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太子和齊王正在為江國公陳叔達病愈複出門下省視事而憂心不已的時候,這位南陳後主的胞弟此刻卻正在太極宮兩儀殿接受武德皇帝的召見。


    “子聰,當初適逢母喪,你要守孝,朕不忍奪此至情,便允了你。母喪期滿,你卻又病了,這一病又是半年多,你倒歇養得麵色紅潤體格康健,朝廷裏卻是迭出大事,朕熬得心力交瘁了……”武德皇帝麵帶笑容卻不無感慨地說道。


    陳叔達氣勢沉穩神態安詳地坐在偏席上,微微頷首道:“天子不惑於物卻常惑於心,陛下為開創之君,天下方平百廢待舉,又怎能坐享垂拱之治?臣辭官以奉母喪,是盡孝道,孝乃百善之首,陛下玉成微臣心願,亦是人主之善舉!”


    武德皇帝微笑著擺了擺手,說道:“朕常跟裴監提及,我大唐的宰相班底,其出身顯赫居曆代之冠。蕭瑀是梁武帝後人,子聰的兄長便是陳後主,若是宇文化及也算一代人君,政事堂裏便有三位帝室貴胄。說起來也真有意思,這等景象,恐怕便是一統河山的始皇帝,也不能比。如漢高祖之流,起於市井,以刀筆吏為宰相,就更不可比了。”


    陳叔達正容答道:“陛下此言,微臣不敢奉同。太史公有雲: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為今宰相者,一重在宰輔人君,二重在舉薦賢良,三重在議決庶政!此三重不在出身而在心性才具,若論出身顯貴,莫過家兄及前隋煬帝,然此皆亡國之人也,可為相乎?”


    武德皇帝笑吟吟道:“朕知道,你素來不以出身帝王之家而自賞。然則出身卑微貧賤之人,不識禮義,不辨詩書,不分良莠,不通庶務;此等樣人,亦可為相乎?”


    陳叔達微微欠身道:“陛下此言差矣,漢孔明,不過躬耕南陽一匹夫耳,然以書生而胸懷天下,於稼穡中研讀社稷之學。其出身不可謂富貴,然其功業,又豈是尋常世家子弟可比的?”


    武德皇帝鄙夷地搖了搖頭:“蕭何為漢相國,可據漢中而圖關中,進而取天下。諸葛孔明坐擁巴蜀和漢中,數度勞師糜餉而不能定隴右,‘匹夫’之色厲內荏,似可見矣!”


    陳叔達笑道:“蕭何也不過一‘刀筆吏’耳,劉邦用之輕取天下,霸王諸侯世家,隻落得烏江自刎。史鑒比比,似非武侯所獨美……”


    武德皇帝歎道:“罷了罷了,看來你這個帝王家子竟真個毫不以出身為貴,也算難得!”


    陳叔達沉聲道:“自前隋文帝開明經進士六科,取仕之法已變。昔日漢高舉孝廉,魏武創設九品中正製,皆因其時民智未開,書紙罕昂,通經學曉智術者皆存於世家府第。然亦有董仲舒、諸葛孔明之異數。而今天下雖亂,書籍經典卻早已非門閥世家所獨享,開皇九年一科即取士一百四十一名,如此民智,豈能置之不理?而今陛下登基,關、隴世族高居朝堂,而沸揚之民智卻積蓄於田埂山川之間,我不用之,必有用心險僻之人用之,臣切為陛下所憂啊!”


    武德皇帝悚然而驚,沉吟半晌方道:“武德七年,裴監和蕭瑀曾經聯銜奏請廢除明經進士科舉,重整九品中正製,卻遭建成世民兩兄弟齊齊反對,當時朕還覺得好生奇怪,這麽一件事情,竟然讓兩對冤家互為表裏。今日聽你這麽一解說,朕倒是深有所悟!曆來山東世閥恥於與我關隴世家為伍,故而先有開皇,複又及朕,皆得天下。若是我關隴世閥以此而待天下,普天下的讀書人便會與朝廷為敵。這確乎不是小事,是事關社稷興替的大事!”


    隨即,這位九五至尊又自嘲地搖了搖頭:“看來朕確實老了,思緒都不及兩個年輕娃兒敏捷了!”


    陳叔達起身笑道:“陛下的繼位人通達事理精於庶務,這既是陛下之福也是天下萬民之幸,陛下當感到高興才是。”


    武德皇帝愣了一下,隨即迴過味來,似笑非笑地問道:“子聰這兩年居喪清淨,該不會也在暗地裏關心朕的家事罷?”


    陳叔達笑了笑:“陛下哪裏有什麽家事?貴為九州之主,當以天下為家,家事就是國事。”


    武德皇帝站起身來來迴踱了兩步,嘴角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問道:“那麽,朕倒是想聽一聽,你陳子聰是如何看待這樁朝廷內外視為‘天下第一事’的國事的呢?”


    陳叔達神情輕鬆麵帶微笑躬身答道:“對於立儲之事,臣沒看法!”


    武德皇帝愕然睜大了兩隻眼睛瞪視著這位宰輔,猛然間,從胸腔裏衝出一股難以遏製的笑意,衝破喉頭越過牙關透了出來。


    他一邊笑一邊拿手點著陳叔達道:“好你個陳子聰啊,你可真會耍滑頭,裴寂維護祖製,向著太子;蕭瑀一根筋,除了秦王誰也不認。封倫、宇文士及一說到這事就退避三舍,說這是朕的家事,為人臣者不能輕與置喙。你這個人可倒好,幹脆告訴朕你沒有看法,那朕倒是要問問你了,你說說看,朕這兩個兒子,究竟哪一個當皇帝好一些呢?”


