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一大早趕到東宮顯德殿,卻見原東宮太子中允王珪早已候在殿上,不禁大喜過望,上前深深施了一禮道:“叔玠何時到京的?我怎麽一點消息也沒得到,早知道你迴來了,我定然第一個登門造訪,一壺老酒秉燭夜談,豈不暢快?”


    王珪急忙起身避席笑道:“玄成又來耍我,哪個當得起你魏徵這等大禮。我昨天夜裏才迴到長安,城門已經落鎖,幸虧劉弘基是我的舊識,這才開城門放我進來。否則這一宿在城外露宿,我這把老骨頭恐怕是吃不消嘍……”


    魏徵歎道:“一年半啦!”


    王珪點了點頭:“是啊,一年半了!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算人者天亦算之,這報應來得倒也痛快。接到太子教諭,不明就裏,這一路上我都心緒不寧。直到昨天進了城,才算明白了個中原委。哈哈,秦王殿下天縱聰明,恐怕當初構陷太子逼死文幹之時,也沒有料到今日之事吧?”


    魏徵容色肅然,冷然道:“豈止如此,叔玠兄在外顛沛,這一年來京城的情形知道得不多。多虧前年咱們這位自作聰明的二殿下耍了這麽一手無恥下流的鬼蜮伎倆,否則皇上還看不清他的為人呢。這一年多,西府那邊可謂度日如年啊。此番齊王能夠拿住張亮,說來還是托秦王的福,若不是他率先不仁,我們這些個正人君子,哪個也想不到這上麵去。太子在外招募私兵固然不法,二殿下如今朝不保夕坐如針氈,他又怎能不預做打算?不但沒有扳倒太子,反倒打草驚蛇讓我們給他來了個反其道而行之,秦王此番也算作繭自縛了。”


    王珪微微笑了笑,問道:“拿到張亮的口供了嗎?”


    魏徵歎了口氣:“齊王辦事,還是不能讓人十分放心。張亮身居天策車騎,自非等閑之輩,不讓他絕了念想,他怎肯輕易招供?”


    王珪歎了口氣:“若論起人才,西府可謂得天獨厚。房喬和杜如晦,哪個不是胸懷錦繡的經天緯地之才?可惜明珠投暗,終歸沒個下場。段誌玄程知節尉遲恭秦叔寶,這都是戰場上一等一的猛將,如今寧在秦王府打雜也不願改換門庭,又何其可悲?”


    魏徵冷笑道:“這些人不是酸儒就是武夫,成不得大事的。西府諸人真正可慮者,隻有長孫無忌和侯君集二人而已。這兩個人滿肚子都是顛覆登龍之術,乃是二殿下真正言聽計從之人,此二人一日不去,朝廷一日不安。”


    王珪瞥了他一眼:“不然,陰謀鬼蜮伎倆,終歸不能垂堂治政。長孫無忌與侯君集,不過有些許小聰明罷了!房杜諸人精通儒術能於政事,這才是堂皇正大之才。”


    魏徵擺擺手正欲反駁,卻聽得門廳外一陣笑聲傳來:“兩位老師剛見麵不足片刻便唇舌相較,這究竟是相見恨晚還是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呀?”隨著話音,大唐帝國皇太子李建成施施然緩步走了進來。


    王魏二人急忙起身避席,李建成左手負在背後,擺著右手含道:“兩位老師不必多禮,各請安坐,我巳時要過兩儀殿晉見父皇,趁著時侯還早,過來聽聽兩位老師敘話。你們說你們的,我就坐在這裏聽,許久沒聽過兩位爭辯,自從王老師離京,魏老師寂寞了兩年了!”


    兩人這才注意到太子今日打扮得不同尋常,頭戴袞冕,白珠九旒,紅絲組為纓,打橫插著一根犀簪,兩縷青纊順雙耳勒下,在下巴處打了一個朝鳳結,裏麵穿著白紗內單,外麵罩著一件玄色纁裳,上印青黑色火、山二章,腰間係著一條金鉤革褵大帶,左右佩戴瑜玉雙佩,腰後飄著兩根赤色大綬,足下蹬一雙加金塗銀扣飾的朱履,腰間懸著鹿盧玉具劍。


    魏徵皺起了眉頭:“陛下召見,殿下可知是為了何事?”


