淑方所統率的齊府護軍。這幾支兵裏,曾經參與平略山東之亂的長林兵戰力最強,也最兇悍,久居長安養尊處優的禁軍和各府護軍、東宮率兵不能比。城防巡兵雖然到場,然則主帥不在,統軍將不敢擅自參戰,交戰的又是宮廷禁軍、東宮兵和齊府兵,那一家也不是城防惹得起的,因而他們隻是在戰圈外駐足待命。高士廉所率一千多人在芳林門外列陣,但他的任務是在禁軍不支之時施以援手,因此一開始也未曾參戰。


    在玄武門大門關閉之後,謝叔方曾與馮氏兄弟簡短計議過。宮城城牆堅厚,城內又駐有重兵,沒有犀利的攻城器械恐不易下。謝叔方提出了兩個切實可行的方案,一是迅即派人出城召集右驍衛大將軍薛萬徹率東宮率兵大部迴城,控製長安城防及城內要道據點,然後將太極宮團團包圍與李世民講條件,能救迴太子或齊王當然最好,若是太子齊王不幸罹難,還可以在控製京畿兵權後調野戰攻城器械攻克太極宮擒殺李世民,而後擁立建成長子安陸王李承道即位;另外一個方案謝叔方自己也以為是個下策,便是保護太子和齊王的妻子家眷逃出長安,隻是李建成不似李世民般離開長安可以去洛陽,他在京外沒有可供自己長期盤踞的戰略據點。不過雖然如此卻也還不是全無辦法,鎮守太行一線的燕王李藝心向太子,隻要逃到河北,不難在天紀軍的庇護下尋得一個落腳之地,一路之上又有熟知兵略的大將軍薛萬徹率軍保護,還不至於去落草為寇。


    憑心而論,謝叔方這兩個辦法雖說都稱不上高明,但卻也不是完全沒有實現可能。奈何馮氏兄弟兩人腦袋一根筋,馮立大叫:“我等受殿下厚恩,值此效命之際,唯以性命相從,豈有他哉?”。馮詡也附和他兄長意見,謝叔方手上齊府護軍隻有一千餘人,戰力不強,實力較強的長林軍在馮家兄弟手上,沒奈何,隻得跟著這兩兄弟與敬君弘的禁軍玩命。


    兩軍甫一接戰,呂世衡便勸敬君弘道:“如今局勢詭異內情不明,且禁軍士卒多還在駐地,玄武門前兵力薄弱,不宜擅自與東宮齊府兵接戰,不如靜觀其變,待局勢明了兵力集結完畢再鼓列出戰,可穩操勝券。”然而敬君弘卻不從,他也自有一番道理:“我非秦王嫡將,蒙殿下器重托以大任,若畏縮不前,豈非為天策諸將所笑?再者我等職在宮門宿衛,坐視亂軍肆虐,豈不是有虧職守?更有何麵目複見皇上及秦王?”


    於是這場仗便糊裏糊塗地打了起來,東宮齊府人馬對戰宿衛宮廷的北門禁軍。而始做蛹者秦王府軍卻像沒事人一般駐紮在芳林門處做山觀虎鬥。謝叔方愈打愈覺得滑稽,本來是宮府之爭,此刻卻糊裏糊塗與宮廷禁衛軍交起手來。奈何薛萬徹不在,他人微言輕,隻得由著馮氏兄弟的性子胡鬧。


    戰局一鋪開,宮府軍方麵的兵力優勢和戰力優勢立時顯現出來,禁軍根本不是對手,不到半個時辰便被切瓜砍菜一般砍殺殆盡,可憐敬君弘、呂世衡兩位忠勇將軍,還未等到援軍到來便已然力竭,遂被宮府軍亂刃分屍。等到西內苑內集結的兩千左右禁軍舉著刀槍自苑中殺將出來,才愕然發現他們的兩位統領已然壯烈殉國。恰與此時,大約高士廉覺得差不多了,便率著一千四百(其中有九百多名臨時武裝起來的囚徒)多秦府護軍殺了出來,兩軍合力,頓時軍威大振。


    謝叔方正欲與馮家兄弟合兵列陣以並肩對敵,卻不料這二位高叫一聲:“我等今日浴血玄武門,亦可少報太子恩德了!”,便幹脆利落地帶著長林軍脫離了戰場,一路往東而行,途經大安宮和通化門,徑直出城去了,竟然連個招唿都不與並肩作戰的謝叔方打。


    謝叔方的肺險些被這對活寶兄弟氣炸,他略定了定神,以手中的這點人馬,肯定不能與禁軍和高士廉的秦府兵相抗衡,他略略用眼睛點了一下高士廉的軍隊人數,心中立時有了底,手中腰刀一揮,怒吼著發令道:“不要戀戰,向芳林門方向衝擊!”


    高士廉見宮府軍向東逃竄,正自布置軍士追擊,卻不料這千餘人馬竟然反向西衝了過來,他手下士卒多是罪囚臨時編用,哪裏有陣列可言,自是一衝就垮,高士廉本人被謝叔方一刀削去了頭盔,六十多歲的人驚出了一身的冷汗。無奈之下隻得眼睜睜看著齊府軍突破芳林門向西逃去。高士廉長長出了一口氣,心想隻要玄武門這邊安全無虞,便是逃出個把人去也算不得什麽大事。


    然而他所沒有料到的是,謝叔方率著隊伍出了芳林門就折向南,他也並不是要逃跑,而是要去攻擊這場京城大混戰當中另外一個重要的緊要之地——位於西宮的秦王府。


    圍魏救趙,以秦王妃、世子以及闔府家眷老小作為人質換迴太子和齊王;這便是謝叔方在緊要關頭所想出的主意。他算得是極簡單的減法,秦王手中精銳的王府護軍和天策親軍大部調出了城外,宮城內要控製大局當不少於五百之數,高士廉手上又是一千五百人,那麽秦王府重此刻實質上就是一座空府了,因此這辦法雖說冒險,卻是十拿九穩。


    然而他畢竟不是神仙,讓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就在他率軍鏖戰玄武門外並揮師奇襲秦王府的同時,在東宮和齊王府內,正在上演著一出血淋淋的屠殺慘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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