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後,李世民起身整裝,披上淡黃色內襯戰袍,外麵罩上細鐵揉著金絲打造出來的明光魚鱗愷,頭上戴一頂玄色髻冠,正麵鑲嵌著雞蛋大的一顆明珠。將鹿盧玉具劍佩在腰間,足下登上一雙飛雲戰靴,鎧甲外再罩上一件絳紅色大氅。李世民對著鏡子打量了一番自己,滿意地點了點頭,此刻他心中一片清明再無雜念,隻有一腔重書曆史再造江山的豪情在胸腹間激蕩。


    他衝著榻上衣衫不整雲鬢散亂的妻子一笑,道:“我要去了,給你賺一頂皇後娘娘的鳳冠迴來!”


    長孫氏此刻渾身無力,卻強咬著銀牙支撐起了身子,叫道:“殿下!”


    李世民迴身望時,卻見自己這位自幼相知的結發妻子用無比堅定沉靜地目光望著自己緩緩說道:“殿下去吧,兵兇戰危,善自珍重;若是上天不佑,殿下不幸罹難,臣妾當為殿下殉節……”


    李建成這個皇太子的日子委實不太好過。自春分以來,關外數十個郡四個月未曾下雨,就是曆年雨水充沛物產豐富的東南數郡也僅僅下了一場雨,武德九年大旱之年已現出端倪。這幾日山東道李世積、王珪,河南道屈突通,東南道岑文本接連發來旱情告急文書,尚書省民部也呈來了頭幾個月全國稅賦的表單,比武德八年同月份足足減了四成有餘。齊王出征在即,兵部和禮部為了糧秣補給和儀仗規製等事忙亂得不可開交,而李元吉又一口咬定一切比照秦王出兵成例不得稍減,他也不願在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上過於拂逆這個弟弟,也就件件照準。偏偏這個時候武德皇帝下敕,今年分發各道郡州縣的地方官員無論品軼“一律由太子代朕接見勉慰”。而他年方三歲的小兒子巨鹿王李承義又染了痘疾,已連續十餘日高熱不退,尚藥局的宮醫來看過數次,均束手無策。他對這個幼子頗為鍾愛,因此這陣子百務繁忙外加心緒煩亂,人整整瘦了一圈,麵容也明顯憔悴了下來。初三日,他整整閱看了三百餘份各地的奏表軍報,又陪著巨鹿王整整兩個時辰,又接了武德皇帝要他次日清晨進宮覲見的聖敕,直到四日子時方才迴寢宮歇息。又是納悶又是煩躁,折騰了半個多時辰方才朦朧入睡;睡了沒兩刻便被貼身內侍搖醒,他正欲發怒,聽得是內宮張婕抒的貼身內侍,頓時沒了睡意,急急換好衣服召來見麵。


    李建成皺著眉頭聽畢內侍的轉述,心中疑雲大起。他當然知道李世民所謂“昆明池伏兵”之事純屬子虛烏有,但這麽明顯一戳即破的謊言,要駁斥起來自然不用費什麽心思口舌。但一向聰明絕頂的秦王李世民怎麽會自己做一個套子自己往裏邊跳呢?另外,王晊反叛的消息確實讓他暗自驚心,此人官位雖不顯赫,卻曆來是自己的親信心腹,知曉的事情太多了,由他來指正自己,確實非常不利。他此刻擔心的倒不是明日朝堂之上當著皇帝和眾宰輔之麵駁不倒王晊,而是王晊抖出自己平日裏在東宮與文武臣僚終日商議的一些私秘事,以及自己交通內宮與皇帝妃嬪暗通款曲的內情。這個王晊雖說官小,但參與的事情卻比魏徵還要多,真個對質起來,就算皇帝庇護自己,終歸也不大好看。


    他忍不住想將魏徵召進宮來商議一下對策,卻又忍住了。深更半夜,魏徵又病體未愈,此刻召他進宮殊為不妥。且事情雖說不小,但一時間卻還弄不清局麵,就是徹夜召魏徵進宮,急切間恐怕他也商議不出什麽主意來。左思右想,他自覺不得要領,心中更是煩悶,又走了困,活動了活動肩膀,他索性直奔顯德殿,偏殿裏還有十幾份緊要奏章未曾批複。一邊看著朦朧的月色一邊信步,他的心情不禁輕鬆了些,想起前年楊文幹事件,局麵兇險百倍於今日;那一番幾乎是個必死之局,而自己卻憑借“誠孝”二字輕而易舉地扳迴了局麵,也贏迴了皇帝的心。想著想著,他的心漸漸安定了下來,步伐也輕快起來……


    潛入太極宮的行動極為順利,李世民所率十二將二百親兵於初四淩晨子時正牌自永安門出了西宮,轉由西側的安福門出了皇城,沿著城牆一路向北,經芳林門入西內苑,在常何親自率領的一百北門禁軍的接應下順利進入了玄武門。一路之上雖說遇到了兩起南衛巡兵阻攔盤問,卻隨即被身著親王冠服的李世民斥退,在進芳林門之前還遇到了一起城防衛隊,卻是問也不問視若不見。到子時三刻,秦府兵馬已經順利開到了臨湖殿。


    劈落銅鎖進入殿內,將殿內的燈盞點亮,李世民麵無表情地用電也似的目光將大殿內掃視了一遍,什麽也不說,邁步便沿著梯子上了二樓。臨湖殿雖多年不起用,然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均有專人掃庭淨殿,地麵梁棟倒也還算幹淨。上了二樓推開南北兩麵的窗子,李世民終於鬆了一口氣,楊妃所言不差,這裏確是監視玄武門和長生殿的最佳所在。他轉身對跟上樓來的侯君集道:“就這樣吧,你們快去布置,我和無忌稍事歇息,即刻趕往長生殿。”


    侯君集應了一喏,轉身下樓,卻見一個親兵點著火把正沿著樓梯上來,他立在樓梯口按劍厲聲問道:“你上來做什麽?”