    建成緩緩落座,斟酌著詞句道:“昨日老相國那邊傳過消息來,大約是為了二弟之事。”


    王珪撚著胡須問道:“老相國傳過來的究竟是何等消息,殿下可否詳細解說一二?”


    建成點了點頭:“也不算多麽意外之事,父皇昨日在兩儀殿與相臣們議事,商議張亮一案的措置。蕭相一意維護二弟,觸怒了父皇,所幸未曾降罪。後來父皇留封相獨對,封相建議父皇封二弟於洛陽,收其兵權裁撤天策上將府。這是魏老師探得來的消息,不過昨夜父皇卻又召老相國入宮徹夜奏對,似乎是決意要將二弟的親王爵位削去,貶為庶人。”


    魏徵聞言以手加額道:“如此我大唐社稷安矣!陛下聖明燭照,這真是千古聖君之舉……”


    王珪看了魏徵一眼,卻垂頭默然不語。


    建成笑道:“王老師有什麽話,但講不妨,這裏伺候的人都是心腹,不虞泄露機密。”


    王珪抬起頭來,雙眉緊鎖著道:“皇上天縱英才,寬厚仁愛,就是心太軟。在儲位之事上,正因為陛下聖心總是不夠堅定,這才引來秦王覬覦大位希圖天下的逆誌。臣是在想,陛下這一番確實下定了決心麽?這一層若是摸不透,玄成此番恐怕又要空歡喜一場了……”


    魏徵聽了啞然失笑:“叔玠所慮不無道理,不過有一層似乎沒有慮透。殿下不妨想一想,樞臣當中,唯有蕭相心向秦王,可是此次張亮一案,皇上先是召封倫獨對,緊接著又與裴相徹夜長談,明顯是此番不欲聽取蕭相的書生之見。可見此次皇上不願再讓朝中的西府勢力再動搖自己的決心,隻要我們應對得當,秦王此次被貶,恐怕就再也沒有翻身之日了……”


    王珪微笑搖頭:“玄成說的固然有理,我卻恰恰憂慮於此,皇上若真個決心已定,又何必在意區區一個蕭瑀?這恰恰說明陛下心中仍有不忍,這才不願意有個渾身鋼骨一臉執拗的蕭相在耳邊鴰噪。而且封德彝其人向來左右逢源模棱兩可,雖說前年多虧他在皇上耳邊進言方才挽迴局麵,可我總覺得這個人太圓滑了,他的話終歸還是不能全信。秦王就是因為錯信了他,前年才功虧一簣作繭自縛,前車之鑒猶在,我們切切不可重蹈覆轍!”


    魏徵聞言沉吟片刻,長歎道:“叔玠所言確有道理,可我總是覺得,如此良機,若是錯過,就委實太可惜了。秦王隻要兵權在手,就始終是殿下的心腹大患,一旦陛下龍馭,局麵就危險萬分了。此刻我們占盡上風,若是還不能當機立斷,一個蹉跎誤了大事,後世史筆如鐵,難免要笑話我們這些人臨機遲疑誤國誤君了!”


    建成緩緩掃視了這兩個位居東宮首席的文臣一眼,淡淡說道:“老相國說,皇上現在不擔心別的,唯一擔心的,就是異日他老人家龍馭之後,我們能否善待二弟及其臣屬。老相國帶給我兩句話,建成覺得至關緊要。”


    王珪和魏徵對視了一眼,同時追問道:“願聞其詳……”


    李建成緩緩說道:“以仁厚得天下,以仁厚治天下……”


    王珪一拍大腿:“臣也這麽想,秦王待太子不仁,太子不能待秦王不義!否則東宮西府,在皇上麵前還有什麽差別?隻要皇上看到太子能夠以長兄的氣度襟懷為秦王開脫罪責,老人家也就不必擔心龍馭之後秦王會有性命之虞了。裴相主掌中樞多年,果然不愧樞臣風範……”


    魏徵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要殿下體現兄長襟懷,何不擺下筵席,約請秦王過府飲宴?傳到老爺子耳朵裏,豈不更加欣慰?”


