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布著幾朵薄雲,看不見月亮,朦朧的夜色為兩軍的交鋒更添了幾分詭異氣息。仗打到這個份上,勝負似乎已經可以見分曉了,江淮軍日夜兼程奔波了數百裏,又與號稱天下第一彪悍的突厥金狼鐵騎苦戰了半日,早已是人困馬乏折損過半。此刻李靖所率中軍護軍加上左右兩翼的遊騎加在一起所餘不到兩千二百餘騎,野狼坡後哨蘇烈所率後軍也僅剩下兩千餘人,還在奮力抵禦從兩翼迂迴過來的一萬金狼軍的猛烈衝擊。


    換了別的唐軍,在金狼軍如此恐怖的戰鬥力和衝擊力麵前早已潰不成軍。李靖治軍最重令陣,令行陣變,無令擅離陣位者斬,故江淮軍陣型之穩甲於天下。也虧得如此,武力強大的突厥騎兵雖數次衝擊殺傷了大批唐軍騎兵,卻始終未能衝亂唐軍陣腳。建製不亂,唐軍的抵抗就始終保持著均勢,即使四麵受敵,也讓突厥軍找不到可以突破將唐軍分割包圍各個擊破的縫隙。


    幾萬大軍混戰在一處,舉目四望,黑壓壓一片人海,交戰的雙方根本來不及做別的多餘的事,隻顧埋頭廝殺。隻有位於陣線後方的突厥騎兵才能引燃火把照明。頡利可汗此刻緊鎖著雙眉,雖說戰事順利,他卻隱隱覺得不妥,又不知自己這種感覺究竟來自何處。


    李靖手下騎兵的戰力確實令頡利可汗暗暗心驚。金狼軍已然是突厥草原上最善戰的騎兵,以三萬人對戰一萬不管在馬匹還是身材甲胄弓刀器具上都遠遠不可比的唐軍騎兵,六個時辰還不能全殲敵軍,這在突厥戰史上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這些小個子江淮軍雖然沒什麽氣勢,戰意卻極為旺盛。縱使一人麵對整整一隊金狼鐵騎也毫不氣餒毫不怯戰,這和北方的絕大多數漢人騎兵大相徑庭。即使自負如頡利可汗,也不得不承認李靖所統帶的這支騎兵確實是自己平生遭遇的第一勁敵。


    戰場上的人喊馬嘶弓角爭鳴響徹雲霄,頡利可汗等觀戰的突厥將領耳朵裏幾乎聽不見別的聲音。然而多年的馬背生涯練就了突厥人的敏銳靈決,因此屈突通的騎兵一進入戰場,幾乎立時就被幾雙疑惑敏銳的眼睛盯住了。


    眼睛望著南方那黑沉沉的茫茫原野,頡利可汗隻覺得一陣陣心悸。他知道自己絕不可能沒來由地突然之間望向那裏,這一點從步將們那一雙雙與自己看向同一方向的眼睛就能證實。隨著大地的震顫頻率發生了一點不易察覺的微妙變化,漠北草原之王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他猛地拔出了腰間的彎刀,怒吼道:"列陣——"


    幾乎就在他發出命令的同時,那一片幽暗當中突然亮起了數以萬計的火把,在火光的映照下,那一匹匹毛色鮮亮體態膘壯的戰駒,那一副副漆黑烏亮的戰甲,那一柄柄長度一致輕重仿佛的馬刀無不散發著動人心魄的光芒。


    就在頡利可汗分辨出了這支突然出現在戰場上的騎兵的建製時,幾名突厥將領的尖叫聲傳到了他的耳朵裏。


    "玄甲軍,秦王真的來了……"


    頡利可汗怒目掃視了眾將一眼,待眾人都不再說話,這才緩緩開口道:"阿史那烏沒啜,你率我的中軍兩千勇士星夜向夏州方向進擊,無論如何,務必為我軍迴師草原打開通道。"