    那親兵愣了一下,答道:“迴稟將軍,樓下的燈盞都已經點明,隻剩下樓上的了!”


    侯君集怒道:“你做事情怎麽不用用腦子?樓上的燈一盞都不許點,樓下的燈也隻留兩盞,餘者全都滅去。沒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動作!”


    那親兵惶恐應喏,轉身下樓去了。


    侯君集那邊布置崗哨勘察地形,李世民卻不理會,下得樓來召集了長孫無忌、秦叔寶、劉師立、公孫武達、獨孤彥雲、杜君綽六將,淡淡吩咐道:“點齊你們的兵,隨我來!”,說罷再不多言,手按著腰間的寶劍邁大步出了大殿。眾將急忙召喚所屬士卒,在後麵緊緊相隨。


    沿著北海池子往南行了約兩百餘步,遠遠地看到一隊宮禁巡兵自甘露大殿南側繞了過來,約摸有二十五人樣子。長孫無忌畢竟是個文人,此時心中不禁一緊,卻見李世民滿不在乎地迎了上去,開口問道:“這裏誰當值?”


    一名留著大胡子的隊副借著燈籠發出的光認出了是秦王,急忙快步跑了上來,跑到李世民麵前立定,單膝下跪行軍禮道:“末將丘祖德,給勤王殿下見禮!”


    李世民掃了他一眼,笑道:“你是丘行恭那個遠房的族弟吧?我們在洛陽見過麵的。”


    丘祖德抬起頭來滿臉驚異的神情:“殿下還記得末將?”


    李世民笑道:“在我的中軍帳站了兩天班呢,豈能認不得?怎麽,行恭薦你到禁軍來當差也有兩年半了吧?如今還是隊副?”


    那丘祖德臉上一紅,訕訕道:“讓殿下笑話了,是小人出息得淺薄了!”


    李世民擺了擺手道:“罷了,自家兄弟,又是前方下來的漢子,若是有什麽不如意,改日我和常敬兩位統領打個招唿,你就到天策親軍補一個錄事參軍吧,總比領著這麽幾個人巡街出息一些。”


    丘祖德大喜,大聲道:“謝殿下!”


    他有些詫異地看了看李世民身後的眾兵將,問道:“這個時辰,殿下怎麽進宮了?”


    李世民口氣隨意地道:“這幾日齊王就要出征了,突厥的細作刺客最近在長安出沒頗多。本王身負十二衛和宮廷內衛之責,今夜當值巡宮。這是昨晚在兩儀殿皇上親自吩咐的,方才剛在你們的屯署與常將軍和敬將軍商議劃定了警蹕職責。喏,你們常大統領此刻正在臨湖殿那邊和我的驃騎將軍侯君集商討細務呢!你不歸本王節製,詳細情形,還是到那邊去問他吧!”


    丘祖德雖心中仍有疑惑,但秦王在唐軍中威望極高,雖說他此時突然出現在宮禁之中頗顯詭異,但沒有禁軍的頂頭總管常何放行是萬萬進不來玄武門的,再者說昨日晚間皇帝在兩儀殿召見秦王也是實情。他也就不再疑有他,說了聲“是!末將告退”便起身要走。


    “慢著!”李世民卻叫住了他。


    “殿下還有何吩咐?”他不解地問道。


    李世民皺著眉頭看了長生殿一眼,問道:“長生殿那邊,今晚是誰當值?”


    丘祖德答道:“稟秦王殿下,皇上那邊今夜是內廷侍衛副統領中郎將衛忠當值。”


    李世民的臉色沉了下來:“現在是非常時候,還按照四十六個人的常例未免兒戲了點吧?”


    丘祖德笑道:“殿下知道,長生殿那邊不是禁軍職責,末將也說不出什麽。”


    李世民擺了擺手:“罷了,你去吧,待明日我再和左右千牛衛府交待這個事情。”


    丘祖德轉身帶著兵士去了,待其走遠,李世民緊了緊身上的甲葉子,迴頭對幾個親信將領道:“四十六名內廷侍衛,由衛忠統領。他不是我提調過的兵,恐怕要準備硬闖了。這畢竟是皇上的寢宮,你們怕不怕?”


    秦叔寶噗哧一笑:“大王,寢宮又如何?血肉堆裏都去得,幾十個人就能嚇唬住弟兄們了?”


    李世民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冷酷的笑容,不再多說話,邁開大步向前走去。眾將也不遲疑,甩開步伐跟了上去。一百多親兵魚貫而行,直奔長生殿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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