    李建成笑道:“有二位子房助我,天下何事不可成?”他看了看天色,說道:“不早了,我要趕去兩儀殿見駕了。請秦王赴宴之事,就由魏老師安排吧,時間就定在今晚,兩位老師慢慢用茶歇息,細務待我下朝慢慢商議……”說罷起身離席,王珪魏徵急忙避席相送。


    東宮與太極宮雖同在一座皇城之內,相互之間相連通的長樂門卻是封死的,皇太子乘輿出了顯德門和重明門便折向西,沿著皇城橫道行約數百步轉向北,由承天門進入太極宮,繞過四層雙飛簷的太極殿主殿,便來到了武德皇帝與內廷樞臣議政的兩儀殿。


    李建成下了乘輿,按照規矩解下腰間的鹿盧玉具劍遞給迎上來的黃門內侍,邁步上了幾階台階,向站在門口的內侍省少監趙雍道:“監國皇太子兒臣李建成奉敕見駕,恭候父皇敕見!”


    趙雍躬身向建成行了一禮,轉身小步跑進殿內,不多時跑了迴來,高聲尖嗓喝道:“傳陛下口敕:召皇太子上殿見駕!”


    李建成口稱謝恩,快步上了台階,整理了一下袍服冠冕,步伐放緩,躬著身走進了兩儀殿。


    大殿中光線略有些昏暗,武德皇帝端坐在丹陛之上的龍椅上正在看奏章,旁邊除了負責宣敕的內侍監黃文廷再無他人。李建成撩袍跪倒叩頭:“兒臣奉敕見駕,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武德皇帝放下手中的奏表,左手揉著隱隱發痛的太陽穴,揮右手道:“平身吧!”


    李建成謝恩後站起,抬頭打量了一下父親,原本俊朗清燿的臉上此刻泛著幾縷蒼白,眼圈黯淡內陷,似乎睡眠不足。他開口道:“父皇一身係天下安危,國政勞頓也還要保重龍體,切不可過於操勞,以傷天下臣民拳拳之心!”


    武德點了點頭:“朕知道了!”


    他拿起奏表道:“山東這次蝗災,魏徵處置得還算妥當,曆亭周圍的幾個郡都安定住了。崔元遜上表,請敕免去三郡百姓一年錢糧,你怎麽看?”


    李建成垂頭思忖了片刻,抬頭答道:“曆亭彰南是劉賊造逆之地,人心向來不穩,崔元遜是降將,口碑不好,郡縣鄉裏多有不服者。何況王小胡嘯聚勇眾,隱匿鄉間,也在圖謀不軌,欲為劉賊複仇。現在朝廷南疆未定,北方突厥猖肆,中原斷斷不能再有反複。兒臣以為,應允準元遜所請,加恩免去曆亭、深州、兗州、瀛州、銘州、饒陽六郡三年稅賦,以撫慰百姓,恢複生產,使土地有所馳養,庶民得以生息!齊魯臨海,可改戶課為鹽課,如此則數年之後,此道或為朝廷財源之重亦未可知。”


    武德微笑點頭:“說得不錯,另外門下省諫劾諸葛德威廣攬錢財荼毒地方應予誅戮以戒百官,魏徵對此未置一詞。你怎麽想?”


    李建成毫不猶豫地答道:“書生之見不足為考,諸葛德威人品敗壞盡人皆知!但山東初定,若此時誅戮劉賊舊人,勞神兩載方得撫定的諸道郡縣曆時又要岌岌可危。兒臣以為,德威在地方確實不利撫民,不如詔其歸朝追加祿位善加撫慰頤養天年,可參照李密先例,授祿不任職,養起來就是了。那年若不是三弟魯莽誅了建德,當不複有劉賊之亂。殷鑒不遠,萬不可重蹈覆轍。”


    武德輕輕拍了拍禦案:“說得好啊,這才是謀國之論!治大國如烹小鮮,為君者更要恤民力、慎征伐,亂世方息,天下亟待安定。這個時候朝廷若是仍持黷武之策,則大唐也將仿秦隋,朕所不忍見啊!”