    陳叔達氣定神閑地答道:“都好!”


    武德皇帝呆望著他追問道:“完了?”


    陳叔達點了點頭:“完了!”


    武德皇帝忍不住又笑了兩聲,說道:“那你倒是說說看,都好,他們究竟好在哪裏?”


    陳叔達笑著開口道:“太子和秦王,無論文治武功,皆是治理天下的長才。朝中眾臣,隻見太子監國治理庶務的執政之能,卻不見太子掛帥平略山東的軍務之能;王公文武,固欽服秦王東征西討攻無不取戰無不勝的武略,卻少有人知道二殿下的撫民治政之能。實際上,若純論治軍善戰,劉賊尚且勝竇建德一籌,而太子能戰而勝之遊刃有餘,其武略可小覷乎?而秦王麾下,文學之士房杜之材比比皆是,陝東隴西,其經略數年,百姓生計漸有開皇初之氣象,這又豈是赳赳武夫所能為?故而臣以為,兩位殿下無論誰克承大統,均能振興社稷開啟一代盛世局麵!”


    武德皇帝聽畢,半晌沒有言語,良久方透了一口氣,神情落寞地道:“看來,政事堂諸位宰輔當中,隻有你一個人始終站在局外,也隻有你一個人,能夠公允地看待朕這兩個兒子啊……”


    武德九年六月初一日,武德皇帝在太極殿親自主持中朝,宣布正式拜四皇子齊王李元吉為禦北行軍元帥,當場授以金印、節、符、綬及天子劍,允其節製長安以北的諸州郡駐軍及天紀、天節兩軍,同時宣布調尉遲恭、段誌玄、程之節、秦叔寶、劉師立、龐卿惲、公孫武達、杜君綽、鄭仁泰、李孟嚐十將元帥府聽調,另敕薛國公左驍衛大將軍長孫順德率三府禁軍出武功衛戍京兆。最後才宣布江國公陳叔達正式複職迴門下省視事。


    這幾件事發生得太快了,除太子、齊王等寥寥諸人外門武百官無不詫異失色。長孫順德幾乎當庭跌倒,奏對都顯得結結巴巴的,對於這位外戚,武德倒是頗為和善,聞言撫慰他道:“朕命你出武功是信得過他,才將京城安危托付於你手,領軍歸領軍,你仍是左驍衛大將軍,待你凱旋歸來,朕自有封賞!”。長孫順德兀自懵懵懂懂,站在一旁的秦王李世民站了出來,對他說道:“這是君恩,薛國公當謝恩的!”這才將他驚醒過來,汗流浹背地叩頭謝恩。


    就在武德皇帝宣布數道敕旨之際,太子建成站在班中衝著父皇麵帶微笑,然而他的眼角餘光片刻也未曾離開站在對麵班中的秦王李世民。令他頗為失望的是,從始至終,秦王的麵部表情一如往常般平靜淡漠,從中難窺出半點情緒波動,到後來甚至還好心地站出來提醒長孫順德奉敕謝恩,說話時語氣溫和,嘴角還掛著微笑,仿佛說的是一件跟他自己全然不相幹的事情一般。李世民若是在武德皇帝下敕時公然站出來反對,甚至拉上蕭瑀等親信朝臣一齊抗命,李建成絲毫不以為怪,但此刻見他神態自若毫無異色,反倒心下暗自凜然。


    隨即禮部尚書竇炬出班奏稟齊王元帥府軍馬儀仗準備情況,並陳奏六月初五為黃道吉日,利征伐,擬定為出兵日,請敕奏行。武德皇帝毫不馬虎地驗看了奏表,沉思片刻便揮手準奏。


    散了朝,參與中朝的文武百官紛紛上前與齊王和陳叔達道賀,李世民卻沒湊這個熱鬧,隻遠遠向陳叔達一揖為禮,便轉身下殿。解下拴在殿外的烏鬃馬,翻身上馬沿著天街打馬直奔承天門而去。


    此時已過了正午,群臣三三兩兩自太極殿中走了出來,一邊緩步向著宮門漫步一邊私下議論著方才殿上的情形,中書令兼領吏部尚書楊恭仁用手遮著眉眼朝著天空中猛瞅,引得一旁的中書令封倫大為詫異,不禁打趣道:“一片晴空萬裏無雲,今日的天氣頗好,楊相若尋涉鳥,恐怕還早了幾個月!”


    楊恭仁放下手來,一臉的凝重之色,全無半點笑容地道:“封相,大約是我眼花了罷,今天的月亮似乎早早便出來了呢!”


    封倫一愕,情不自禁地扭頭望去,卻見一片白茫茫的日頭,其餘什麽也看不見。正欲笑,卻見走在一旁的大理寺卿崔善神色凝重地轉過頭來道:“楊相眼睛沒花,我也看到了,當真詭異。”


    封倫再次舉目,用手搭起涼棚,駭然驚見當空異狀,就在太陽金輪之側不遠許,一抹淡淡的銀輪悄然間現出了身形,他當即大吃一驚,脫口道:“怪了,午間月現,且還是滿月,這真是咄咄怪事!”


    此時周圍的大臣們也都紛紛注意到了這般詭異景象,紛紛舉目上觀,大殿前的廣場上秩序蕩然。滿月於月初午間現於太陽之側,這等奇觀立時引起了紛紛議論。


    “事反常則為妖,此等異像恐非祥兆!”


    “不錯,這大白天的能看到月亮,本來就是怪事,竟然還是滿月,真真不可思議!”


    “日月同輝,連古書上恐怕都沒有這般記載……”


    “莫非下界有失德敗行之舉,至使上天降此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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