    阿史那烏沒啜低頭領命,用疑惑的眼神望了可汗一眼,卻沒有說話,撥轉馬頭去了。


    頡利可汗暗自歎了口氣,他知道阿史那烏沒啜在疑惑什麽。夏州現在在任城郡王李道宗的手裏,阿史那烏沒啜在奇怪他為什麽不往東南方向渡大河走蘭州方向迴草原反而要走鐵定有唐軍駐守的夏州。然而頡利可汗心中清楚,李道宗手上兵力有限,他還要守靈州和懷遠,夏州即使分兵過去也不會有多麽難以通過,然而西進的話,那個吃掉了麻賀咄特勒的一千人馬連塊骨頭都沒吐的平陽君柴紹委實令他放心不下……


    自被李淵逐出天策府後,杜如晦還是頭一遭造訪房玄齡的府第。兩個人是老相識老搭檔,見了麵也不用寒暄客套,略略奉茶便直接進入了正題。


    "房公,敕旨裏隻說不得再事秦王,另行委用,卻不知朝廷打的究竟是什麽主意?"杜如晦憂心忡忡地道。


    房玄齡撚著胡須道:"前些日子,中書省的封德彝召見了我一次,似乎陛下看中了我這一手文墨,想調我出任中書舍人。我仔細想了想,楊恭仁遷中書令,中書侍郎之位虛懸了幾個月了,封相的意思,無非是顏師古或者李百藥二者居其一罷了,空出一個中書舍人的位置正好便宜我。哈哈,這可是多少寒門庶子多少年盼不來的清要之差呀!"


    說罷,他饒有興味地看了一眼杜如晦:"克明啊,你那邊呢?有什麽消息沒有?"


    杜如晦微微一笑:"慚愧,我這副賤骨頭的身價似乎比之玄齡還要貴上一等了。東宮太子率更令王晊昨日晚間造訪我府,稱隻要愚弟改換門庭效命儲君,六月初明發上敕,我就是尚書省兵部侍郎了!"


    房玄齡長歎一聲,感慨道:"陛下雖說將我們逐出天策府,待你我卻也著實不算薄了!想必府內其他人等,必無此等待遇了!"


    說罷,他斜斜看了杜如晦一眼,卻見杜如晦正兩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四目相對,兩人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二人相交相知多年,就此也不再打趣。杜如晦歎道:"局麵對秦王越來越不利,我真為他捏了一把汗。"


    房玄齡垂下眼瞼,釋然道:"放心,殿下雖說現在諸多困擾,隻要他能跳出三昧,把京城局麵攪個翻天覆地還是不難的!"


    杜如晦搖了搖頭:"這些日子不在府中,什麽情形都不知道,實是放心不下,一旦北麵軍情見了分曉,殿下的處境就更加危殆了!"


    房玄齡手中把玩著紙扇道:"此刻大王心意未定,就算你我待在府裏,也無甚用處。殿下若是不能徹底斬斷父子兄弟的親情羈絆,我們迴去也不過多添兩個枉死之人罷了!說到底,目前所有的事畢竟還是李家一姓的私事,我們兩個外人幹著急沒有用。隻有殿下心意篤定,此事才是社稷天下之事,才有我們置喙參謀的餘地……"


    杜如晦點了點頭:"局勢如此,玄齡還能處之泰然,愚弟自愧不如。不過即便大王心意定了,長安城內力量相差懸殊,如何才能翻轉局麵,如晦愚鈍,苦思良久,也沒有萬全之策。"


    房玄齡放下扇子,冷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下豈有什麽真正的萬全之策?若要萬無一失,不如迴去種地,謀國是察天意理陰陽的差事,天意陰陽何來萬全之說?"


    他頓了頓,說道:"秦王若能劈破旁門,便是天下共主,房某當年之所以追隨殿下,就是認定他有膽識有胸襟有決斷,如何翻轉局麵,是他的事情,我輩隻需盡心輔佐全力參讚就是了。"


    說罷,他伸手從袖中取出了幾張白箋,遞給杜如晦道:"看看吧,這是我剛剛寫好的幾道文書。"


    杜如晦接過白箋,隻掃了一眼題目,不禁唬得麵如土色渾身顫抖。


    房玄齡卻不理會他,站起身負著手走到了屋簷下,淡淡說道:"大王若是能夠定下心意,這幾篇東西就是給房某招來滅族之禍亦無所惜,大王若是優柔寡斷當斷不斷,我便將這幾篇東西付之一炬,而後歸隱田園,終生不再出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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