    他又笑了笑:“你與世民久有不和,可是你們兄弟倆對撫平山東道郡的主意卻是如出一轍。這豈不奇怪?”


    說罷他隨手又撿起一本奏表,說道:“你看看吧,這是天策府呈來的表!”


    黃文廷急忙接過皇帝手中的奏表,快步走下丹陛,來在李建成麵前,雙手展開奉上。


    李建成接過奏表,赫然入目的是房玄齡那一筆規規正正的漢隸,題頭書著“臣王世民上撫平山東策要”幾個大字,展開來讀時,通篇八百餘字,其中要義,與自己方才所言一般無二,隻是並不針對六郡,也非單說諸降將個人措置,言辭懇切,筆意油然。


    看畢,他緩緩合上表卷,雙手奉還黃文廷,對武德道:“隻要是實心為國之人,所見大多略同。二弟天資聰穎,多年在外掌軍,務實多於務虛,兒臣能想到的,他自然能夠想到。父皇所謂兄弟齟齬,事出有因,兒臣也不多作辯解,不過若論國家大政,兒臣與二弟並無分歧。”


    武德皇帝哈哈大笑:“也不盡然,在如何防範突厥南下一事上,你和世民的意見就相左,這也是實情啊!”


    李建成含笑答道:“兒臣主張遷都,是因為南方局勢已定,關中險要,卻是以西防東,防不得北。目下國庫緊張餉帑不足,要和突厥進行持久之戰恐不可得。若論速戰,中原軍力目下不可與塞外驍騎相比,遷都也是無奈之舉。漢高祖天縱之才英明神武,卻也有白登之恥。漢初四帝,皆忍辱負重委曲求全,以國恥而養民力,這才有得兵強馬壯的漢武盛世。倘若逞匹夫之勇濫用民力妄興征伐,恐怕大唐外患未愈內憂又起,北疆亂而天下不寧……”


    武德擺了擺手,含笑道:“好了好了,朕今天叫你來,不是為了突厥的事情,你也不必長篇大論。在這件事情上朕會權衡左右,這是國策,朕不會輕下論斷。”


    他長噓了一口氣,沉下麵孔道:“張亮一案,你也聽說了吧?你是怎麽想的?”


    李建成撩袍跪倒,叩頭道:“父皇,這個案子不能再繼續審下去了,再繼續審下去,會審得百官驚懼,朝廷不寧,會審得父皇傷心兄弟傷情,皇家體麵無存……”


    武德皇帝麵無表情地站立起身,負手走到丹陛的台階上,淡淡應道:“哦,你這麽看?這個案子牽扯到了秦王和天策府,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是怎麽迴事,朕心裏自然明鏡一般。那年處理楊文幹的事情,情形大約差不多吧?”


    李建成叩頭道:“前年兒臣用人不淑,險些造成塌天大禍,父皇仁慈,未曾降罪兒臣。所以兒臣希望此次張亮一案,陛下能夠比照前事處置。”


    武德皇帝迴過頭,利刃般的目光在李建成身上掃來掃去,寒聲問道:“你要朕赦了世民?不再追究此事?”


    李建成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看著父親道:“正是,張亮謀逆一旦坐實,必然牽連世民。二弟在外征戰多年,功勳卓著。縱有小過,不應掩其大德!君臣父子、兄弟手足之間,有什麽話不能攤開來說的?若為一點點小事就傷了父皇的君臣之義父子之情,何其不值得?兒臣以為,此事二弟縱有過失,父皇將他傳至內廷,訓斥一番也就是了。切不可將此案置之朝會公議,那樣的話,於大唐損一功王良將,於父皇則痛失愛子,親者痛仇者快,無人受益卻害遺天下,此事萬不能為……”


    武德皇帝呆呆地注視著自己的長子,似乎忽然間不認識這個大唐帝國的儲君一般,一動不動,仿佛一尊石化了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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